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了閉眼睛，斷然起身：“今后本尊不會再來?！?/br>
    他拂袖要走，袖子卻無論如何拂不動，低頭一看，沈墟正巴巴地扯住它。

    “沈墟……！”

    鳳隱額角的青筋已在鼓動，他薄唇微啟，剛說了兩個字，沈墟就飛快地起身，攀著他的手臂往上，死死捂住他的嘴。

    “你要是張嘴只會說些教人生氣的話，不如把嘴巴閉上。”沈墟眨眨眼睛，眼里有促狹的笑意，整個人不知為何顯得輕快靈動，似乎很高興。

    鳳隱：“……”

    放眼整個江湖，還沒哪個不要命的敢上來就捂鳳尊主的嘴！簡直膽大包天！

    鳳隱危險地瞇起眸子，腦海里已想出一萬種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但這些想法一碰到沈墟這個名字，就都像耗子見了貓，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僵持，風(fēng)聲帶來異樣的響動，鳳隱面色微變。

    沈墟也松了手，斂了笑意，低聲附耳：“你聽到了嗎？”

    鳳隱點頭。

    是馬蹄聲。

    沈墟：“有幾人？”

    鳳隱側(cè)耳細(xì)聽，道：“七人?！?/br>
    沈墟眉眼間閃過陰翳：“這村子一年半載都沒什么外人到訪。”

    鳳隱冷嗤：“他們的動作倒比本尊想象中要快。”

    兩人相視一眼，沈墟問：“你要走了么？”

    鳳隱挑眉：“來都來了，不如看場好戲再走?！?/br>
    “好?！?/br>
    沈墟說完，人已掠了出去。

    剛躍過山坡，他驟然停下。

    鳳隱始終離他兩步遠(yuǎn)，廣袖翻飛，氣度雍容，奇道：“馬兒停下了。”

    又過幾息，山嶺彼方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

    鳳隱挑眉：“打起來了？”

    沈墟面色凝重：“走，去看看?！?/br>
    二人又提氣奔出幾里地，繞過山嶺，只見前面空地上兩伙人正自惡斗。其中有一老一少，老的使一根鐵扁擔(dān)，小的武功拙劣，只是從旁掠陣，沈墟蹙眉：“卜陰陽，小張四郎？”

    “嗯。”鳳隱長眸微瞇，食指虛點，“除他們之外，那個把臉涂成半黑半白使七星劍的，是扮神鬼的李無常。那個穿紅戴綠刀槍不入，練了一手鐵布衫硬功夫的是傀儡藝人苗金線。至于使九節(jié)鞭的婦人，乃小唱名伶孫婆惜。這么看來，除了已逝的三位，路岐七俠今夜算是到齊了。他四人聯(lián)手，若遇上尋常對手，按理說不在話下，只可惜……”

    沈墟沉聲接道：“對面七人，是海沙幫與崆峒派一等一的好手?！?/br>
    薄唇展開一點弧度，鳳隱神秘一笑：“如此說來，對面也有你的熟人。”

    他指向下方一道跛足的灰色人影：“喏，那個人，就是當(dāng)初清凈崖上被你放走的……嘖，此人叫什么來著……”

    “秦三爺秦霸?！鄙蛐婷鏌o表情道。

    作者有話要說：沈墟:來呀！翻舊賬呀！誰慫誰不行！

    鳳隱:……逐漸暴嬌。

    第74章

    秋月西斜，銀光泄地，十二人分成三團(tuán)廝殺，呼聲猛惡，一時難分勝敗。

    卜陰陽手中的鐵扁擔(dān)重達(dá)三十余斤，勢道沉雄，往地上一杵就是一個坑，他以一敵二，架住海沙幫兩位年輕后生，還不忘口出譏諷，朝隔壁戰(zhàn)場呸唾沫星子：“崆峒五雄近年來在武林中名聲極響，怎么今日也淪為了魔教鷹爪？我看不如趁早改了名號，叫什么五雄？我瞧是五熊，狗熊的熊！”

    那廂被他指名道姓辱罵的崆峒五雄手持日輪刀，分成了兩撥，二人與李無常手里的七星劍相拼，另三人對陣光著膀子的苗金線與使九節(jié)鞭的孫婆惜。

    路岐七俠死三余四，各有各的絕活。

    苗金線不光練就了一身的霸道外功鐵布衫，還天生神力，他連聲吼叫，左一拳打歪了崆峒一雄手里的彎刀，右一拳打得二雄眼眶崩壞眼球炸裂，雙拳爽利利當(dāng)空一擊，竟有鐵石之音！三雄面色陡變，腳下輕移，身子孤煙般沖天而起，眨眼掠至苗金線身后。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苗金線的頸后罩門！

    然而他尚未成行，腰間就忽地一緊，低頭一看，卻是條綁著彩綢的九節(jié)鞭！

    鞭子的盡頭，是掛著譏詭笑容的孫婆惜！

    他心中一震，孫婆惜妖名在外，傳說中不光鞭法一流，還能哄得男人挖心掏肺，字面意思上的挖心掏肺！他不敢輕敵，回身砍鞭，但已是不及，一股猛力自鞭上傳來，他腳下登時凌空，整個人被拋到空中轉(zhuǎn)了一個大圈，砰地一聲迎面撞在一棵樹上，喀喇喇?dāng)r腰撞斷了碗口粗的樹。

    “哎呀，怎的這么不當(dāng)心？這下摔得可疼了吧？”孫婆惜一開口，嗓音婉轉(zhuǎn)，幽雅動聽，冥冥中竟似有攝魂奪魄之意。

    酣斗的幾人皆微微一滯，黑白臉李無常破口大罵起來：“打架的時候就閉嘴吧我的姑奶奶！”

    孫婆惜咯咯笑起來，她年紀(jì)已是不小，年近四十笑聲卻仍如少女一般，清脆如銀鈴，配上她那張已不年輕甚至說不上好看的臉，說不出的吊詭，但這并不妨礙她有一副可蠱惑人心，也能撫慰失意的天籟嗓音。

    崆峒五雄已去三，剩下兩人就不那么好對付了，尤其是那個唇上有黑痣的精瘦漢子，當(dāng)空鷂子轉(zhuǎn)身，刀背一記反敲，就輕輕松松破了苗金線的鐵布衫，他手里的日輪刀畫滿圓弧時，果真有如一輪白日，快得只瞧得見殘影。

    李無常近斗，孫婆惜配合遠(yuǎn)攻，一剛一柔，二人與他團(tuán)團(tuán)而斗，始終僵持不下。

    “我崆峒派并不想與路歧七俠交惡，幾位英雄何故執(zhí)意攔路刁難？”黑痣漢子氣沉丹田，邊打邊問。

    卜陰陽撇了海沙幫的兩個后生，倒提扁擔(dān)而來，戟指反問：“我且先問你，這鳥不拉屎的窮地方，你們一行人半夜里趕來，為的什么？”

    黑痣漢子冷冷道：“崆峒派到哪里來，做什么事，關(guān)你屁事！”

    “當(dāng)然關(guān)老子的事！”卜陰陽怒道，“我知道你們來做什么，你們是要來拿沈墟的命！”

    黑痣漢子道：“許多人都要拿沈墟的命！”

    卜陰陽：“哼，那就得問問看我們路歧四俠同不同意！”

    說罷，一聲低吼，提扁擔(dān)當(dāng)頭敲去。

    山坡后，沈墟耳朵聽得分明，眼睛也看得分明，他蜷了蜷手指，身子有些僵硬，心臟也在胸腔內(nèi)泵動顫鳴，每顫一下，溫?zé)岬难壕捅粔核椭了闹俸?，熱意往上彌漫，到達(dá)眼眶。

    群狼環(huán)伺，他獨自面對險惡已久，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陷阱，人情冷漠如凜冬風(fēng)霜，已凍住了他的五感六識，一路上，他漸漸失望，習(xí)慣，麻木，困守孤城，躲進(jìn)偏僻的小村莊。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人會維護(hù)他，竟還有人敢維護(hù)他！

    “啊，原來他們這般拼了老命，都是為了沈郎你。”鳳隱在耳邊輕聲道，“看來這世上不光有萍水相逢的人要殺你，也有萍水相逢的人要護(hù)你?！?/br>
    沈墟凝視著空地上的亂斗，刀光劍影，無來由的恨與無根的善意交織，廝殺，他忽然道：“我曾問過師父，這世間何為善，何為惡，何為對，何為錯?！?/br>
    鳳隱一動不動：“嗯，你師父如何解答？”

    沈墟道：“他老人家讓我順從本心?！?/br>
    鳳隱問：“何為本心？”

    沈墟陷入沉思，因為他也不知。從前在劍閣他不知，后來入了江湖，他仍然不知。他低頭注視著自己攤開的掌心，掌心微微發(fā)燙，兵刃交擊聲中，他隱約尋到答案，帶著薄繭的手指慢慢收攏，握成拳：“我的本心，就是我的劍。”

    鳳隱：“你的劍？”

    沈墟眼中的迷惘之色漸褪：“劍能殺人，也能活人。殺人不一定是惡，活人也不一定是善?！?/br>
    鳳隱彎起眼睛，審視著他，良久，嘆道：“看來你已長大了?！?/br>
    沈墟斜睨過來：“我豈非一直是個大人？”

    鳳隱笑而不語，他伸手輕托沈墟腰背，將人往前輕輕一送。

    “那你還在等什么？”

    沈墟不必再等，他已縱身而去。

    *

    卜陰陽等人聯(lián)手，與崆峒派兩人鏖戰(zhàn)不休，海沙幫的兩人就得以空出手來，其中一腿微跛、方面大耳的漢子就是秦霸，此前他在清凈崖上幸免于難，后來又跟著掌門去劍閣大鬧了一回，雖鎩羽而歸，但他因指認(rèn)沈墟與魔尊有染也算大出了一把風(fēng)頭，眼下沈墟人人喊打，他雖武功不濟(jì)，但人人都把他當(dāng)成香餑餑，邀他共剿沈賊，別無其他，只因他是少數(shù)幾個識得沈墟面貌的人，有他從旁協(xié)助，就不怕殺錯了人。

    秦霸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沾沾自喜，可萬萬沒想到，兩日前這崆峒五雄找上他時，將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無，信誓旦旦說定能捉拿沈墟換得黑鴉丹續(xù)命之藥，這會兒呢？竟被幾個街頭賣藝的打得落花流水？

    呸！沒用的東西！

    秦霸一面唾棄著那五只熊，一面找尋機(jī)會逃之夭夭。就在這時，他余光瞄見與路歧四俠同行的那個小小少年，方才在與卜陰陽交手時，卜陰陽有意無意地一直掩護(hù)著這名少年，這會兒卜陰陽打得正酣，無暇顧及，這少年落了單，豈不是手到擒來？待捉住他，把他作為人質(zhì)，還怕逃不脫么？

    這么想著，秦霸陰險一笑，掌中立時扣了三枚三棱鏢，鏢上泛著青光，鏢上有毒，解藥只有他有。

    寒光疾閃，三道光刃出其不意，朝少年破空飛去！

    “小張四郎！”卜陰陽遠(yuǎn)遠(yuǎn)瞥見，憂心如焚，一邊高聲疾呼，一邊飛身去擋，這時他的破綻露出，肩頭嗤的一聲，就被日輪刀劃出一道長口子，鮮血長流。

    而他這一聲驚呼也擾了李無常的氣息，鐺，黑痣漢子劈刀砍來，七星劍一時不慎被震得脫手，飛到半空，刷地落下來，插.進(jìn)地里，劍吟不止！

    顫動的劍身映出李無常慘白的半邊臉越發(fā)慘白，也映出一閃而過的人影。

    眼見三棱鏢就要釘入小張四郎的肩胛骨，突聽“?！钡囊豁?，三只鏢，突然鏢頭折斷，憑空掉了下來，三顆圓圓的東西不輕不重地打在小張四郎背上，彈起，再滴溜溜滾在地上——竟是三顆珍珠！

    眾人驚得瞪大了眼睛，仿佛這輩子沒見過珍珠。

    此時淡淡月華下已多出一人，穿著輕飄飄的月白衫子，挽著松垮垮的髻，手中還拈著一枝婦人鬢邊的珠花。

    “哎呦，我的簪子！”孫婆惜抬手一掠鬢發(fā)，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頭上的珠花已到了別人手上！先是驚訝，而后是驚恐，此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她身旁掠過，還能順手牽羊！更可怕的是，他能用三顆珍珠打斷三枚鋼鏢！這內(nèi)力，簡直駭人聽聞！

    “沈墟！”

    “沈少俠！”

    秦霸與卜陰陽同時出聲。

    “你就是沈墟？”黑痣漢子鷹一般的眼睛盯緊了月下的人，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江湖上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沈墟竟如此清秀俊逸。他不高大，不強(qiáng)壯，看起來不像個冷酷無情的劍客，倒像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我就是沈墟?！鄙蛐娉従徸邅?。

    黑痣漢子已感覺到莫名的威壓，他全身的肌rou已繃緊，硬得有如磐石，他的聲音也繃得很緊，像拉開的弓弦：“崆峒派馬如濤?！?/br>
    他自報家門。

    “我不想知道你是誰?！鄙蛐鎱s說，“我只問你，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他的目光平直地掃來，不帶任何感情，就像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清水。

    這是一名真正的劍客的眼神。

    他的眼里只有對手。

    彎刀，銀柄，脈搏鼓動。

    馬如濤身體的血液火焰般流動著，灼燒著，他聽到自己不安的喘息：“圣姑下了江湖追殺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