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道理亙古不變，是我癡心妄想了?！笔捔蠲饔媚粗篙p輕替碎兒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當(dāng)日圣人問我……我便該叩首謝恩。我這十幾年都是因宋聿手下留情才茍且偷生，我竟癡心妄想違逆他的心思，還同他說來日想要出宮的昏話……”

    蕭令明雖睜著眼，視線卻空落落地在半空飄著落不到實處，他眼上的妝叫淚水化開了些許，赤朱墨黑在眼下暈開了一片，連帶著落下的蜿蜒淚痕都是一道道觸目驚心地朱墨交纏。

    “想來這段時日的種種，不過又是一場教訓(xùn)……”

    碎兒看他這樣，亦是心碎，她抖著手，舉著帕子，輕輕去拭蕭令明的臉，“……公子?！?/br>
    她沒能忍住，舊事的稱呼從心中涌了出來，卻在下一刻就被蕭令明虛虛掩了口，“——不可?！?/br>
    碎兒被他捂著，聽話地禁了聲，只是淚珠斷了線一般順著面頰往下淌。

    蕭令明收回手，攥著衣袖捏成了拳，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時甚至努力笑了笑，“沒事的，便如此吧。偷得十九載，不該再有妄念了。”

    碎兒已然哭得說不出話來，她的喉嚨被窒息地腫痛感掐住了，只一味的搖頭落淚。

    蕭令明柔軟的掌心撫過碎兒濕透了的面頰，聲音低柔極了，“碎兒你想不想出宮去看看?！?/br>
    “——代我去宮外看看好嗎？去看看外頭是什么樣的?！?/br>
    碎兒努力咽下喉嚨口破碎的哽咽，嘶啞道：“好，您想看什么，碎兒都幫您去看，碎兒做您的眼睛，您的足?！?/br>
    “——碎兒代您去外頭，去宮外……“

    蕭令明臉上猶有斑斑淚痕，卻展顏笑了，似乎欣慰極了，又說：“我會對宋顯能幫則幫，他要爭東宮就叫他爭去，我會盡量叫他記得我的好，若真有那日我會求圣人讓你出宮，讓你去睿王府上，做個女官?！?/br>
    碎兒一聽，立刻搖頭，她泣道：“碎兒不離開您，您若為陛下殉死，碎兒便殉您?！?/br>
    蕭令明卻只是哀傷地看著她，“得生是好事，就當(dāng)是替我活著?！?/br>
    ……

    因圣人的旨意落下，宋顯按例要進(jìn)宮對蕭令明叩頭。

    這原是一樁大事，卻在蕭令明的堅持與武帝的默許之下減免了。

    蕭令明原本在昭陽殿的叩首都想免了，但宋顯堅持，他就不再阻止了。

    蕭令明換上了齊整的皇貴妃服飾，坐在了昭陽殿正殿，他大半身影被重重華貴帷幔和其罩下的陰影所籠罩。

    宋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三拜九叩，在最后一拜起身之后，抬頭看向了端坐階上的蕭令明。

    那陰翳太過深重，宋顯只能看見階上端坐的人逶迤而下的絳紫衣擺，分毫看不清楚面目。

    不過似乎面目已然并不重要，那織金繡珠的絳紫朝服和在陰翳當(dāng)中都難掩光輝的金玉珠寶才是本尊。

    受完了禮，蕭令明扶著碎兒的手一步步走了下來，燭火與日光隨著他從至高的寶座上緩緩下來而一寸寸攀上了他的衣角，腰封，繼而再是脖頸面頰。

    宋顯終于看清楚了明皇貴妃，他笑了笑，心情愉悅，“自此往后，您便是顯兒的母妃了?！彼持稚锨傲藘刹剑拔医o您帶了禮呢。”

    蕭令明神色懨懨，只隨意應(yīng)了句，“我不缺東西?！?/br>
    宋顯卻是一笑，上手拉了她的衣袖，將她往內(nèi)殿帶，待按著人坐定了，才從袖中取出一小小木匣，“不是什么貴重東西，阿綰在街上看到了喜歡，我便給您也帶了一個?！?/br>
    宋顯說著，在哪匣上按了兩下，里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兔子，開闔間耳朵上下擺動著。

    蕭令明接了，心想怪不得當(dāng)年定遠(yuǎn)侯嫡女傾心于他，這樣的品貌手腕，哪里是閨閣女兒受得住的。

    他心中想著，手上也因沒見過這種凡俗機巧而好奇地擺弄著，又遞給了碎兒看，“你看這東西巧不巧?！?/br>
    碎兒接了一看果然喜歡，蕭令明便適時道：“你出宮的時候帶碎兒一道出去看看好嗎？”

    宋顯一頷首算是應(yīng)下了，他坐在蕭令明的身側(cè)，一手撐著頭，斜斜看著蕭令明含笑望著碎兒玩兒匣中兔的模樣。

    落日柔和濃郁，透過窗牖上細(xì)密繁復(fù)的雕花映在蕭令明的下頜至脖頸上，像是胡女身上大片詭秘緋橙黥刺。

    夕陽本就低斜，只得這么一縷照進(jìn)昭陽殿里，宋顯和碎兒都浸在飄忽昏黃的燭光當(dāng)中。

    唯有蕭令明，他被天日的余暉深深籠罩著。

    宋顯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問出了越界的話，“您當(dāng)日同我說，再也不想呆在宮里是為什么呢？”

    蕭令明從碎兒身上挪回了視線，看了一眼宋顯，垂下眼只說：“我想遠(yuǎn)離權(quán)力?！?/br>
    這話一出，宋顯更為不解了，在他看來，這蕭氏罪臣孤女出生，得了他父皇青睞才扶搖直上，即使不至于渴慕權(quán)勢，也總該曉得權(quán)力的好處。

    但蕭令明再沒有解釋的意思，那不是能夠與宋顯說道的事情。

    當(dāng)年的事情距今已經(jīng)太過遙遠(yuǎn)，且那時他年歲又小，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

    可他的jiejie，他幼時待他如父如師的天子，他們在權(quán)力之中面目全非的模樣，許是他終生都揮之不去的濃重陰翳了。

    第21章

    蕭令明又想到了當(dāng)年。

    哪怕宋聿待他如此喜怒不定，全憑心性，但他仍舊對他生不出恨意乃至于怨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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