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雨 第19節(jié)
陸西陵今晚跟“陳叔”會了面。 陳叔名叫陳佑平,是陸爺爺朋友的兒子,也是陸父陸頡生的發(fā)小。 那時候陸父陸頡生執(zhí)意學地質(zhì)學,對經(jīng)商一事毫無興趣。 倒是陳佑平,高考失利,想找點事做,就托父母的關(guān)系進了陸家的公司。 他腦筋靈活,又能吃苦,和陸家還有一層私交的關(guān)系,歷練了幾年,很多事情陸爺爺就開始放手讓他去做。 陳佑平漸在公司站穩(wěn)腳跟,之后公司沉沉浮浮一二十載,他一直是陸爺爺?shù)淖蟀蛴冶邸?/br> 待到陸爺爺年事漸高,判斷力和執(zhí)行力下降,很多決策層面上的事兒,實則都是陳佑平在拿主意。 陳佑平這人是個輔佐之才,但做主將還是欠缺一些格局和眼光。 公司那些枝枝蔓蔓,臃腫低效的新業(yè)務(wù),有一半都是陳佑平的“功勞”。 倘若公司真能在陳佑平手中發(fā)揚光大,陸爺爺也無所謂就此讓賢。 但公司是陸爺爺白手起家一手創(chuàng)建起來的,最開始生產(chǎn)注射器這樣基礎(chǔ)的耗材,利潤微薄,之后為圖生存,孤注一擲,八成收益投入研發(fā),直至研究出了擁有專利技術(shù)的心血管介入設(shè)備,才真正在業(yè)界站穩(wěn)腳跟。 眼看自己的心血有大廈傾覆之嫌,而自己實屬已然有心無力,陸爺爺便開始著力培養(yǎng)陸西陵。 陸西陵進公司以后,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除了精簡業(yè)務(wù),就是收編陳佑平及其他幾個老員工的勢力。 陳佑平自然不服氣。 陸爺爺也就罷了,陸西陵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用他的話說,陸西陵還是他看著長大的。 因此在這過程中,他一直明里暗里地給陸西陵使絆子,拿長輩身份、從業(yè)資歷屢屢打壓。 陸西陵阻力重重,不得不在收拾掉幾個典型之后,暫緩腳步。 這兩年,陸西陵徐徐圖之,暗度陳倉,才慢慢架空了陳佑平。 原想假如陳佑平就此收斂,他也未嘗不能收手,畢竟工作之外,兩家是世交,他還尊他一聲“陳叔”。 這大半年,陳佑平大抵是感覺到了自己權(quán)力失靈,開始頻繁反撲,反擊報復。 陸爺爺給陳佑平打了電話,說陸西陵要請他吃飯。 陳佑平知曉這是“鴻門宴”,還是陸爺爺授意的,便直接稱病抱恙,公司也不去了,就待在家里,閉門謝客。 陸西陵也不催——陳佑平的女兒定了1月16日訂婚,他不信到時候他能不出現(xiàn)。 今日,陸西陵帶了禮物前去道賀。 訂婚禮結(jié)束,陸西陵趕在陳佑平準備乘車離開之前,攔下了他。 陸西陵一手掌著車門,似笑非笑,稱與陳叔好一陣沒聯(lián)絡(luò)感情了,正好順路,不如同行一程,好好聊聊。 陸西陵有備而來,一路上細數(shù)陳佑平的罪狀:故意拖延審批流程、泄露產(chǎn)品底價、鼓動研發(fā)部瞞報研發(fā)成果…… 所有這一切,不僅僅只為給他制造麻煩,更根本原因,是陳佑平已打算去對手公司。 攪黃訂單,叫對手公司吃下醫(yī)院的大宗采購,是他投誠的第一份大禮。 而第二份大禮,就是打算帶著研發(fā)部的幾個骨干,及其瞞報的研發(fā)成果,一并前去另立班底。 陸西陵問陳佑平,公司也有陳叔你一半的心血,何必要毀之而后快? 陳佑平冷笑,說,我的心血也不過替你們陸家做嫁衣裳。 陸西陵與陸爺爺曾達成共識,倘若陳佑平愿意繼續(xù)輔佐,或者退居二線,陸家必然不會對功臣有一分一毫的虧欠。 但顯然這是陸西陵一廂情愿。 實權(quán)是更讓人上癮的東西。 陸西陵說,陳叔既然身體違和,不如就退休了好好休息吧。只要陳叔答應(yīng),所有資料和證據(jù)就到我這兒為止。 言外之意,他如果不答應(yīng),陸西陵將以泄露公司機密的名義報警,叫警方介入調(diào)查。 陳佑平的僥幸心理在于,他不認為陸西陵能抓到實際的證據(jù)。 而即便有證據(jù),陸西陵也不見得敢報警,他在陸家這么多年,抓著那么多商業(yè)機密,但凡陸西陵敢動他,他就敢魚死網(wǎng)破。 可沒想到,陸西陵真就有同歸于盡也要釜底抽薪的決心。 陳佑平不認為陸西陵是在虛張聲勢——他就是個刮骨療毒的狠角色,這也是陸爺爺敢叫他這么年輕就接掌公司的主要原因。 陳佑平綢繆多日,前功盡棄,雖然另起爐灶是不可能了,但這些年叫陸西陵不好過,他也不算滿盤皆輸。 最后,陳佑平說:“西陵,我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當年你爺爺也像你一樣殺伐果決,逼得競爭對手破產(chǎn),老板跳樓自殺。你爺爺總說商場如戰(zhàn)場,成王敗寇,但你猜他信不信報應(yīng)這事兒?” 陸西陵一霎沉了臉色。 陸爺爺年紀大了,對身體、精神和意志漸漸失去掌控力,就會訴諸迷信。 最能戳中己方軟肋的敵人,是知根知底的人。 陳佑平笑說:“我聽說,你父親出事、你母親自殺,你爺爺找大師算過,說是因果報應(yīng),應(yīng)在了子女身上。你逼退功臣,害得幾百人丟了工作,你午夜夢回的時候,就沒怕過嗎?” 陸西陵心里不痛快,倒不是他信因果報應(yīng)這一說。 他對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一貫嗤之以鼻。 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絕對正確,現(xiàn)在不改革,往后公司倒閉,更多的人將失去工作。 他不是慈善家,而是企業(yè)家,他有更大的野心,想帶領(lǐng)公司為現(xiàn)代醫(yī)療的進步增添一磚一瓦。 真要講因果,se medical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救了多少人的性命,這樣的善果還不能功過相抵? 陸西陵不痛快在于,陳佑平提到了他的父母。 陸頡生在做地質(zhì)勘察工作回來的路上,偶遇山洪,意外去世。 半年后,凌雪梅投湖自殺。 第一個被叫去認尸的人,就是陸西陵。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眼下,陸西陵轉(zhuǎn)過頭。 夏郁青正看著他,干凈的眼睛里有隱隱的關(guān)切。 陸西陵盯著她看了許久,忽問:“你名字是誰替你取的?” “我爸媽一起取的。本來是叫夏育青,教育的育,‘果行育德,良言履和’——我是育字輩的。我mama說不好看,好土,現(xiàn)在誰取名還照排行,就改成了郁,‘夏天郁郁蔥蔥的青稻苗’的意思!” “……稻苗就不土?” “也有點吧?!毕挠羟嗔ⅠR說,“不過稻苗多好呀,我最喜歡吃每年新收成的稻米飯了!” 陸西陵無聲地揚了揚嘴角。 “陸叔叔你呢?你的名字和西陵峽有關(guān)嗎?”這個問題,夏郁青第一次見到陸西陵本人的時候就很想問了。但覺得很唐突,一直沒機會開口。 “嗯?!标懳髁晖蚝诎档暮妗?/br> 凌雪梅懷上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正陪同陸頡生在西陵峽西段,做橋隧工程的地質(zhì)勘探。 陸頡生因此為長子命名“西陵”。 夏郁青看著陸西陵,“我高三翻地圖冊的時候,有一個發(fā)現(xiàn)?!?/br> “嗯?” 夏郁青拿出手機,點開地圖app,輸入老家的地址。 她往陸西陵身旁靠近一步,放大地圖,指給他看,“這里是我老家鹿山縣,這里……” 她緩緩拖動地圖。 以鹿山縣為起點,往東南方向,翻越幾座大山,是為西陵峽。 在地圖上,它們是如此相近的兩個點。 夏郁青無法形容那天晚自習,她拿鉛筆圈出這兩處地方時的激動心情。 村里有一條小溪,一直流到鎮(zhèn)上。 聽說,那小河一路發(fā)育,懷山襄陵,蜿蜒曲折,最后自西陵峽匯入長江。 在最痛苦灰暗的日子,她常常會想象自己是小溪里最不起眼的一朵水花,一路不辭辛苦,千回百折,卻最終抵達更廣闊的汪洋。 沒有聽見陸西陵出聲。 夏郁青趕緊一下按鎖屏鍵熄掉了手機,往旁邊挪一步拉開距離,兩臂搭著欄桿,下巴抵上去,不好意思再說話。 哪里知道,陸西陵忽輕笑了一聲,說:“挺近的?!?/br> 河面吹來的風十分料峭,夏郁青卻并不覺得冷,反而面上皮膚隱隱guntang。 她說不清楚是因為什么,可能是陸西陵的笑聲。 印象中沒聽他笑過,也想象不出,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的。 ……她有些詞窮,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較貼切。 像是終年不化的雪山,有一天從浮云間漏下一縷淺金色陽光,正落在那積雪的山巔上。 雖然關(guān)于陳佑平的事,一字沒提,但陸西陵已覺得心情松快多了。 跟夏郁青相處就這點好。 他管理那么大一個公司,千頭萬緒;回到家,陸爺爺過問公司未來,陸奶奶催婚,陸笙伸手要錢。 雖說,父母去世之后,作為長子,保護家人原本就當仁不讓,但有些瞬間,不免也會覺得喘不過氣。 夏郁青對他無所求。 他隨手給她一部用過的相機,她都能高興得什么一樣。 跟陳佑平見面之后,他自己去酒吧喝了會兒酒,越喝越煩躁。 這也是為什么,他大晚上這么遠過來吃夜宵——雖然什么都吃到,只喝了一肚子的冷風。 陸西陵抬腕看了看時間,他隱約記得,夏郁青提過學校宿舍晚上11點關(guān)門。 “冷不冷?” 夏郁青搖頭,“不冷。” “時間不早了。你回宿舍,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