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好奇，我沒有性別。”青年笑一笑，算是自我介紹，“我是妖皇屠汝陵。”

    天帝想起來了，確實有這么號人物，南斗和陰界冥府聯(lián)手都查不到底細的家伙。眼下對方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雖不知來意為何，但顯然絕非善類。

    “是你？”

    “是我?！蓖廊炅晖白咭徊?，“幾千年來我始終擔心陛下發(fā)現(xiàn)我后會立刻殺了我，不得不一直謹小慎微地活著，不曾現(xiàn)身于人前。讓陛下費心找了這么多年，真是不好意思。”

    “我為什么要找——”

    話猶未了，昊天臉色驟然鐵青。屠汝陵欣賞昊天的神情，不輕不重拋下一句：“不錯，在下正是陛下一直在尋找的，奉天道之命來代替你的人?！?/br>
    幻境內(nèi)，燕月生仍未醒來。破碎的記憶畫面繞著她飛快旋轉(zhuǎn)，魔站在當中不知所措。

    此時她的手腕內(nèi)部亮起金光。魔低頭看去，只見她靈魂深處用血寫著三行字。

    “你必須擁有擊敗昊天的力量?！?/br>
    “你不能傷害到其他人?！?/br>
    “倘若最后得以僥幸茍活，你要回到他身邊去?！?/br>
    “他”是誰？誰是“他”？魔不記得，卻知道這是她必須要做到的事。如果不能離開這里，她誰的身邊也去不了。

    她還有未曾完成的心愿，不能困死在這里。

    “我要出去。”漆黑的魔終于開口，聲音干澀。

    “放不下執(zhí)念的人，無法離開這里?！?/br>
    聲音熟悉，仿佛以前在哪里聽過。魔不記得，但她不在乎：“我沒有執(zhí)念，我要出去?！?/br>
    “你沒有，不代表燕月生沒有。何況你執(zhí)意離開這里，這何嘗不是一種執(zhí)念？”

    “照你說的，我只有在這里待一輩子，才能證明我心無雜念？”魔冷笑起來，“放我出去。”

    “動動腦子，燕月生。”青年聲音忽轉(zhuǎn)柔和，“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誰？”

    話音剛落，魔身邊的記憶碎片凝聚成無數(shù)水滴，前赴后繼地融入了她的身體。沉睡在意識深處的少女開始緩慢復蘇，失控的魔重新獲得了思考的能力。

    在意識到她就是燕月生的那一刻，魔的面前浮現(xiàn)出了一扇門。

    “你就是那個無情的天道？”燕月生驀然認出幻境中的這把嗓音，和記憶碎片中的某一位少閣主頗為相像。

    “你覺得我無情？”

    “難道不是？我聽聞大道三千，天道無情。昊天是你的孩子，可當他反抗了你的命令后，你拋棄他拋棄得毫不猶豫?！?/br>
    “三界萬事萬物，都是我的孩子?！碧斓缆曇衾涞缪?，“昊天對我而言，和其他孩子并無太多不同?！?/br>
    這聽上去不像無情，倒像博愛了。魔想。但也正是因為博愛，自視甚高的神族才會覺得天道無情吧。他們生來高高在上，如何能容忍自己在天道面前和人妖兩族一般平等。她試著將手放在門上，巨量的信息如洪流般沖刷過她的意識。魔的神情短暫出現(xiàn)了空白。

    她看見了那扇門，觸碰到了祂，認識到了天道的本質(zhì)。

    但她卻不能接受，也不想進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斓啦皇菬o情，只是自然而已。我既不會出手幫助他，也不會動手殺了他?！?/br>
    “緣起拿起，緣滅放棄的自然嗎？”魔若有所悟，“可我方才在燕月生的記憶里看見你幫過她許多次，這也算是順其自然嗎？”

    “其實你不能算是天道吧?！彼Z出驚人，“或者說，你不是稱職的那個天道?！?/br>
    尋常神族死后，神魂不入輪回，化作清氣回哺天地山川。但從來沒有人想要去問，那些破劫入道的神族死后會去哪里。

    答案是天道。入了天道的神族，死后神魂會被天道接納。天道不是一個人或者一個神，而是千千萬萬勘破世界本源的意識集合體。

    天道不是萬能的，有時候祂的眼睛會被蒙蔽，放進一些不符合要求的神魂。這些神魂看似勘破世情悟道，日后卻依舊有放不下的執(zhí)念。多余的念日積月累，會影響天道的公正無私。所謂天道化身，不過是天道定期清理神識中多余的念，將他們投入下界而已。

    在燕月生出生前，天道已經(jīng)很久不曾清理過祂的意識。但在昊天選定了天庭第三任司命后，天道冗余的執(zhí)念變多了。自作主張的樹妖為不合格的神魂打開了天道的門，自此天道無法繼續(xù)站在局外冷眼旁觀。祂有了想要插手人間的欲望，不再是從前那個順其自然的天道。

    于是程素問應運而生。

    “你看見了?！背趟貑栒f，“想入天道嗎？一旦勘破，眼下困境便可迎刃而解，昊天也無法殺了你?！?/br>
    “我看見了天道，但不代表我想要去。”魔說，“雖然天道聽上去很厲害，但順其自然就代表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改變。如果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不喜歡的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法阻止，在我rou身死亡之前，我的心大概就會因為絕望事先死掉吧。”

    那還不如不要進入那扇門，至少她還能保留反抗命運的勇氣。

    “而且你也說過，想從這扇門離開這里，必須放下一切執(zhí)念。但我還有想要做的事，不可能做到這一點。”魔說，“我是燕月生，不是程素問。我有我自己的路。”

    既入真道，名為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1）即便她日后能勘破六劫，也絕對不會選擇天道，因為太過無趣。沒看到就連天道本人都會捏個身體在下界亂跑嗎？燕月生生于下界，對人間有著天然的眷戀。她不想將意識和陌生人融合在一處成為另一個人，與其這樣她寧可死后歸于山川。

    但在死前，她想再見一個人。

    程素問沉默片刻：“騙你的?！?/br>
    “什么？”

    “不用放下所有執(zhí)念也可以離開這里。問題在于你一開始失去了自我認知的能力，自然無法勘破幻境?！蔽⑷醯陌坠馄崎_幻境，燕月生面前的門消弭于無形，程素問的聲音遠去了，“只是我的一點私心而已，既然你選擇了其他的路，那就沒有繼續(xù)浪費時間的必要了?！?/br>
    “你很想讓我入天道？”站在幻境出口的燕月生問。

    程素問沒有回答。

    幻境之外，天帝昊天和妖皇屠汝陵斗在一處，各顯神通。然而妖皇的身體恍如一個無底洞，任何攻擊落在他身上都會被吞噬，隨后屠汝陵氣息越發(fā)強盛。昊天驚懼地看著對面的妖皇，一時間無法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只是淤泥而已?！蓖廊炅暾f，“歸墟盡頭的淤泥，就是我的本體?！?/br>
    海水無止息地向歸墟奔涌而去，然而永遠不能填滿這座深淵，原因便是歸墟底部的淤泥。所有事物墜入深淵后都會被它吞噬，然后合而為一。

    “大概是在你身上吃了苦頭，所以天道這次選擇了我。我沒有性別，也不會有愛恨，將來自然不會偏執(zhí)地愛一個人?！蓖廊炅瓴煌２降赝惶斓姆轿蛔呷?，“我知道我一旦出現(xiàn)就會被你盯上，然而剛剛生出靈智的我那時還很弱小，不懂如何利用力量。所以我不得不躲起來，耐心地等你離開天界后落單的一天。”

    直到數(shù)年前吞噬了青陽帝君和他妻子的尸體，屠汝陵獲得青陽氏無限復生的力量，祂終于有了直面昊天的勇氣。

    “說到底不過是個躲在別人身后的膽小鬼罷了，”昊天知道自己此次再也躲不過去，聲音也變得冷漠了，“‘奉天道之命來代替我’？少大言不慚了！天道知道自己這次選擇了一個縮頭烏龜嗎？將明淵推至臺前，等我和明淵兩敗俱傷時才敢出現(xiàn)。這樣膽小懦弱的家伙，也配成為天帝嗎？”

    “至少短時間內(nèi)不會做得比你更差勁，這就足夠了?！蓖廊炅昴樕幊料氯?。他不再拖延時間，雙手結(jié)印。天帝瞳孔微微放大，他認得出來，這是他的乾元印。

    原來屠汝陵沒有一開始就殺了他，只是為了學習他使用神力的方式？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2）”

    虛空中的黑泥驟然彈起，將天帝完全“吃”了進去。乾元印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的殺招藏在對方身后。昊天沒有來得及發(fā)出一點聲音，就此被淤泥吞噬進深淵。屠汝陵散去掌中結(jié)至一半的印記，注視著眼前不斷扭動消化的黑泥。多年夙愿一朝得償，屠汝陵卻并不覺得愉快。他臉上時而變得兇狠，時而變得茫然無措。

    這時他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通身漆黑的魔終于掙脫了夢魘，臉上結(jié)蓋的血痂撲簌簌掉落，露出一雙清明的眼。

    “終于醒了？再不醒我就要連你一起吃了?！蓖廊炅隂]有回頭，“這次沒有姻緣線，明淵可沒法在我前面找到你了?！?/br>
    燕月生微微皺眉：“連魔你也能吃得下嘴？不怕和我一樣墮落？”

    “這些年我什么東西都吃過了，只有魔沒有嘗過滋味，難免會有些好奇。”屠汝陵轉(zhuǎn)過身，“何況你這種被天道點化過的魔，還附送了一身乾坤神力。如果我當真能吃掉你，修為應該能精進不少吧?！?/br>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你真的想吃，我可以給你試試?！毖嘣律柤?，她的身軀正在崩解，給不給人吃一口其實無所謂，“不過我事先聲明，如果你吃了之后走火入魔，我是絕對不會負責的?！?/br>
    屠汝陵果然流露猶豫神色，燕月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冷笑一聲，隨后起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屠汝陵下意識伸手。

    “我要去找一個人。”燕月生以乾坤筆在虛無中畫出一扇門，“明淵或許這次當真找不到我。那就換我去找他?！?/br>
    她還有要做的事，還有要見的人。

    作者有話說：

    某種意義上，程素問是燕月生欺瞞天道的產(chǎn)物。而他又不是真正的天道，所以會有所偏私。他喚醒了燕月生的自我，為她展示了天道的秘密，燕月生只要走進那扇門就可以超凡入圣，脫離天庭的掌控。

    但這不是燕月生認可的路，她還有無法放下的人，所以她拒絕了。因為她比較叛逆。

    （1）引自清靜經(jīng)

    （2）引自《太上感應篇》

    第84章 、鳳棲桃花

    天帝的死并非無聲無息, 在昊天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刻，許多神將同時住手，抬頭向同方向看去。昊天生性多疑, 和部下定了許多契約來約束他們的行動。而在昊天死后, 這些契約自動解除。神將面面相覷，心知昊天已死?？砂凑铡皳魯∏叭翁斓鄣? 即為下一任天帝”的天規(guī)，難道燕月生當真要成為下一任神主？

    眾神之主竟然是一個魔？他們難以接受。

    明淵雖不知他們?yōu)楹瓮瑫r住手，他也不在乎。青陽氏撕開包圍圈的缺口, 收攏羽翼向雷云離開方向急速俯沖而去。武曲待要去追, 卻被北斗攔住了。

    “不必去追, ”北斗星君注視著明淵遠去的背影, “要變天了?！?/br>
    “可破軍的仇……”

    “我去探望過破軍今生轉(zhuǎn)世, 天賦不低, 人也聰明。只要他好好修行, 此生未必不能了道成仙。”北斗星君嘆一口氣, “雖然我不想承認, 但如果破軍還活著，他也不想你陷在仇恨的泥沼里寸步難行吧。”

    武曲臉色忽晴忽陰，北斗放緩了語氣：“南斗欠我們的，我會一分不少地討回來。但他們延壽司地位特殊，想要破軍好好回來，少不得他們的幫助。你若是為了破軍好, 就該知道輕重?！?/br>
    “……是?！?/br>
    燕月生站在山巔，注視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此地距離天山甚遠, 山上沒有半點雪, 只有青翠欲滴的山林。遙遠天際還殘留著雷云的痕跡。魔身上黑氣逐漸散去, 怪物的外形一點點崩解，顯露出底下尋常的少女模樣。只有兩只尖角頑固不化，守在額上遲遲不肯褪下。

    昊天既死，燕月生背負的詛咒就此煙消云散。數(shù)十年來她從來沒有這般輕松過。虛無中開辟的門逐漸合攏，眼看將要把屠汝陵和燕月生隔開。

    “回來吧，”屠汝陵忽然說，“回到天庭，繼續(xù)做你的司命。我需要你的幫助?！?/br>
    昊天雖死，但天庭眾神不會輕易對一個忽然冒出來的神主心服口服。何況屠汝陵擊敗昊天的手段不算光明，屆時有很多實力強勁的神君不會服氣。祂需要更多支持以在神界站穩(wěn)腳跟。

    這才是屠汝陵方才沒有對燕月生動手的真正緣由，而不是為了祂對明淵的承諾。一個活著的司命比一個死了的燕月生更有用。只要燕月生能說出當年她奉命刺殺青陽少君的內(nèi)幕，上古神族必然會對昊天產(chǎn)生反感，祂繼承神主之位遭受的阻礙也會小些。

    “我在天界的名聲不好，即便站在你身后，也未必能給你帶來多大助益?！毖嘣律f，“何況如今我命簿被毀，天庭沒有能威脅我的東西，我不必聽你的命令。從今往后，我只會做我想做的事?！?/br>
    “即便我會成為天帝？”

    “天帝也不是能為所欲為的，我還以為你能從昊天的死上學到點什么?！毖嘣律仡^，“安分點吧，別步上昊天的后塵，你當真認為這個位置非你不可嗎？”

    話音剛落，門消失了。燕月生待要轉(zhuǎn)身，只聽一聲風嘯。有人破空而來，毫無停頓地從背后將燕月生抱住。紅色火焰如同巖漿，一滴滴落在魔龜裂的外殼上。

    “明淵？”燕月生半抬起頭去看，伸手擦去對方嘴角的血。焦躁不安的青年緊緊地將她抱在懷里，rou眼可見松了口氣。

    “你還活著。”

    不僅活著，還清醒過來了，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沒錯，我還活著，昊天卻死了?！毖嘣律鋈荒笞∶鳒Y的臉頰，“但殺了他的不是我，是屠汝陵。”

    明淵任她捏面團一樣捏來捏去，臉上卻沒有驚訝的神色。燕月生皺眉：“你早知道了，屠汝陵就是天道選中的人?！?/br>
    “只是猜到一點而已，他沒有告訴我太多?！泵鳒Y單手握住燕月生的手腕，“他是個多疑的家伙，不信任我，但又想利用我?！?/br>
    “也不是很意外，”燕月生冷笑一聲，“你不也一點都沒跟我說過嗎？如果不是程素問告訴我，我根本不會知道屠汝陵早就找到天機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