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進了西跨院，姜令窈驚喜地發(fā)現(xiàn)王媽居然在家。

    王媽是個高高瘦瘦的婦人，她同車夫老李有些夫妻相，夫妻人都是極為普通的中年人樣貌，只眉宇之間多了幾分喜氣，讓人瞧了便覺面善。

    王媽是她母親的陪嫁，一直跟著伺候她，最是忠心不過。

    王媽也好幾日未曾見到她，此刻意見，立即滿臉歡喜：“小姐這幾日肯定是累了，瞧瞧這臉兒都瘦了?！?/br>
    姜令窈膩歪到她身邊，抿嘴嘟囔：“可不是，原是來散心的，誰能想到一來就遇到案子?！?/br>
    王媽慈愛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也不要行云服侍，自己便伺候姜令窈換上公府。

    她一邊給姜令窈系腰帶，一邊道：“小姐，昨日我同沈小姐一起詢問了此地老字號客棧，都不記得有這么個人，只有一個老掌柜說若是在十幾年前來宛平，那會兒有個叫悅來客棧的很是有名，往來客商許多都住在此處，讓我們可以去打聽打聽?！?/br>
    姜令窈道：“可尋到了悅來客棧？”

    王媽嘆了口氣：“悅來客棧十幾年前自然不錯，可后來接連換了己任東家，生意一落千丈，如今只能憑著客棧位置做些販夫走卒的生意，我去時發(fā)現(xiàn)都是年輕的伙計，大約是不知十五年前舊事的?！?/br>
    姜令窈沉思道：“我若是李宏，應(yīng)當不會去悅來客棧，畢竟李宏當年身份特殊，他突然失蹤，順天府難道不會尋他？他要來宛平，無論是定居還是路過，都只會先尋人少的小店暫住，王媽，今日你辛苦一些，就尋這樣的小店問問。”

    王媽笑著看她，道：“小姐說什么，我□□辛苦。”

    她說著，舉起官帽給姜令窈戴上，聲音滿含苦澀：“小姐，咱們一定能尋到真相的，對嗎？”

    姜令窈握住王媽的手：“對。”

    王媽溫柔笑了。

    姜令窈把準備好的點心給了王媽一份，讓她別餓著，王媽笑道：“誰家小姐像咱們家的這般，整日里可愛cao心?！?/br>
    同王媽說了會兒話，姜令窈才獨自出門，騎馬不過一刻便到了縣衙。

    今日縣衙里不如昨日熱鬧，錦衣衛(wèi)們許多都從縣衙撤出，倒是顯得有些冷清。

    姜令窈剛一進縣衙，就看到裴遇從后院出來。

    兩人見過禮，姜令窈也不問他去何處，反而是裴遇道：“喬大人，段大人此刻在停靈房，大人可直去此處。”

    姜令窈同他道謝，便快步去了停靈房。

    此刻除了在查卷宗的沈素凝，其余幾人都在停靈房的側(cè)廂，姜令窈到的時候，段南軻跟趙喆已經(jīng)吃了一碗茶，但鄭三吉還未出來。

    因是雙尸，鄭三吉今日所費工夫比驗小珍那日要久一些，姜令窈同兩人見禮，坐下一起等。

    趙喆道：“小喬，剛小段已經(jīng)說過了案情，你是如何想的？”

    姜令窈算是他的晚輩，趙喆看到這么個好苗子，便忍不住想要教一教，故而趁著有空便要問一問她。

    姜令窈一瞬便明白了趙喆的意思，她很是有些忐忑，把自己所想皆說了出來。

    末了她還道：“我還是覺得周森不會自殺，若他死了，那四盞燈又如何能被點明？豈不是前功盡棄？”

    趙喆點點頭，道：“你很敏銳，不錯，偵案就要結(jié)合所有線索，不能光憑證物，也不能光看尸體，一個案子無論多么復(fù)雜，總有它自己的故事?！?/br>
    “仵作只查驗尸體，衙差也只詢問線索，而作為推官，我們要把所有的線索合二為一，梳理成屬于這個案子自己的故事?！?/br>
    “等到這個故事有始有終時，案子自會告破。”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老大人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經(jīng)驗，姜令窈覺得受益匪淺，她同趙喆道謝之后，方才道：“只可惜周森已死，這個故事里的許多疑問都沒有了答案。”

    趙喆卻說：“周森死了，還有人或者，有時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話，就可成為線索?！?/br>
    姜令窈赧然：“老大人所言甚是，是我太過心急。”

    段南軻一直垂眸吃茶，他安靜聽著一老一少兩代推官的交談，并未多發(fā)一言。

    不過再加一盞茶的工夫，停靈房的門被打開，鄭三吉一邊往外走，一邊往身上潑醋水，身邊的小學徒用芭蕉葉替他扇風。

    鄭三吉在風口里緩了緩，這才來到側(cè)廂房，道：“幾位大人，咱們外面說?！?/br>
    待得幾人來到院中，鄭三吉才道：“根據(jù)之前所查，確定女死者就是周薏？男死者就是周森？”

    他不過是例行詢問，姜令窈心中一頓，道：“根據(jù)周茹口供，應(yīng)該無誤。”

    鄭三吉點頭，一邊翻看驗尸格目，在上面略作修改，一邊道：“死者周薏年十三，她死時腹中空空，最少兩三日未曾進食，她的死因簡單明了，就是被人勒住頸部致死，身上除了手指甲有刮痕，手腕處有勒痕，其余傷痕皆無?！?/br>
    鄭三吉道：“死者周森死因是腹部兩處刀傷，失血過多而亡，自殺他殺無從辨別，他身上亦無其他傷口，但根據(jù)我的仵作經(jīng)驗來看……”

    鄭三吉抬起頭，目光幽幽看向幾人：“他的左腿傷得很重，應(yīng)該搬不動尸體。”

    第65章

    鄭三吉道：“周森的死因是很清晰的,他腹部的兩處刀傷致命，這兩處刀傷都是由下至上斜著刺入,他自己刺傷自己或者由兇手靠近極快刺入都可,自殺他殺無法判斷，但他的左腿，大腿腿筋十幾年前曾經(jīng)斷過,受傷很重，他現(xiàn)在還能自己蹣跚出門,已經(jīng)是修養(yǎng)了十幾年的結(jié)果，我可以確定，以他的腿只能蹣跚行走,搬運重物基本不能?！?/br>
    “一個女子尸體,即便再是瘦弱，也得七八十斤上下，這么重的重物,他不可能輕松抱起,甚至還攀爬到花壇里,把死者擺出那么一個完美的角度?！?/br>
    鄭三吉越說臉色越難看：“故而我認為，且不論周森如何而死，他應(yīng)該都不是那個拋尸小珍的人。”

    此話一出，院中陡然一靜,姜令窈本就對本案有些疑慮,倒也并不如何吃驚，倒是段南軻道：“依鄭仵作之見，周森應(yīng)該是有同伙？”

    鄭仵作搖了搖頭,他道：“我也不知,但我以為前后三個死者的被殺手法是一致的,要么就是同一人所謂，要么殺害小珍的兇手清晰知曉當年的案情，照著有樣學樣，布置了這么一個一模一樣的兇案現(xiàn)場?！?/br>
    這個案子連續(xù)查了一整日，結(jié)合順天府、宛平縣和錦衣衛(wèi)三方協(xié)同辦案，對前后三起案子進行并案調(diào)查，在眾人接連不斷的努力之下，才會如此迅速破案。

    他們不僅抓到了偵破了舊案，也找到了兇手，若是其他的上峰辦案，定會興高采烈，不管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疑點，直接就可定案。

    但顯然，段南軻和姜令窈都不是這般性格的人，錢知縣應(yīng)當是，但他根本說不上話，就連這個案子的詳情錢知縣都不知曉，他想做結(jié)案都不可能。

    如此一來，作為仵作的鄭三吉便不需要如何斟酌，他的驗尸格目如何都可以直接同兩人說。

    果然，鄭三吉的驗尸格目直接把他們之前的偵案方向推翻，周森不僅死亡蹊蹺，他甚至都可能不是殺害小珍的兇手，這令姜令窈一時間不知要說什么。

    她甚至有些愣神，腦海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如何再分析案情。

    趙大人也皺起眉頭，他作為經(jīng)驗老到的老推官，在這些刑案里摸爬滾打三十載，三十載里什么樣的案子都遇到過，卻偏偏沒有見過有確鑿證據(jù)證明是兇手的人無法犯案的。

    老大人不由嘆息一句：“若周森或者還可審問，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死無對證，我們或許永遠也無法得知小珍的死因?！?/br>
    老大人的嘆息之語，倒是令段南軻心中一道閃電劃過，他呢喃道：“死無對證？”

    姜令窈也跟著說：“死無對證？”

    兩個人不自覺對視一眼，姜令窈眼睛微微亮起，似有星芒在她眼中閃現(xiàn)。

    姜令窈道：“是否有種可能，周森是被人所殺，死后被布置成自殺情景，就是為了把小珍被殺一案栽贓給他？”

    若是如此，那么這個案子的線索便就清晰了。

    “可這個兇手會是誰？”段南軻聲音低沉，他道，“兇手肯定知道十四年前的舊案，他知道周森一定是當年的兇手，因此他在殺害小珍時特地模仿了周森的手法，把我們往當年的案子引去，為的就是三案并做一案，在布置好小珍的現(xiàn)場之后，他便殺害了周森和周薏。”

    如果這么來分析的話，那么……做了證詞，清晰證明看到父親殺害小珍的周茹，又存了什么心思？

    姜令窈的目光穿過層層屋舍，落到了后廂房前。

    那里，他們奔波救出的少女，還躺在廂房里，一邊痛哭自己父親是十惡不赦的兇手，一邊懇請他們救出自己的meimei。

    趙喆捋了捋白胡須，他道：“鄭仵作的驗尸格目，只能說明周森沒有獨立拋尸的能力，但他可以借助推車或者其他幫手來完成小珍被殺一案，周茹只說她看到父親殺害死者，并未說親眼看到他拋尸?！?/br>
    若如此而想，便也就合理了。

    姜令窈道：“可如今除了周茹，其余所有人都死了，我們還能怎么查？”

    “我們是否要再去詢問周茹？”

    段南軻卻道：“不急。”

    他偏過頭，鋒銳的目光落在垂花門后，下一刻，鄭峰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后。

    段南軻看向趙喆，然后把目光落到姜令窈身上。

    “錦衣衛(wèi)辦案都很謹慎，在案子并未完全定案前，走訪鄰里，記錄證詞是必不可少的，且因錦衣衛(wèi)身份特殊，鄰里幾乎不會撒謊，從左近鄰里問出的案情大多都是真實的?！?/br>
    錦衣夜行，令人聞風喪膽，無人敢誆騙錦衣衛(wèi)。

    段南軻道：“昨日因夜色已晚，緹騎不便打擾百姓，只問了周家左近兩間，我命他們今日一早就去把整巷子都詢問一遍，看是否有更多線索?！?/br>
    姜令窈認真看向段南軻，兩人同齡，但段南軻的辦案經(jīng)驗卻比她多了許多，雖說錦衣衛(wèi)跟順天府有天壤之別，但她還是須得更努力一些。

    她不喜被人比下去，卻也敬佩比自己更努力的人。

    段南軻感受到姜令窈目光里的贊許，他心中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歡欣，但總歸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鄭峰根本看不出眾人的眼神官司，他快步來到段南軻面前，先見過禮，然后才道：“大人，緹騎已經(jīng)詢問完整條巷子三十戶人家，得到以下幾條線索?！?/br>
    “一是周家的家主周森確實腿腳不便，他家在西市也有個小攤位，尋常時候都是大女兒周茹去擺攤，他跟小女兒在家做燈，待到晚間時分再去把周茹接回來?！?/br>
    “周森腿腳不便，他只看著家里的小鋪子，外頭的攤子是周茹在管，而小女兒周薏兩頭奔波送貨，這兩個孩子如此懂事，街坊鄰居都很喜歡，對他們家也很照顧?！?/br>
    如此看來，周森確實很少出門。

    可他若是整日在家里，又是如何碰見的小珍，并且把她當做了自己要殺害的目標，伺機出手？

    這一連串的疑問，都領(lǐng)眾人不知要如何破解。

    明明案子告破，兇手已死，可隨著兇手的死，這個案子的疑點越來越多，多到讓人頭暈?zāi)垦！?/br>
    姜令窈低頭思索一番，她道：“我們不如拋開所有線索，只看小珍一人?！?/br>
    眾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姜令窈卻越說越覺合理：“十四年前的案子已經(jīng)無從查起，除了翻閱卷宗，再也無法得到更多線索，我們現(xiàn)在要查的其實是小珍被殺案，對嗎？”

    段南軻一瞬便明白了姜令窈的意思，他道：“喬大人所言甚是。”

    姜令窈客氣點頭，道：“那么我以為，我們就應(yīng)該以小珍的案子為先，小珍失蹤最長已有九日，她是在何處碰到的兇手？又是如何被兇手盯上？這都是可以直接搜尋的線索?！?/br>
    “我以為，我們可以問一問杏花嬸的女兒丫丫，丫丫同小珍是好朋友，她應(yīng)當會知道小珍都喜歡去何處。”

    段南軻道：“鄭峰，卻請丫丫過來?！?/br>
    鄭峰匆匆離開，姜令窈又道：“我還想再問一問周茹，但不是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等問過丫丫之后，才能知道要如何詢問周茹?！?/br>
    若周茹所言為真，那么小珍一定跟周森見過面，她桌上的那盞六面燈就是證據(jù)，如周茹所言為假，那么她為何要撒謊？

    她父親不是殺害小珍的人，她卻栽贓給父親，且根據(jù)她的線索，他們很輕松就找到了周森和周薏的尸體，她便會從受害者成為嫌疑人。

    姜令窈想到柔柔弱弱，滿面驚慌的周茹，她很不解：“她會不會就是兇手？”

    姜令窈此言一出，庭院中一陣冷風吹過，金烏躲進云層里，天色漸漸暗淡下來。

    風雨欲來，冷風將至。

    姜令窈只覺得背后發(fā)寒，若周茹就是殺害小珍的兇手，那么她是否也殺害了周薏和周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