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帶著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小心翼翼，莫隨聽見，想都沒想，就猜是姜茶在敲。

    他嘆了口氣，從電腦面前抬頭，“請進(jìn)?！?/br>
    敲門聲停了下來，隔了一會兒，門被輕輕推開。

    他看見她抱著貓，有些拘謹(jǐn)?shù)卣驹陂T口，“隨哥，奶奶喊你出來吃綠豆沙消暑?！?/br>
    聲音有點(diǎn)有氣無力的。

    莫隨忽然想起當(dāng)時她摔了他一個過肩摔后，以為把他摔壞了，她整個人小心翼翼的樣子。

    頓時心里一軟，下意識地想要沖她笑笑。

    可是嘴角剛揚(yáng)起來，他就回過神來，僵在了當(dāng)場。

    半晌才道：“好，知道了，謝謝?！?/br>
    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走了，幫我把門帶上。

    姜茶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覺得他比剛認(rèn)識時還要冷淡，心里有點(diǎn)發(fā)澀，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把書房門輕輕關(guān)上。

    木門將她沮喪又不解的臉孔阻隔在門外，但沒等莫隨松口氣，他轉(zhuǎn)頭看向電腦屏幕時，發(fā)現(xiàn)眼前的每一個字符好像都在重組，幻化成她的臉孔。

    他沉默片刻，又嘆口氣，放開鼠標(biāo)，起身走了出去。

    鐘姐煮的綠豆沙綿密細(xì)膩，冷藏過，甜絲絲冰涼涼的，一碗下去暑氣頓消。

    肖敏對莫隨道：“阿隨，你請阿姨真的是請對了，家里每天有個人來看看奶奶，有什么事也能及時發(fā)現(xiàn)?！?/br>
    莫隨點(diǎn)點(diǎn)頭，“就是考慮到這種情況?！?/br>
    肖敏聽了就趁機(jī)說：“所以家里還是要多個人才好，阿隨，你也三十一歲了，還不考慮結(jié)婚?。俊?/br>
    老太太和姜茶一齊抬頭看他。

    老人家是關(guān)切，姜茶也是關(guān)切，但她們的關(guān)切天差地別。

    莫隨看見了她眼底的緊張，那是一種比祖母眼里的期待更讓他想逃避的情緒。

    肖敏接著又道：“我辦公室有個同事的女兒，剛研究生畢業(yè)，在煙草公司上班的，你要不要見見？”

    她是沒想過姜茶的，畢竟姜茶已經(jīng)在他面前逛了兩個多月了，要是他有意思，不至于到現(xiàn)在一點(diǎn)苗頭都沒有吧？

    她可是問過老太太的，老太太說他拿茶茶當(dāng)meimei看。

    下回也給茶茶尋摸一個！

    肖敏腦子里一個又一個念頭閃過，老太太又拉著她問那個姑娘的具體情況，倆人誰沒注意到姜茶在聽到她這話之后突然手一抖，調(diào)羹碰到碗壁，發(fā)出一聲倉促又清脆的聲響。

    隨之她的臉色隱隱一白。

    莫隨耳朵夠尖，聽見了，心里就是一沉。

    那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敲在他心頭一樣，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煩躁。

    他搖搖頭，“算了，我暫時不考慮這事，別耽誤了人家?！?/br>
    肖敏勸道：“不結(jié)婚也可以談戀愛嘛，試試也好，萬一合適呢？”

    “不了，太麻煩。”他應(yīng)了句，低頭將碗里的綠豆沙吃完，就回房間去了。

    肖敏見說不動他，立刻就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姜茶。

    她笑瞇瞇地問姜茶：“茶茶，聽奶奶說你還沒有男朋友哦，我們辦公室新分來好幾個男孩子呢，都是又高又帥的，要不要介紹你認(rèn)識?。看蠹叶际求w制內(nèi)的，般配呢?！?/br>
    莫隨的腳步頓了頓。

    姜茶沒想到肖敏會問自己，愣了一下，連忙搖頭，“不了不了，我也暫時不考慮這件事。”

    話音剛落，他的腳步停在書房門口，猶豫一瞬，推門進(jìn)去了。

    餐廳里姜茶還在拒絕肖敏給她介紹對象：“我現(xiàn)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挺好的，而且我這工作這么忙，顧不了家的，人家也不樂意啊，再說要是結(jié)婚了，肯定就要生孩子，那我就可能要調(diào)去后勤了，我還不想呢?！?/br>
    老太太聽了就嘆口氣，道：“我看電視，都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躺平，怎么我們家這兩個一個比一個愛上班？”

    姜茶忍不住笑了聲，心道，隨哥可不是喜歡上班。

    莫隨回了書房，繼續(xù)看之前沒看完的文獻(xiàn)。

    大概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門又被敲響了，依舊是有些小心的那種“叩叩”聲。

    姜茶又來了。

    他嘆口氣，捏捏鼻梁，閉上眼，“進(jìn)來吧?！?/br>
    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他睜開眼，看見門口抱著貓的年輕女孩，戴著白手套的貓爪貼在她的胸口，好奇地看向他。

    他抬了抬眼，對上她抿著嘴角、掛著緊張神情的臉。

    “隨哥，我、我可以進(jìn)來問你一個問題嗎？”她問。

    問完她就緊緊咬住了嘴唇，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似乎在猶豫和下定決心之間來回掙扎。

    莫隨沉默了片刻，最后點(diǎn)點(diǎn)頭，“進(jìn)來吧，把門關(guān)上。”

    姜茶得了允許，稍稍松了口氣，抱著莫粽粽走進(jìn)了書房，然后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

    她是以向莫隨借書的理由搪塞住老太太和肖敏過來的。

    莫隨看著她轉(zhuǎn)身，語氣淡淡地開口，“你要問我什么。”

    這是一個陳述語氣的疑問句。

    他不是傻子，知道她想問什么，但他的心情很矛盾，怕她問，又怕她不問。

    她站在書桌前面，抱著貓，神情緊張又不安，莫隨坐在桌后，抬起頭看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但這種不忍轉(zhuǎn)瞬就被他摁了下去。

    姜茶被他看得窘迫，抿著唇站了許久都沒有說話，像是沒有組織好語言，又像是不好意思問。

    莫隨等得有點(diǎn)不耐煩了，眉頭微微一皺，伸手屈起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兩下，莫粽粽喵嗚地叫了聲。

    書房里尷尬的安靜瞬間被打破，姜茶一驚，抱著貓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脫口就問道：“剛才姑姑說給你介紹女朋友，你為什么不愿意啊？”

    莫隨下意識就想回她一句你怎么這么八卦，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淡淡地道：“沒興趣?！?/br>
    “可是……”她囁嚅著反駁道，“師父很希望你能……”

    “這世上所有的希望都可能會失望?！蹦S打斷她的話，自嘲地撇了一下嘴角，“他還希望我能接班呢，我不也沒有？”

    姜茶一時間找不到反駁的話，咬著嘴唇沉默下來。

    莫隨看著她，想了想，干脆道：“我跟你說實話，姜茶，我沒有想過結(jié)婚這件事，老莫注定要失望。”

    姜茶一愣，“……你是不婚主義？”

    莫隨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沉默了一下，道：“我們住在老城的時候，鄰里關(guān)系……鄰居之間出入會打招呼，有事會幫把手，今天你來借醬油，明天他來借瓶醋，人人都笑嘻嘻，說尹阿姨你家莫隨真懂事，你們家老二是烈士，你是英雄母親，等等?！?/br>
    “但實際上他們背地里會議論奶奶克夫克子，說我生在中元節(jié)，我媽就是被我克死的，我是個不祥之人，他們的孩子排擠我，沒有人會跟我玩，上學(xué)放學(xué)永遠(yuǎn)都是一個人，還被人拿菜花蛇嚇過，小學(xué)是在附近念的，他們甚至跟其他同學(xué)說不要靠近我，說我會害死他們，我干脆跟老師要求自己坐?！?/br>
    “姜茶，我從來不信任任何一個人，包括老莫和奶奶，我當(dāng)然愛他們，但我做不到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們，可能終我一生，我都沒辦法和另一個人建立親密關(guān)系，我也沒有興趣去了解一個人，這對和我在一起的人并不公平，我無法提供給你……給對方足夠的情緒價值?！?/br>
    “我也不想……姜茶，你應(yīng)該了解警察家庭，家仿佛就是一個旅館，我不想和我媽還有奶奶一樣，去等……等對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空回來……”

    他說漏了嘴，姜茶聽到，知道他識穿了自己的想法，臉頓時漲紅起來。

    她忍不住反駁道：“你這是逃避，你都沒有試過，怎么知道不可能？”

    “避免出現(xiàn)傷害和遺憾的最好辦法，就是從未開始?！蹦S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語氣非常生硬。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但姜茶不是，她永遠(yuǎn)樂觀，永遠(yuǎn)熱情洋溢，她的世界是多彩而有趣的，而他無法讓她變得更好。

    沒有人會愿意跟充滿負(fù)能量的人在一起。

    姜茶看著他，臉上的錯愕、懷疑、同情和不甘交錯出現(xiàn)，明明滅滅，像是一幅色彩過多的畫。

    她小聲地央求道：“真的……不可以嗎？我……”

    她想說她不介意，她可以試試的，但莫隨很堅定地?fù)u搖頭，“不可以?！?/br>
    他頓了頓，語氣刻意放緩了一點(diǎn)，“不要浪費(fèi)時間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面?！?/br>
    “可是……”她低下了頭，聲音變得悶悶的了，“可是……我樂意啊……”

    “出去吧，很晚了，你該回家了。”他仿佛沒聽到她說了什么，淡淡地開口道。

    又說：“以后……不用每天都來看奶奶的，我會照顧好她，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br>
    姜茶一愣，倏地抬頭，瞪著眼震驚地看向他，嘴唇哆嗦起來，“……隨哥……你這是不讓我來家里……了么？”

    最后兩個字傷心委屈得不得了，都帶了顫音，莫隨心里一悶，忍不住別過頭去不看她。

    卻又沒有否認(rèn)她的說法。

    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說明一切，姜茶抱著貓的手一松，莫粽粽突然縱身一躍，從她懷里跳到了桌上，然后伸爪將桌上的筆筒一撥。

    “啪——”

    筆筒里的筆掉了一地。

    響聲讓姜茶回過神來，她覺得難堪極了，干脆立刻扭頭向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又頓了頓腳步，還是咬咬牙拉開門就走了。

    莫隨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看著莫粽粽在書桌上搗亂，將打印出來的文獻(xiàn)全都弄亂了，余光瞥見姜茶離開的背影。

    他沉默許久，最后嘆了口氣。

    莫隨書房出來左轉(zhuǎn)就是客廳，姜茶的臉色甚至都沒來得及調(diào)整好，就被老太太看見了。

    她關(guān)切道：“茶茶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跟你隨哥吵架啦？”

    姜茶一愣，下意識搖搖頭，“……沒、沒有?！?/br>
    頓了頓，她繼續(xù)道：“奶奶，我先回去了，所里有工作?！?/br>
    說話間她已經(jīng)壓抑住了內(nèi)心翻滾的情緒，使出了工作中的技巧，臉上掛起了若無其事的表情。

    老太太和肖敏都沒看出來，以為她真的有突發(fā)工作，警察嘛，很正常的。

    于是她們忙道：“那你快回單位吧，路上小心點(diǎn)?！?/br>
    姜茶點(diǎn)點(diǎn)頭，平靜地道：“過幾天我再來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