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天子伸手撩開了蕭令明面上的碎發(fā)，輕描淡寫地吩咐，“讓人傳話下去，后日動身回京。召周平去伏云殿見朕，給他遞句話，皇后有愧母儀，蓄虎狼之心，朕有意廢之?！?/br>
    宋聿站起身要走，卻又頓住了腳步轉(zhuǎn)向蕭令明，俯身輕吻了一下他冰冷的額角，“至于定遠侯府，你總要自己殺才痛快?！?/br>
    待天子離去之后，蕭令明孤獨地坐在觀煙閣的主座上，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許久，一杯溫茶被一雙細白的手遞到他的跟前，蕭令明下意識地看去，卻是穿著醬色內(nèi)官服的一張陌生的面孔，那小貂寺是個極善察言觀色的，一撞上蕭令明的眼神便快速低了頭，同時細聲答，“奴婢李芝，是圣人指來伺候娘娘的?！?/br>
    “李芝?！笔捔蠲鬏p輕念了一下，“李芙是你的師父？”

    “奴只是有幸得貂寺調(diào)教過幾回?！?/br>
    “哪個字？駢枝儷葉的枝嗎？”

    “回娘娘話，是芝草無根的芝?！?/br>
    蕭令明慢飲了一口茶，李芝沒等到主子的話，大著膽子偷偷抬眼瞧了他一眼，然而這位寵冠后宮的娘娘聽完這句話，這張驚艷到不該有任何憂慮的臉上浮上了一層令人膽顫的陰翳，他立刻驚得低了頭下去。

    只聽蕭令明說：“……這個意頭不好，若有人問你，便說是玉樹芝蘭之意?！彼f完又低聲添了一句，”本宮原也是不信這些的?！?/br>
    李芝應了聲是，便有宮人上來回稟，“娘娘，睿親王請見?！?/br>
    蕭令明沉默了許久，才終于說：“都下去，讓他進來。”

    宋顯進來的時候臉色并不好，見四下無人，也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尊卑，直接一拎袍角踏上了蕭令明的座前，開口就是，“您放心，顯兒必定會殺了俞雅泄您心頭之恨?！北碇孕闹饷黠@得昭然若揭，就差把俞雅拖到蕭令明座前當著他的面親手弄死了。

    蕭令明卻只是仿若事不關(guān)己地盈盈笑著看他，“然后呢？”

    “將來……即使您要定遠侯府滿門，顯兒亦沒有二話?！彼物@伸手握了蕭令明冰冷的手，掏心掏肺道：“只是顯兒如今給不了您保證，只能給您俞雅一條性命。畢竟定遠侯府乃是顯兒的左右臂膀，這時候動不得。”

    宋顯頓了頓，決絕道：“但您信我，顯兒登位之后，必定圓您心愿?！?/br>
    第50章

    蕭令明低頭看了看他握著自己的手，笑了一聲，既而眼中剝露出了毫不遮掩，但宋顯此刻全然看不明白的坦蕩惡意，“顯兒的心很好，可惜我等不到了?！?/br>
    “來而不往非禮也，本宮也有一份禮贈你。”他對上宋顯的眼睛，“圣人已召了周侍郎起草廢后詔書，不日改立本宮為正宮。顯兒便是正宮嫡子了，如此名正言順，想來區(qū)區(qū)一個定遠侯府，舍了也無妨?！?/br>
    他知道宋顯只是被他遷怒，也知道宋顯這樣機關(guān)算盡，冷心冷情的人哪怕是受了方才天子的激才過來說這些話哄自己，或者是為了將來不受外戚之擾假借自己，但宋顯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難得了。

    可是蕭令明就是心意難平，他一個人活在天子的求而不得的愛慕與怨恨中，被至高的權(quán)力揉搓得面目全非，為什么宋顯就那么好命呢？

    宋顯在宋聿膝下無有享過一日天倫，卻被宋聿心心念念護著，要他正大光明，名正言順地走到天下至尊的位置上。

    而他蒙天子一手教養(yǎng)，到最后連個名字都留不住。

    他無意權(quán)位，卻仍舊想問上一句——憑什么？

    蕭令明字字句句說得條理清晰，柔和緩慢。

    宋顯一個字一個字地聽進了心里，只覺得周身如墜冰窟般一寸寸僵硬了起來，一時間也忘了披上那層體面皮囊，甩開蕭令明的手站起身便咬牙開口，“您明知道我的打算……我繼位之后您便是……”

    蕭令明陡然一記眼刀劃向宋顯，揚聲嘲諷之意昭然若揭地反問：“你的打算？當今山陵崩后將我養(yǎng)在行宮，還是干脆要我假死入你后宮？不過是換一具棺材罷了。”

    蕭令明看著一時無言頓在原地，難得無話可辯的宋顯，伸手摸了摸他的發(fā)頂，貼在他面頰邊，低語如往日床笫間的呢喃，“宋顯你太貪心了。”

    “——你命的太好，以至于什么都想要?！?/br>
    “不過我將如你所愿，永遠地呆在宮里守在君側(cè)。你不高興嗎？”蕭令明又退開一些，看著在他的字字句句的惡言中已經(jīng)抑制不住情緒，仿若神魂俱亂，僵在原地的宋顯，湊近了一點，言笑晏晏地扎出了最后一刀，“可惜是以你父皇妻子的身份?！?/br>
    他心滿意足，審視一般地看著宋顯因為臉上陡然滑落的淚珠而難得面露驚色。

    宋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了。

    這是他幾歲就知道的道理，身為天家子弟，裹纏在天下至高的權(quán)力之中，父子反目、兄弟鬩墻那都是常有之事。血脈相連之人都難免背叛和你死我活，更何況靠情意連系的外人。

    只有攥在手里可掌他人生死的權(quán)力才是靠得住的東西。蕭令明理所應當選擇擁有更多的天子。

    這是宋顯第一次這樣真心實意地去承諾一件事情的，卻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凍得他心肺顫抖。

    宋顯抬起手背慌亂地抹了兩把臉上的濕潤，他并不知道自己眼中的難過已然無法遮掩，繼而那樣明晃晃地落在了蕭令明的眼中，宣告了宋顯在這段糾纏中一潰千里的戰(zhàn)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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