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需要他死。

    扶桑谷的風(fēng)拂過樹梢，淡粉淺白的花瓣紛落如雨，溫暖得仿佛一年四季都是春日。青陽少君明淵靠著桃樹安然睡著，在夢里看見了歷劫失敗神魂歸位的自己。那時他在天庭遍尋燕月生無果，被月下老人告知燕月生擅自插手青陽少君情劫遭貶，要在人間苦海沉淪十生十世。

    “陛下懷疑司命此次插手是懷有私心，對少君動了真情后以權(quán)謀私，”月下老人嘆一口氣，“但不是這樣的。月生她生來草木，在感情一事上素來遲鈍。即便她確實對少君動了情，也只是受了其他人的影響，并非發(fā)自本心。她對少君做出的所有承諾，只是為了幫助少君渡劫的權(quán)宜之計，沒有要傷害少君的意思。還望少君不要遷怒她，她已經(jīng)受到了足夠的懲罰?！?/br>
    “……我不相信?！?/br>
    月下老人驚愕抬頭，看見明淵緊繃的下頜。無往不利的青陽少君一朝折戟，不肯承認(rèn)自己的情場失意。沉默寡言的青年又重復(fù)一遍，仿佛在自我說服。

    “我不相信?！?/br>
    于是他離開神界去往人間，在大梁國都找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孩童。?？ぶ餮嘣律^承了司命的機(jī)靈狡黠，有著驚人的靈識和直覺，時常會對虛空發(fā)出“咯咯”的柔軟笑聲。明淵試著戳了戳她的臉蛋，嬰兒眨眨眼睛，忽然撇嘴哇哇大哭起來。

    明淵吃了一驚，旁邊昏昏欲睡的奶娘急忙上前又哄又拍，才安撫住了不知為何哭啼不休的?？ぶ?。眉間生了一顆胭脂痣的孩童抽噎著向虛空伸出滿是口水的手指，想告訴奶娘那里有人。明淵下意識伸手，一人一神的手指碰在一處。

    嬰兒忽然不哭了。她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困惑。

    明淵自此在人間停留十多年，注視著燕月生一點點從圓滾滾的懵懂孩童抽條成頑劣的活潑少女。時常有覬覦神族轉(zhuǎn)世的妖魔循著乾坤神力找來，最后他們都死在明淵手下。無知無覺的燕月生在父母的庇佑下長大，每天最大的憂愁是怎么躲開爹娘的眼睛跑出去玩。明淵自始至終只能注視著她的背影，燕月生的目光再也沒有為他停留過一次。

    如果再度相遇，你會認(rèn)出我是誰嗎？你還會記得，你欠我一個承諾嗎？

    燕月生在那個逃跑的雪夜給出了答案：不認(rèn)識，不記得。

    大梁小皇帝姜佚君夢中受天帝指引，看見了自己凄慘的前世。最終他選擇和妖族聯(lián)手，將攝政王府燕家滿門抄斬。折了腿的少女雪夜闖進(jìn)月老祠，忍著疼痛滾進(jìn)神廚藏身，被早有預(yù)料的明淵一把抱住。

    渾身冰涼的燕月生奮起反抗，卻被明淵一只手按在懷里。外間搜查的妖族腳步聲逐漸靠近，明淵心思卻放在懷中顫抖的少女身上。曾經(jīng)離他而去的燕月生如今就在他身邊，就在他懷中。她脆弱得仿佛隨時可能被折斷羽翼，無法輕易再度逃走。

    他心里竟然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喜悅。

    “我保證不會偷看尊駕的臉，可以讓我調(diào)整一下姿勢嗎？腿有點不舒服?！?/br>
    已經(jīng)邁入絕境，燕月生聲音依舊鎮(zhèn)定，但卻不足以讓明淵相信。

    明淵咬牙切齒地想：你這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回憶終了，夢境中神采各異的燕月生紛至沓來：桃花亭下初見的神祇，危難之際從天而降的救兵，躲在神廚里瑟瑟發(fā)抖的弱女……千千萬萬不同的燕月生最后同為一體，凝聚成模糊的人形。

    “你怎么睡在這里？扶桑谷原來已經(jīng)淪落到一張床都沒有的地步了嗎？”

    明淵睜開雙眼，重新修煉出rou身的司命神君就站在他身前。俯下身試探明淵額頭的燕月生松了口氣，待要直起身來：“我還以為你在屋外睡傻——”

    她聲音驟然停住。明淵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燕月生拖進(jìn)懷里。他將臉埋在燕月生的頭發(fā)里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嗅到了滿鼻的桃花芳香。

    “……我姑且確認(rèn)一下，你現(xiàn)在是在清醒狀態(tài)吧？”燕月生半跪在明淵腿上，使勁捏他兩邊臉頰，“剛醒來就耍流氓也得有個限度。你看我也剛醒，我就沒有耍流氓?！?/br>
    并不介意燕月生對他耍流氓的明淵輕笑一聲，深藏功與名。

    ——天道化身下輩子也想做人——

    “后來燕月生重新回到天庭，當(dāng)回了她的司命。許多將要歷劫的神女下凡前都會前去延壽司討教經(jīng)驗，想知道司命神君第二世是如何擺脫天罰，最終勘破情劫飛升的?！背趟貑柡仙蠒暗珟缀鯖]有人知道，司命勘破的其實不止是情劫，而是天道。在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就理解了天道所有，包括情劫?！?/br>
    “為別人設(shè)下劫數(shù)的司命，實際上自己都沒有經(jīng)歷過情劫嗎？”年幼的天機(jī)閣弟子伏在閣主膝頭，眼露好奇。

    “她看破了情劫，但心甘情愿地留在其中，就此找到了她自己的‘人道’。”白發(fā)蒼蒼的程素問語氣和藹，“從這個角度看，三界除了天道之外，或許沒有比她更理解情劫的人了?！?/br>
    小童似懂非懂，程素問也不再解釋。講了太久故事，老閣主咽喉有些不適，忍不住咳嗽兩聲。小弟子急忙起身，跑出去給他用天山雪水煮一壺新茶。

    程素問咽下喉間一點甜腥，不合時宜地想起百年前師妹寧又青的抱怨：“四師兄這種鋸嘴葫蘆，要他給人說故事，只好等下輩子罷?！?/br>
    不需要等下輩子，他這輩子已經(jīng)能把故事講得很好了。程素問想，只可惜寧又青后來定居京城，沒有親耳聽他說過一次。

    如今天機(jī)閣閣主已至一百五十高齡，眼看大限將至。然而程素問并不畏懼這第一百次死亡。相反，他向往著下一次轉(zhuǎn)生。

    在此之前，所謂“天道化身”不過是天道多余的雜念集合體。但在經(jīng)歷了百世輪回后，程素問終于擁有了完整的、屬于人類的靈魂。和天道不同，天道化身厭倦了身為天道的高高在上和清靜無為，祂希望能成為人，在下界經(jīng)歷跌宕起伏的人生。

    除了已故的前任閣主荀無涯，沒有人知道“枠九善人”修行的終點是成為真正的人。眼看成功就在眼前，程素問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最終緩緩合上了眼睛。

    當(dāng)他再次醒來后，將會迎來危險但充滿挑戰(zhàn)的一生。

    作者有話說：

    說起來情劫是我在晉江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我在原著女主那本成功簽約之前申請簽約失敗了十次。這本就占了至少四次。起先覺得已經(jīng)寫了十多章不能浪費，至少要把這個故事寫完。結(jié)果正式開文的時候之前寫過的全部廢棄，又從第一章重頭開始。

    寫原著女主的時候被吐槽故事場景切換得比較凌亂，文風(fēng)可能也比較現(xiàn)代，所以這次嘗試用古典一點的敘事。但真的太難拗了，因為很不習(xí)慣，拗到最后我忘記了該怎么抒情，也漸漸失去了表達(dá)欲。

    但我相信自己在敘事完整度方面應(yīng)該有一點點進(jìn)步（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