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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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吸了口氣,未至深秋,深宮御書房內(nèi),深sè的暖爐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著溫?zé)?,空氣略有些干燥,從口鼻處直入肺葉,竟有些隱隱做痛。范閑看著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 慶國這場風(fēng)雨發(fā)端于數(shù)十年前,漸漸塵埃落下,依然處在風(fēng)暴眼中的,大概只有這一對父子了。 范閑對于皇帝的態(tài)度其實很難以捉摸,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清楚地闡釋。從澹州至京都,慶廟擦肩,太平別院旁竹茶鋪里初逢,由賜婚再至監(jiān)察院,知道了那幅在宮里的畫像,其實范閑比任何人猜測的都要更早一些,便猜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不論是前世的范慎,還是今世的范閑,其實都是無父無母之人,奈何落于慶國,便多了一位叫葉輕眉的母親,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一位父親——只是這血脈身體上的承襲,要讓范閑真的視此帝王為父,其實是當(dāng)時的他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那時節(jié)范閑一直在演戲,演的很漂亮,因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內(nèi)里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靈魂,所以他可以瞞過任何人,甚至連面前的皇帝也瞞了過去。 時間慢慢地發(fā)展,范閑漸漸開始對太平別院里的那椿血案產(chǎn)生了懷疑,自然對于龍椅上的這位皇帝老子,多了幾絲jǐng惕,甚至是恐懼,于是他演的更加沉穩(wěn)而謹慎。 可是終究這么多年了,如果說葉輕眉于范閑,是那個一直隱藏在歷史之中相通的靈魂,一個有天然親近感的存在,一個用身周每樣事物的氣息來提醒自己,從而漸漸真的與母親的形象融為一體。那么皇帝陛下,則是用這么多年的相處,恩寵,信任,手段,境界,一步步地靠近了范閑的生活,讓他開始傍徨起來。 不得不承認,皇帝對于范閑,投注了他這一生極難顯現(xiàn)的信任與寬容,在最開始的奪嫡戰(zhàn)中,或許皇帝還只是看著自己的這個私生子逐漸強大,更大程度上還是在利用他,然而漸漸的,皇帝對范閑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尤其是在慶歷七年京都叛亂之后,范閑能夠在慶國朝堂民間擁有如今的地位和實力,不得不說,皇帝對他的寵愛,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當(dāng)年對太子或是二皇子的地步。 這一對君臣父子常在宮里議事,在御書房內(nèi)閑敘,范閑有所掩瞞,所以他仍在做戲,可是做戲之余,他能清楚地感覺到皇帝對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 所以這三年里,在知道了當(dāng)年太平別院真相后的三年里,范閑一直在艱難地煎熬,他雖然一直在做著某些方面的準(zhǔn)備,可是一直沒有辦法真的定下心來。一方面是他知道陛下就像夢中的那座大雪山,根本不可能輕易被人掀翻,二來他每每夜深時捫心自問,自己所處的這個夾縫,究竟會透出怎樣的光?自己該如何選擇? 他想選擇一條不見得流血的第三條道,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為王先驅(qū),為這大慶的朝廷奔波著,忙碌著,完全違逆他本xìng地cāo持著,他只盼望著任何事情,都能有一個比較平緩而光明些的結(jié)尾。 他想讓陳萍萍和父親能夠安然地歸老。 結(jié)果,這一切都成了幻影。 范閑很失望,甚至有些絕望,有些心酸,有些累,他有些不想演了。 …………很仔細地看完了案上的那幾封卷宗,范閑輕輕地咳了兩聲,想來先前那一次深深地呼吸,強行壓抑下心中情緒的克制,已經(jīng)讓他傷勢未愈的肺葉,重新產(chǎn)生了某處痛患。 皇帝陛下沉默地看了他,也輕輕地咳了兩聲,這一對奇怪的父子間有對彼此實力的認可,也有那種復(fù)雜的情感,便是連傷勢,也湊合到了一處,來告訴他們二人,其實他們兩個人真的是很像的兩個人。 依照陳萍萍設(shè)想當(dāng)中的計較,或許范閑這時候應(yīng)該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sè,渾身顫抖,憤怒而且惘然,然后對皇帝陛下大聲吼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老院長做的,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然后皇帝陛下便會溫和又冷酷地解釋給他聽,陳萍萍這一生最后的幾十年是為了什么樣的目的而生活,他對于李氏皇族有怎樣刻骨銘心的仇恨,這條老黑狗過往對你的好,其實都不過是在做偽,他是想讓慶國毀于動蕩之中,毀在你我父子反目所造成的禍患之中。 然后范閑會表現(xiàn)的依然不可相信,甚至憤怒地斥責(zé)皇帝,這一切都是你偽造的,陳萍萍不是那樣的人,然后憤然離開御書房,回到府上,沉許多rì子,真正了解了皇帝的苦心,陳萍萍的yīn毒,如此等等,嗖嗖,諸如此類……這才是正規(guī)的宮廷戲劇,這才是戲劇家們所需要的大轉(zhuǎn)折,情緒上的沖突終究因為鐵一般的事實,而屈服于皇帝與大臣之間的彼此信任,父子從此盡釋前嫌,大幕拉開,絲竹黃鐘響起,煌煌然天朝登上歷史舞臺。 然而。 范閑什么表情也沒有,他只是將那些卷宗放回了案上,微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似乎在考著一些什么極重要的東西,又似乎只是太過疲累,疲累到今天入宮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jīng力。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眼睛漸漸用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瞇了起來,眼眸漸漸亮了,又漸漸黯淡了,失望之sè浮現(xiàn),又轉(zhuǎn)為一種平靜或者說是冷漠。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這些?!被实劭粗约鹤钐蹛鄣乃缴?,冷漠說道:“朕一直也有些奇怪,影子一直跟著你,這種事情應(yīng)該瞞不過你,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懸空廟的事情是那條老狗做的。朕也一直在考,若你真的按著這些卷宗上呈現(xiàn)出來的事情演下去,一旦問及陳萍萍因何要背叛朕,朕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br> 范閑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很敏銳地察覺到皇帝老子此時的心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極大的轉(zhuǎn)變,然而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轉(zhuǎn)換,抬起頭來,直視著對方,聲音微沙說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br> 皇帝眼睛微瞇看著他,眸里一道寒光一現(xiàn)即隱。 范閑抿了抿有些發(fā)干的嘴唇,盡可能壓下心頭情緒的起伏,平靜說道:“而且我一直在努力著,努力著不讓過往的血,吞噬如今已然存在的事情,從下這個決心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天真幼稚到了極點的選擇。只是三年前與燕小乙生死一戰(zhàn),我便想明白了,人生一世,總得努力地去做一些什么,就算被人恥笑天真,也總得默默試一下?!?/br> “當(dāng)然,天真的事情,總是容易失敗。不過……”他看著皇帝說道:“任何偉大的事情,在最開始的時候,難道不都是顯得格外理想主義,天真到了令人恥笑的地步?比如當(dāng)年陛下你和母親,和他們在澹州的海邊所立下的誓言?” 皇帝依舊沉默地看著他,眼睛越來越亮,從范閑一開口說知道,說努力,他便清楚地知曉了自己最疼的這個兒子,這些年里究竟想達成怎樣的目標(biāo),不知為何,已經(jīng)習(xí)慣了冰冷的皇帝,忽然覺得心里有那么一絲暖意,也許是件不錯的事情,只是這抹暖意往往消逝的太快了一些。 “他都已經(jīng)走了,都已經(jīng)不想當(dāng)年的事情了,你為什么……”范閑有些木然地看著皇帝,沙著聲音說道:“為什么非得……要他死呢?” 這句話自然說的是陳萍萍,范閑沒有吶喊,沒有憤怒地斥責(zé),只是充滿了一股悲涼與無奈,還有并未曾遮掩的怨恨,他木然地看著皇帝的雙眼,皇帝也這樣平靜的看著他,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笑了,笑容有些yīn寒,有些失望,有些凌厲。 “呵呵……”皇帝瞇著眼睛說道:“朕殺了他?” 皇帝一掌拍在了身邊的案幾上,沒有將這木案拍成碎片,但力道卻足以令案幾上的紙張飛了起來,他看著范閑,微怒低沉斥道:“朕最憤怒的便是這點,朕給了他活,他若不從達州回來,朕或許就會當(dāng)以前的事情未曾發(fā)生過,然而……他終究是一個人回來了?!?/br> “他逼著朕殺了他?!被实鄣难凵袢缪┥揭话惚洌半拗缓萌缌怂囊?。朕立于世間數(shù)十年,從未輕信于人,便曾經(jīng)信過他,朕甚至還想過,或許能視他為友,朕甚至直到最后還給了他機會,可是……他卻不給朕任何機會。” 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的語氣里充溢了令人心悸的冷漠,“奴才終究是奴才?!?/br> 聽到這句話里奴才二字,以及那掩之不住的怨恨與鄙視,范閑的眼前似乎忽然浮現(xiàn)出了那個坐在黑sè輪椅上的老跛子,他盯著皇帝,聲音厲寒如刀,咬牙說道:“世間的錯都是旁人的,陛下當(dāng)然英明神武,只是臣一直不清楚,當(dāng)年我那位可憐的母親……究竟是怎樣死的?!?/br> 皇帝冷漠著臉,根本對范閑這句誅心的話沒有絲毫反應(yīng),只是微瞇著眼不屑地看著他,說道:“包括那條老狗在內(nèi),我大慶所有的敵人,大概都很盼望今天御書房內(nèi)的這一幕發(fā)生,你……沒有讓他們失望,只是讓朕有些失望,愚蠢如你,不可教也。” 范閑閉上了眼睛,然后睜開,眼眸里已經(jīng)回復(fù)了平靜,說道:“只是有很多事情,臣始終是想不明白?!?/br>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被实鄣恼Z氣淡漠,但很明顯,他對范閑今天的表現(xiàn)有些失望,至于最后那句追問葉輕眉死因的話語,卻被陛下下意識地壓在了意識海洋的最深處,不讓它泛起來。他看著范閑冷漠說道:“在朕的面前,你始終是臣,若想的多了,朕自然不會讓你再繼續(xù)想下去?!?/br> 這不是威脅,只是很簡單的事實陳述,正如長公主當(dāng)年對范閑的評價一樣,范閑此人看似天xìng涼薄,xìng情冷酷,實則多情,有太多的命門可以抓,只不過當(dāng)年京都叛亂時,長公主愿望已成,根本不屑去抓范閑的命門,而今rì之京都,皇帝陛下想把范閑捏的死死的,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聽到這句冷漠刻厲的話語,范閑站直了身體,用一種從來沒有在皇帝老子面前展現(xiàn)過的直接態(tài)度說道:“陛下這些年待臣極好,臣心知肚明……” 今天御書房內(nèi),父子二人沒有演戲,都在說著自己最想說的話語。尤其是范閑,第一次堅定地站直了身子,緩緩地將這些年與陛下之間的相處,一件一件地說了出來,說到認真處,御書房里的暖爐似乎都唏噓起來,香煙扭曲,似不忍卒睹這一對父子的決裂。 慶帝對范閑的好,只有范閑自己知道,如果今天站在慶帝面前說這番話的是太子,二皇子,或是李家別的兒子,只怕早已經(jīng)死了,然而范閑依然活著。也許慶帝本身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待范閑也不見得如何情深意厚,可是相對而言,他給范閑的情感,是最多的。 聽著范閑平靜地回憶,皇帝也漸漸坐直了身子,然后有些疲憊地揮了揮說,說道:“朕不殺你,不是不忍殺你?!?/br> 皇帝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說道:“當(dāng)年的事情,朕不想在你這個晚輩面前解釋什么。但朕想,那些人或許一直在天上看著朕,而你是朕和你母親的兒子,或許你就像是他們留在這人間的一雙眼睛……朕不殺你,只是想證明給你,以及那些在意你的人看,朕……才是對的?!?/br> 他睜開雙眼,冷漠說道:“而他們,都是錯的?!?/br> 范閑佝身,深深行了禮,應(yīng)道:“臣會老老實實地在京都里,看著陛下的雄圖偉業(yè)?!?/br> 他不謝皇帝不殺之恩,因為不需要謝?;实奂热蛔屗钪匀痪蜁煤玫鼗钕氯?,睜著這雙眼睛,替葉輕眉,替陳萍萍,替當(dāng)年的很多人看下去。 “你會老實?”皇帝看著自己的兒子,忽然笑出聲來,笑聲忽斂,冰冷說道:“朕不信,你也不會信,不過朕從來不認為你的不老實是個缺點,只是希望你不要不老實到朕也懶得再容忍的程度?!?/br> “就在京都呆著吧?!被实劭戳怂谎郏鋈挥行┢v地說道:“就在太學(xué)里教教書也是好的,監(jiān)察院和內(nèi)庫的事情你不要再碰了,朕不想再在你身上花太多心?!?/br>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說的不能再透徹了,皇帝給予了范閑最后一次活下去的機會,如果……他肯老實的話。即便這是一種生命上的威脅,可是范閑卻不知怎的,心頭生出一絲惘然,因為他沒有想到,皇帝老子居然最后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皇帝看著范閑復(fù)雜的眼神,忽然心頭一黯,想起了澹州海邊,范閑脫口而出的那一聲父皇,沉默片刻后說道:“以后沒事兒還是可以入宮來請安,獨處的時候,朕……允許你稱朕……父皇?!?/br> 此時御書房內(nèi)別無旁人,一片安靜,范閑身子微僵,認真應(yīng)道:“是,陛下?!?/br> …………沒有人知道御書房內(nèi)皇帝和范閑之間說了些什么,但至少范閑走出御書房時,身體完好無損,并沒有變成一縷幽魂,這個事實讓皇宮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松了一口氣。 陛下也有發(fā)旨讓范閑官復(fù)原位,甚至連一些隱晦的封賞暗示都沒有,反而就在范閑剛剛走出御書房的幾乎同一時間,早已經(jīng)預(yù)備好的幾道旨意發(fā)了下去,朝廷由六部三寺聯(lián)手,開始繼續(xù)加強了對監(jiān)察院和內(nèi)庫的清洗工作,而召蘇州知州成佳林、膠州通判侯季常,內(nèi)庫轉(zhuǎn)運司蘇文茂入京敘職的旨意,也發(fā)了出去,同時封言冰云為監(jiān)察院院長的旨意,更搶先一步出了宮。 很明顯,這是內(nèi)廷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皇帝陛下把范閑這個兒子看的太通透,即便不肯殺他,卻也有足夠的法子,把范閑困死在京都里,不敢輕動,不要太不老實。 至于范閑通過啟年小組發(fā)往四周的那些信息,最后能不能夠成為與皇帝討價還價的籌碼,則要看皇帝陛下事先有沒有這種敏感度,以及強大的行動力。 而事實上,關(guān)于這兩點,這個世上應(yīng)該沒有人比皇帝陛下更強。 范閑沉著臉往宮外走去,送他出宮的洪竹小心謹慎,微感驚懼地跟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