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沈雷探出頭問車夫。

    車夫下來，到前面打探一會兒，回來告訴沈雷：“是洪丞相府的嫡長子昨夜下學(xué)以后就失蹤了，家里人以為是他去勾欄里吃酒，等到今晨還沒回來，并隨從他的小廝也不見了。這下洪丞相慌了神，請了禁軍衛(wèi)的人來滿城搜尋。”

    沈雷點(diǎn)點(diǎn)頭，對車夫說：“知道了?！?/br>
    兩人的對話，沈書云在車內(nèi)也聽得一清二楚。

    沈雷回到馬車內(nèi)，對沈書云說：“看來洪家還被蒙在鼓里?！?/br>
    沈書云見沈雷此時才有了一絲放松下來的神色，轉(zhuǎn)而又問她：“你出來之前，可讓曹管家把咱們家出來尋人的家丁喊回去了？不要被洪家查到馬腳才好?！?/br>
    沈書云沉穩(wěn)地說：“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父親母親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上房，等霄哥回去了?！?/br>
    沈雷聞言，更踏實(shí)了些，不禁感嘆道：“看來那一位確實(shí)有一手遮天的本事，京中勛貴若還有人把他當(dāng)成是籠中困獸般的人質(zhì)，就太荒唐了?！?/br>
    沈書云不想去評價朱霽的是與非，沈霄平安、榮恩公府順順當(dāng)當(dāng)，才是她心中最大的期盼。

    沈書云撩起面紗，掀開車窗的布簾，看著前方的禁衛(wèi)隊(duì)伍逐漸疏散開，漸漸地一點(diǎn)聲響也聽不到了。

    微風(fēng)吹過，面紗飄逸出曼妙的弧度，面紗遮蔽了她的端莊大氣的容貌，反而更顯露出一份嫡女沉穩(wěn)的風(fēng)范。

    沈雷看著她，覺得自己其實(shí)過去都不曾真正了解過這個meimei。

    她的確是一個能拿主意、心里有千秋的人，豆蔻年紀(jì)居然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女中豪杰的氣勢。

    他又繼而猜想，朱霽那樣一個權(quán)欲滿心、手腕狠辣的人，對自己這個不同凡響的meimei，到底有多大程度的動心？竟然令他甘愿去做這等瞞天昧地的事。

    而更讓他不敢深思的是，朱霽若真的有這樣的能為，那么傳聞中的安王要起兵謀逆的那些消息，未來將會如何？似乎也漸漸有了答案。

    分明是晴日，沈雷看著車窗外的天空，卻覺得在更高的穹頂，還遍布著世人目視不見的層層陰霾，終會有朝一日化作漫卷的狂風(fēng)，襲入帝都。

    ·

    沈雷藏匿沈霄的地方，果然是一處非常隱蔽的別院。

    沈書云進(jìn)去，沈霄正躲在正堂里看書。

    聽見有人進(jìn)來，他十分驚慌，下意識想躲起來，又細(xì)細(xì)分辨了片刻，是熟悉的長姐的腳步，才向門口看去，見沈書云后面還跟著沈雷，于是舒了一口氣。

    “長姐……”沈霄欲言又止，不知道此時該說什么合適，也不清楚現(xiàn)在家中是一副怎樣的境況，于是向沈雷投來了求助的眼神。

    “霄哥，你長姐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現(xiàn)在是接你回家。”

    沈霄很意外，重復(fù)著沈雷的話，并且也琢磨著：“都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沈雷往后看看，院子里除了他們?nèi)嗽贌o別個，過去又緊閉了屋門，對沈霄說：“洪淵……已經(jīng)死了?！?/br>
    沈霄聞言大驚，慌亂地都站不穩(wěn)了，沈雷忙過去扶住他。

    “我分明……分明只是刺了他的眼睛……”沈霄的臉色瞬間蒼白了，覺得眼前一黑要暈倒。

    沈雷把他扶到身后的椅子上。

    回過神來的沈雷，才慌亂地跪在地上對沈書云說：“長姐，快救救我，快讓人把我送走，洪家會讓我償命的！”

    沈書云看著沈雷慌亂到毫無章法的模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她想到朱霽自稱是十二歲就征戰(zhàn)沙場，開始?xì)v練，而眼前的弟弟已經(jīng)十三歲了。

    “霄哥，你先冷靜一下，我和你長姐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事情已經(jīng)基本處理得當(dāng)，你只要跟著我們回去，守口如瓶就好?！?/br>
    沈霄愣神，琢磨了好半天才有點(diǎn)會意，沈雷到底是什么意思。

    “處理好了？一條人命，還是洪承恩的兒子……”沈霄問向沈書云，自打進(jìn)來這處僻靜的院子，沈書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

    最后，沈書云垂下的睫羽輕輕抬起來，看向沈霄的是一雙秋水如剪又篤定果決的眸子。

    “洪家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洪淵的下落。即便找到了，也應(yīng)當(dāng)不會查得出來是你?！?/br>
    沈霄簡直不能相信沈書云的話，但大jiejie分明說得如此淡定沉著，又讓他不由得不信。

    “現(xiàn)在，祖父、父親母親還有闔家上下都不知道這件事。你回去只說是和朋友去腳店吃多了酒，什么都不記得，清晨才被大哥哥找到，去了東院。其他的一概不要多講?！?/br>
    “可是母親心思細(xì)，肯定會追問……”沈霄想到如此徹夜不歸，何氏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就看你是不是想死了。”沈書云對于沈霄創(chuàng)下的這樁禍?zhǔn)?，心里十足地?zé)溃藭r也沒有沈雷的耐心去安撫他，只是盡可能平靜下來說：“本來殺人償命，你自己捅的簍子你自己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只是現(xiàn)在祖父身體不好，父親在朝中又處境微妙，所以怕有人拿你的事來扎筏子，我們才保全你?！?/br>
    沈書云的話說得很不留情面，但是沈霄此刻全然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不被追究，便問：“洪承恩是現(xiàn)在圣人跟前的紅人，我方才聽見院子外面有侍衛(wèi)的步履聲，勢必現(xiàn)在洪家已經(jīng)開始找人了。長姐是用什么辦法才保下我的？為何父親母親都不知情……”

    沈書云自然不想提起伸出援手的人是朱霽，只是耐下性子對沈霄道：“這些以后慢慢再給你解釋。你只需要守住秘密，將來長大了、老了也要帶到棺材里去?！?/br>
    沈雷看著沈書云鎮(zhèn)定的神色，難以相信對于自己如此驚心動魄的事情，長姐一個女流之輩說出來的話這樣斬釘截鐵。

    他一瞬間恍惚，在沈書云眼中看到了年輕時的祖父。

    “知道了?！?/br>
    ·

    沈雷回到了綠野院，闔家上下都等在上房，連沈崇也向衙門告了假。

    見沈霄毫發(fā)未損地回來，一家人才踏實(shí)下來。

    何氏上下打量著他，扯著他的手，跺著腳含著淚埋怨：“你到底去哪兒了？讓全家上下一通找，身上可沒有不舒服嗎？”

    沈書露坐在何氏身后，她一向看不慣母親對兒子的偏疼，揶揄道：“霄哥不知道，你不見了，母親連魂魄都沒了。你再不回來，咱們家就得出人命?！?/br>
    沈霄聽到“人命”兩個字，嚇得一哆嗦，沈書云忙救場道：“霄哥全須全尾回來了，大家以后也不要再提這件事。畢竟嫡長子在外留宿，不是什么體面的事?！?/br>
    她走過去安撫沈霄：“稍后，你收拾收拾東西，還是去書院念書。對夫子說今日起晚了，謙和認(rèn)錯，應(yīng)當(dāng)不會罰你。”

    何氏一聽這話，瞪了沈書云一眼：“霄哥一夜都沒睡好，今日還去什么書院？差遣個小廝去告假?！?/br>
    倒是沈霄，看看沈書云，對何氏說：“還是聽大jiejie的安排，我這就收拾收拾去書院了。我功課本就不出挑，更應(yīng)該用功的?！?/br>
    何氏還想說點(diǎn)什么，被沈崇打斷：“霄哥難得這么用功，我看就依他，今日還是去書院吧?！?/br>
    沈書露杏眼微微一瞇縫，看著沈書云和沈霄，打量了一圈，道：“霄哥怎的在外頭呆了一夜，是遇到了文曲星下凡附身了？這般聽大jiejie的話，平日里也不見你如此尊長。今天怎么了？”

    沈書云懶得理會這一屋子只會添亂，毫不令人省心的家人，因一夜沒合眼，又一大早去接沈霄，此時覺得頭昏腦漲，便對沈崇說：“父親，霄哥回來了，既然沒有什么事，您也早些去衙門畫卯，快到祖父生辰了，咱們家都平平安安才好讓老人家安心做壽?！?/br>
    沈雷也在一旁幫腔：“是啊，叔父還是去衙門里當(dāng)值。我父親今日知道了霄哥安穩(wěn)無恙，也是一大早就去巡檢司報道了?！?/br>
    沈崇看看沈雷意氣風(fēng)發(fā)、身量強(qiáng)裝的樣子，再比照沈霄單薄瘦弱的樣子、執(zhí)拗自卑的性子，忍不住想為何庶出的沈嵩能生出嫡子模樣的兒子，而沈霄偏偏被沈書云襯托得像個姨娘所出的不入流的庶子。

    他并不反省這些根本就是他自己作為嫡子沒本事?lián)纹痖T庭導(dǎo)致，只是一味歸結(jié)于命途的無奈和人生的詭譎。

    其實(shí)，對于沈霄究竟去了哪里，沈崇是有些疑竇的，因?yàn)樯蛳鲆粊韽牟缓染扑㈠X，二來在書院應(yīng)當(dāng)是被排擠的角色，不該有什么過從甚密的同窗，一夜未歸不是沈霄會辦出來的事情。

    但是他是個很懶惰的人，懶得去爭取功名，也懶得去多思慮半分煩惱的事。

    更何況，他雖然不信沈書云一個豆蔻少女能處置什么大事，但至少還相信沈雷已經(jīng)是在按察司獨(dú)當(dāng)一面的小官吏，因此并不想深究。

    沈崇對沈雷點(diǎn)點(diǎn)頭，去側(cè)殿更換了朝服，帶著小廝去禮部當(dāng)值去了。沈雷和沈霄也跟在后面，一個順路去按察司，另一個則順路去杏林書院。

    何氏一夜沒睡，兒子平安歸來，讓她一塊石頭落地，此刻才感覺到乏了，便撇下沈書云去臥房歇著。

    沈書云想從綠野院告退，回自己的院子歇息，卻被沈書露提問：“大jiejie怎么烏黑著？難道也跟著家丁出府去找霄哥了？”

    念春在身后，沒有等沈書云反駁，就對沈書露說：“二姑娘這是哪里話？都是未出閣的姑娘，怎么能半夜出府？”

    沈書露此前已經(jīng)和念春有過過節(jié)，自然也記得沈書云曾經(jīng)為了個這個丫頭出頭打了自己的事，此時臉上火辣辣地又想起了昔日的疼痛，不覺就氣勢弱了下來。

    屋內(nèi)曹管家和幾個掌家的婆子都還在，沈書云便借著這個機(jī)會，似乎是對沈書露，也是對全家人說道：

    “祖父馬上要壽辰了，咱們家所有人，無論是主是仆，都要嚴(yán)于律己。近日里，京中來祝壽送禮的勛貴、外邦和京外的來客親友都會不少，人多難免口雜，大家都要瞪起眼來，不要亂生是非，以免禍從口出。譬如今日霄哥的事，雖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是不是體面的，咱們對外頭便不要提起，以防有人以訛傳訛，有損堂堂國公府嫡長子的名譽(yù)?！?/br>
    沈書云的目光端方中透著一絲嚴(yán)厲，曹管家與一眾掌事的婆子都是家中有臉面有資歷的老人，但在這位新晉掌家人面前，卻不由自主肅然了神情，將這些要求聽到心里。

    沈書露蹙眉看著沈書云，想說出來的刻薄的話也只能在心里說：“你不想府上出丑，還不是因?yàn)槭捈以谧娓笁鄢教嵊H，擔(dān)心家里出什么事兒，誤了自己與蕭唯仁的婚事！”

    見沈書云走了，沈書露看著她的背影就氣不打一處來。聯(lián)想到蕭唯仁那一身富貴逼人的模樣，她忍不住嫉妒起來。

    按理說，臨安蕭氏比起從前祖父還得勢時的那些向沈書云提親的王侯貴胄，已經(jīng)是降了一格，但縱然如此，仍舊是富甲一方的門第。

    沈崇在官場上沒有出息，未來榮恩公府一定會式微，沈書露知道自己的親事絕對不會高過沈書云。

    她沒有沈書云“豆蔻畫師”的才名，卻因?yàn)樯蚣冶恍碌凼柽h(yuǎn)，而無人問津。何氏又一心都在培養(yǎng)沈霄上，自己的婚事并不是何氏最上心的頭等大事，可以預(yù)見，比起從小一起長大的那些世家貴女，自己絕對不會有多么光鮮的前程。

    沈書露越想越覺得心頭五味雜陳，不勝煩擾。

    沈書云有什么本事？無非是先入為主，早生了一年得到了祖父的偏疼，卻處處都蓋過她。沈書露咽不下這口氣，暗暗發(fā)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沈書云這般如意、順風(fēng)順?biāo)?/br>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我就不信這個邪！”沈書露揉著手里的絹帕，帶著紅簪，走出了上房，往一枝梅去了。

    第三十一章

    洪淵失蹤后, 洪承恩在京師挖地三尺地尋找，也沒有查到兒子的蹤跡。

    反而是兩天以后，在城隍廟外的亂葬崗, 找到了洪淵和跟著他的那兩個小廝的尸首。

    聽說這件事以后, 滿朝嘩然, 洪承恩悲痛欲絕, 含淚告到永續(xù)帝那里，然而刑部和大理寺派出了最好的仵作和案判，調(diào)查了數(shù)日也沒有任何線索。

    王瑾看著洪承恩老淚縱橫，匍匐在永續(xù)帝身前控訴刑部和大理寺無能的模樣, 垂下眼眸在心里暗暗發(fā)笑。

    而榮恩公府里，一切如常。

    沈霄如往日一樣, 每天按時去杏林書院入讀, 起初的幾天他心驚膽戰(zhàn), 十分心虛。書院里沒有了洪淵，卻似乎并沒有人懷疑到他的頭上。

    洪淵平日里驕縱跋扈, 并不把夫子放在眼里, 吵鬧課堂或者霸凌同窗是常有發(fā)生的事情。因此他的消失，對于杏林書院的諸位名師來說，也不是一件壞事。

    沈家知道沈霄事件內(nèi)情的，只有沈書云、沈霄、沈雷和沈嵩四人, 起初幾天他們也如履薄冰，怕沈霄最終敗露, 然而日子越久, 這件事卻越來越平息下去。

    沈嵩私下對沈雷側(cè)面感嘆了朱霽一手遮天的本事, 父子二人也對未來朝堂的局勢有了隱隱的擔(dān)憂。

    ·

    榮恩公的壽辰到來之前, 朱霽從甘露寺回到了榮恩公府。

    朱霽是清早回來的, 路過墨泉時，見到了剛剛從蓬蓬遠(yuǎn)春出來的沈書云，后面跟著念春抱著一摞賬本子。

    沈書云見到他，面色有些尷尬，但仍然規(guī)規(guī)矩矩見禮。

    朱霽本來心中瞬間一陣喜悅，見到她這般疏離的行禮，又陰沉下目光。

    但是他再看一眼，見到沈書云原本的鵝蛋臉，幾天時光就瘦了一圈，臉色也因?yàn)檎萍业拿β碉@得黯淡無光。

    榮恩公壽辰要到了，這是比中秋更忙亂的事，一定是太累了才會這樣沒有神采。

    朱霽心頭陡然覺得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沈大姑娘，近日來很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