卓小星站起來道：“誰說襄陽沒有美人，襄陽的竟陵王府可有——”

    可是她的話未說完便被李放打斷：“既然謝公子不愿，那李放也不勉強。天色不早，我們再待下去恐怕也惹人猜疑，這便告辭了?！?/br>
    謝王臣拱手道：“請?！?/br>
    走出綠妝樓門外，卓小星道：“李放，你方才為何不讓我把話說完。不就是美人嗎？我就不信偌大的一個襄陽還能找不出美女了，況且我能看出來，雖然謝公子一直在笑，但被逐出謝家，他也不開心……”

    李放搖頭道：“謝王臣是心志極為堅定之人，他要做什么事，只有他愿意不愿意，外力絕難改變，否則他也不會離開謝家了?！?/br>
    等兩人回到馬車上，卻見馬車寬闊的座椅之上，正躺著一個信封。李放打開信封，見里面是三張兌換額度高達十萬兩銀子的錢莊匯票，還有一封短箋。

    “殿下將回襄陽。襄陽數(shù)歷大戰(zhàn)，想必軍備短缺。聞殿下為西府求軍費一事在朝堂受阻，謝某特為殿下備下程儀，恭祝殿下武運昌隆?！?/br>
    饒是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李放，拿著信的手亦微微有些顫抖。

    三十萬兩銀票！

    自己封地一整年的人丁稅收也才一百萬兩，襄陽商道暢通以來，襄陽每月的商稅也不過五萬兩。

    自己差點拼了性命解了蘭陵之圍，嘉平帝的賞銀也不過五萬兩。

    可是，這位謝公子一出手，便是三十萬兩。

    這恐怕是他被逐出謝家，經(jīng)營這綠妝樓以來的全部收入了。

    如果有這筆錢，足夠補上西府軍之前的虧空，甚至還能略有盈余，再向蜀山劍閣訂購一批不錯的軍械。

    讀完短信，卓小星心中感慨，喟然道：“這位謝公子，真的是——”

    她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到此方才明白為何當(dāng)初兩人分明為敵，李放還會將龍淵劍交給謝王臣保管，而李放又怎么會說謝家僅剩的一分風(fēng)骨便落在這位謝大公子的身上。

    若非早前立場導(dǎo)致兩人的敵對，兩人本該是這世間最好的知己與朋友。只是——

    “——可惜了?！弊啃⌒菄@道。

    這樣的人卻終究只能困于金陵之一隅，又怎能不讓人感到惋惜。

    李放卻是微微一笑，篤定地道：“你放心吧，他早晚會去襄陽?！?/br>
    第125章 刀之極意

    回到王府, 天色已晚，但兩人臉上卻沒有一點倦意。李放吩咐烏桕不可讓任何人打擾之后，便帶著卓小星到了書房的一間密室。兩人開始依照楊桀所言之法同修刀劍心法。

    這雙修之法并不難。生殺刀法心法至陽, 而劍法心法至陰。修煉之時，兩人拊掌相對。修煉極陽真氣的刀主將自身極陽真氣灌入對方陽脈之中，循環(huán)一周天再回到自身體內(nèi)。而劍主則將自身極陰真氣灌入對方陰脈循環(huán)一周天，如此生生不息, 循環(huán)不止。

    甫一對掌, 卓小星便明白了為何之前不管自己怎么修煉，始終無法突破。

    卓小星的真氣本為至陽, 但她過去為了突破第六層，司心燭指導(dǎo)她在艮離谷的冰池中修煉至陰的《玄女心經(jīng)》，后來更吸納厄鬼韓禹玄的陰風(fēng)指真氣，這股至陰之氣便一直匯聚在她的陽脈之中無法脫出，致使她的生殺再法無法再進一層。

    而李放的情況則略有不同，他自幼身中玄冥之淚的劇毒, 清徵真人便教他修習(xí)佛門圣功須彌無相功強身健體。須彌無相功中正平和, 并無陰陽之屬。在他被伶仃夫人灌輸生殺劍法極陰真氣后, 兩股真氣在經(jīng)脈中并行不悖，雙脈貫通，是以他能在須彌無相功的輔助之下, 以入神境使出洞微境的劍法, 只是因為真氣無法修煉所以始終只能維持在入神境, 無法更近一步。

    兩人對坐雙修, 卓小星身上的玄女心經(jīng)真氣與陰風(fēng)指真氣源源不斷地進入李放體內(nèi), 竟逐漸與李放本身的極陰真氣融合, 極大地增強了他本身的真氣, 而他體內(nèi)的須彌無相功則在進入卓小星體內(nèi)之后一分為二，一者轉(zhuǎn)化為純陽真氣，與卓小星本身真氣融合，一者則轉(zhuǎn)化為純陰真氣，回到自身體內(nèi)。與此同時，這股真氣不斷滌蕩卓小星早年因炎氣留下的舊傷，逐漸修復(fù)她過度負(fù)荷生殺刀氣的身體。

    一開始，兩人尚可左右控制兩股不同真氣的移動，可是不久之后，兩人身上數(shù)股并不同源的真氣便已完全失去控制，開始自動尋覓拓展穿行的路徑。只是無論怎么穿梭，總歸是陰陽各分其道，并行不悖。兩個人的丹田就像是兩座大海，而彼此聯(lián)通的經(jīng)脈就像是無數(shù)密布交錯的水網(wǎng)，流水無形無相，百川終歸到海。而大?？v然偉岸無涯，亦是由每一涓滴匯合而成。

    在這一瞬間，卓小星終于理解了第七層心法中所言：“水無常形，相為桎梏。大道無涯，我若微塵”的真意。

    一時之間，兩人都感如魚得水，竟是停不下來。好在修煉之時，兩人皆是心靈放空，進入到“物我俱忘，方見天地”的奇妙境界，仿若龜息一般，倒是不再需要額外休息。

    月出星落，一夜過去。

    羲和出駕，又是一個白日。

    直到第二日黃昏將近之時，兩人方才從這種玄妙的境界中脫離出來。

    卓小星睜開眼睛，她走出屋外，登上竟陵王府最高之處，遠眺整個金陵城。夕陽的斜暉之下，金陵城像變成另一個世界似的，天邊一行大雁飛過，卓小星信手一揮刀，刀氣穿云裂空，一只大雁竟?fàn)枏目罩兄眽嫸隆?/br>
    李放站在她身后，輕輕道：“你感受到了。”

    卓小星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真正的刀法并不在于刀招，一切的招式都是刀的桎梏。刀意所至，即可所向披靡?！疅o常形，相為桎梏。大道無涯，我若微塵?！@十六字心訣不僅是心法，更是刀之極意?！?/br>
    李放笑道：“不錯。九品與上三境的最大區(qū)別便是法與意的區(qū)別，任意一門武功，不論是刀法劍法拳法掌法，只需練至登峰造極，便可登頂九品之境，可若是無法領(lǐng)會其中真意，困于招式，便終生無法臻于至境。你有此體悟，便離破境不遠，不過這還不夠，你可還記得當(dāng)初你我在蜀道瀑布之下第一次對戰(zhàn)？”

    卓小星點點頭，當(dāng)初她的刀法竟被李放的劍招完全壓制，逼得她差點使出玉石俱焚的大招，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是他們的刀劍本為同源之故，而當(dāng)時李放并未使出全力，否則她早已難以招架。

    李放道：“再來——”

    他“錚——”地一聲抽出腰間寶劍，向卓小星攻來。

    卓小星手中折月刀出鞘，起手便是第一式“千鈞”，其勢如瀑雨滂沱，李放照舊以劍法中第一式“鴻毛”應(yīng)敵，軟劍飄飄若舉，卻是緊貼著折月刀，以一股暗勁將刀上千鈞之力卸去，反倒讓她手上力道頓失，手中之刀幾乎脫手。原來這便是她當(dāng)初失手的緣故，卓小星心念一轉(zhuǎn)，手中刀式不改，其勢漸緩，如激流中的靜濤，劍意再來，便似流云撞在了山峰之上，被剛勁撞得四散而去，長劍刺入一旁的亭柱之上，入木三分。

    李放道：“生殺劍法的第一層心訣為‘鴻毛’，其意在‘輕’，第二層為‘拂花’，其意在‘巧’，第三層為‘飄羽’，其意在‘緩’，第四層為‘雪寂’，其意在‘寂’，第五層為‘飲冰’，其意在‘凝’，第六層為‘滄海’，其意在‘合’；若是我猜得不錯，刀法與劍法的每一層的心訣應(yīng)該是相反的?！?/br>
    卓小星點點頭，何止是相反，簡直是針鋒相對。兩番與李放對戰(zhàn)，她也有所感覺，如果說生殺刀法是一部極剛猛極灼烈的刀法，其劍法走得便是截然不同的路子，是極輕靈極寂冷。按理來說，刀法應(yīng)該比劍法威力大上許多，可是這劍法卻似乎是針對刀法而來。

    卓小星道：“生殺刀法第七層的刀意是流水，我倒是很好奇，生殺劍法的劍意是什么？”

    李放一笑道：“‘大道無涯，我為微塵’，生殺劍法第七層的劍意便是‘微塵’?！?/br>
    “微塵？”

    李放道：“生殺刀法所行的是大道，而欲行大道，則需先精于微處。決定萬事成敗的，也往往是細(xì)枝末節(jié)，你看——”

    他輕輕一彈手中長劍，一道劍氣沖霄而行，須臾之刻，亭外落葉撲簌而下，紛揚如雨，轉(zhuǎn)眼之間，再無一絲黃綠之意。

    卓小星目瞪口呆，雖已是晚秋，要用刀氣將所有樹葉全部從樹上脫落，她勉強亦可辦到，定不會如李放這般輕松，而且在她的灼炎之氣摧折之下，這些樹葉是不是完整的就不好說了。

    李放又道：“師父說‘世間萬法，本為一法。一體同觀，無二無別’，你明白嗎？”

    此言卓小星以前便聽李放提起過，只是沒有細(xì)思。此時她又怎會不明白，李放正是趁此機會提點她武學(xué)上的道理。這些道理精深，自己那個放浪形骸的師尊自然是指望不上，她一時之間雖然未必全部明白，但是進入上三境之后，對她的體悟卻是大有裨益。她肅容道：“多謝，我受教了——”

    “你我之間又何必如此客氣……”李放嘆息道：“可惜在稷都之時我不知道你我武功本是同源，否則你應(yīng)該早就破境?！?/br>
    當(dāng)日在稷都時，卓小星曾讓李放指點她的劍法，李放曾言乃是欠缺機緣。沒想到，卓小星所欠的那一份機緣便是在自己身上。

    “不過，生殺刀法炎烈，練此刀法需持正修心，否則欲速不達，反易墮入魔障……”說到這里，李放臉上再次浮現(xiàn)笑意：“好在，須彌無相功本是佛門正功，倒是正好可以壓制刀法炎烈之性。而且這門功法于療傷一道上更有奇效。如今你得了一半須彌無相功之力，稍后我便將心法口訣傳授給你，這樣以后你體內(nèi)的炎毒也就不成大患了……”

    他的眉毛上揚，眼睛亮閃閃的，將笑容擴散到整個臉龐，顯然是開心不已。多年精修的內(nèi)力少了一半，他倒是絲毫不計較得失，只是為她感到高興。卓小星看著他臉上開懷的笑意，心中一陣感動。

    忽然，卓小星腹中發(fā)出一聲長鳴，兩人方才想起竟是一日一夜沒有飲食了。

    李放拍了拍腦袋道：“你在這里休息一會，我去給你準(zhǔn)備些吃的……”他說著便往廚房而去。

    卓小星拉著他的手，道：“等等，我想和你一起去。”

    李放奇道：“你之前不是不愛學(xué)這些嗎？”

    卓小星笑道：“誰要你做飯那么好吃，我的胃都被你養(yǎng)刁了。以后若是戰(zhàn)事開啟，你又沒空做飯，我難道每日餓肚子不成。而且我記得你之前說過‘習(xí)文需修心，習(xí)武需悟道，而治菜便是修心悟道之法?！y道我便不能去修心悟道嗎？”

    李放微微而笑，寵溺道：“是是是，都依你……”

    兩人攜手下樓，才出書房，便見烏桕一臉焦急地等在書房門口。只等到兩人出來，方舒了一口氣。

    “王……王爺，有客來訪?！?/br>
    李放問道：“哦，是誰？”

    “山陽伯祝祈之。”

    根本就是沒聽說過的名字，李放大手一揮:“哦，讓他再等等……我先去廚房……”

    “可是他已經(jīng)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烏桕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忙道：“王爺，還是先去見客吧……除了山陽伯之外，還有平津伯、武安伯、云陽郡馬、還有宗正丞卿鹿良大人、少府丞卿關(guān)茂大人、太樂令司馬思大人……”

    烏桕的嘴巴像倒豆子一樣抖出了十幾個人的職位和人名，聽得她一愣一愣的，完全搞不清楚這么多人名是怎么記住的，只是聽起來這些人在京城也都是些不大不小的人物，不知為何一股腦地都跑到竟陵王府來。

    烏桕道：“王爺，您若是再不出去，只怕這些人都要把小人的皮都扒下來了……”

    李放無奈嘆了一口氣，對卓小星道：“我先去看看。烏大伯，你先給卓姑娘準(zhǔn)備晚餐……”

    卓小星趕緊推他出去道：“沒事，正事要緊?！钡壤罘烹x開之后，她問烏桕道：“烏大伯，請問這王府中有哪間屋子可以看到大廳的情況而不被發(fā)覺嗎？”

    烏桕道：“有，客廳的右手邊有一間耳房，原是下仆為客人準(zhǔn)備茶水的地方。我?guī)Ч媚锴叭ァ?/br>
    卓小星擺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去便可。你去給我準(zhǔn)備些瓜子點心便成——”

    既然是這么大的熱鬧，她當(dāng)然不愿意錯過。

    第126章 毀譽由人

    李放來到客廳, 這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廳堂中或坐或站，甚至連走廊上都是人。這座竟陵王府是嘉平帝親賜，自然不是連十幾人都無法坐下, 而是來的這些人，身邊都跟著自家的子侄少年。

    見到李放出來，都是一擁而上。

    有的道：“王爺，犬子某某, 今年已經(jīng)十八歲了。幼年跟著拳師習(xí)武, 武功高強。老朽今年已老邁不堪，吾兒發(fā)下誓愿, 愿代父從軍。聽說王爺不日便要前往襄陽，希望王爺能帶我兒往帳下聽用……”

    有的道：“王爺，這位是我的侄兒，今年已屆弱冠，自幼聰敏，頗有謀略。今想毛遂自薦, 到王爺軍中尋個參謀之職……”

    有的道：“王爺, 這位是我家舅老的表弟, 早些年亦曾在東府任職，這次蘭陵之戰(zhàn)，我這位表弟深感王爺您才是我大周的救星, 望能追隨王爺……”

    “……”

    “……”

    耳房內(nèi)卓小星看著這些人忍俊不禁。

    那個號稱武功高強的, 生的病歪歪的, 她隨便一看, 便知這人一點真氣都沒有, 連武學(xué)的門都沒入。估計也就是學(xué)過兩下花架子, 這病弱的身軀未必能使得出來。

    那個號稱自幼聰敏、頗有謀略的倒是白白胖胖, 卻是個口吃，結(jié)巴了半天，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而那位表弟么，他倒是沒什么毛病，只是看起來便是一副驕矜意滿、志大才疏的模樣，大言不慚，夸夸其談道：“王爺若肯用我為軍師，我敢擔(dān)保一個月之內(nèi)，王爺便可攻克稷都，生擒那慕容青蓮——”

    至于其他人，也大抵是金陵城中的勛貴子弟，也許是年歲到了，始終沒有個出路。本來這些人都是出身低等士族或者寒族，在金陵貴族中算是中下層，就算攀不上高高在上的廣陵王府，也是不屑于將家中子侄送到偏遠邊陲還戰(zhàn)事紛頻的襄陽的。但是這一次竟陵王在朝中也算大出了一次風(fēng)頭，長輩們開始覺得西府也許同樣是個不錯的進身之階。

    李放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拱手道：“諸位久等了，諸位的來意李放也大抵明白了。如今正是國家危難之際，諸位青年才俊能夠共體時艱，參軍從戎，愿意為我大周的北伐事業(yè)捐軀，此情此景讓李放亦身受感動……”

    可是他尚才說一半，便被一白發(fā)蒼蒼的老頭一把拉住：“等等，王爺，誰說我家娃兒要為國捐軀了？”

    李放正色道：“戰(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令郎武功平常，外加身體稀松。此去自然便是一去不回……”

    老頭道：“那可不行，我關(guān)家只有此兒。老臣將兒子托付給王爺，王爺可一定讓他平安回來，為我夫妻兩人養(yǎng)老送終啊……”

    李放笑道：“是不是最好還安排令郎立下功勛，讓他平步青云，光耀門楣啊……”

    老頭道：“若是如此，老臣自然感謝王爺大恩吶——”

    可是他尚未說完，李放臉上的笑意已然變冷：“諸位當(dāng)我西府是菜市場是嗎？什么樣的歪瓜裂棗都往里面送，還想討價還價。諸位這么有報國之志，廣陵可是離金陵近多了，我聽說廣陵王也比我友善得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