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骨頭 第4節(jié)
學校要開除這批學生,慶幸的是九年義務教育的保護和陳異有個善心大發(fā)的班主任,可惜陳異身上的聰明勁,想辦法把他留在了學校,給了一個大處分。 那次陳異被打得很厲害,抽壞了陳禮彬一根皮帶,就在客廳里,父子兩人都咬牙不說話,魏明珍在廚房做飯,苗靖在房間里,聽見外面沉悶的揮砸聲,閉著眼,捂住了耳朵。 挨完打,陳異躺在客廳床上,簾子拉得嚴嚴實實,三個人在餐廳吃飯,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吃完飯,陳禮彬去臥室玩電腦,魏明珍盛了碗飯菜,放在陳異床頭,扭頭看見苗靖幽靜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指指房間,讓她進去寫作業(yè)。 半夜苗靖出去上洗手間,路過客廳,黑夜和時間都如死一般沉寂,她害怕得毛骨悚然,她怕他死了變成尸體,但走近幾步,仔細聽,有氣促虛弱的呼吸聲。 苗靖鼓起勇氣掀開簾子,床頭擱著的那碗飯沒動,陳異頭偏向里側(cè),攤著手腳,平躺在床上像塊腐rou,苗靖緊緊喉嚨,不敢動作,心里緊張得冒汗,他慢慢扭頭,嘴角有干涸的血跡,昏暗光線下漆黑僵硬的眼睛有一閃而逝的淚光,麻木又靜戾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去廚房倒了杯水,小心翼翼端到他面前,他目光直直盯著那杯水,鬢角動了動,而后極其緩慢的側(cè)過身,干裂的嘴唇貼著杯口,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苗靖輕輕傾斜水杯,他嘴唇沾著清涼水意,下意識小口啜吸,就這么慢慢喝光整整一杯水。 黑暗里有輕微的聲響,不知道是他喉嚨還是肚子的聲音。 床頭的飯早就冷硬了,苗靖摸黑進廚房,找了兩個雞蛋,擰開灶火,借著火苗青色的幽光,心驚膽戰(zhàn)燉了一碗雞蛋羹,這是小時候她生病不舒服,外婆經(jīng)常做給她吃的菜,細滑熱騰的雞蛋羹再和一點點剩飯攪拌在一起,她小心翼翼捧著碗,坐在陳異床邊,一口口吹涼,用湯匙遞到他嘴邊。 他們兩個幾乎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良性感情在,只是出于小孩子的同情和道義。 陳異半闔著眼,張口含住湯匙,一口口慢慢嚼著,等他吃完,苗靖再喂他第二口。 深夜寂靜,這碗飯,慢慢又慢慢的吃完了,沒有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吃完雞蛋羹,苗靖慌張去廚房洗碗,再急急忙忙溜回了房間。 第二天從學校放學回來,陳異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后來偶爾也回來,趁著陳禮彬不在,回來拿點東西,也不走正門,直接從陽臺或者房間窗戶翻進來,他好像長高了些,身姿更矯健了些,像跑酷一樣翻上跳下,把魏明珍和苗靖嚇了一大跳。 那個夏天,苗靖小學畢業(yè),也進了陳異那所初中,她初一,陳異初三,苗靖也選擇住校,遠離那個做噩夢的房間。 第5章 那是我妹! 窗戶鎖扣壞了。 這片居民樓魚龍混雜,低樓層基本都裝了防盜網(wǎng),只有二樓陳家沒裝——沒有小偷敢爬陳異家偷東西。 十幾歲的陳異回家,直接是爬樓跑酷式,長臂攀爬,矯身一越,翻窗進屋——有一回半夜急雨,苗靖睡夢中聽見敲窗戶的聲音,探頭看窗沿掛著只遒勁大手,一張濕透蠻戾的臉仰頭看她,真差點暈過去。 他能翻,意味著別人也能翻,鎖扣壞了——要么陳異住家里鎮(zhèn)宅,要么他修鎖。 翌日陳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家里安靜無聲,苗靖不在家,餐桌留了面包牛奶,他囫圇吃兩口,起身出門。 先去了趟汽修店,店老板跟幾個員工趴在引擎蓋前,看見陳異熱絡打招呼,呆毛正在洗車,喊了聲異哥,車庫開出一臺二手凱迪拉克,陳異這車是好些年前的進口款,原車主是本地一個涉黑老板,陳異還在他手底下打過雜,后來老板犯事,資產(chǎn)抵債,這輛車幾經(jīng)轉(zhuǎn)手到了陳異手里。 “換了密封圈,重新打了膠,你再跑跑看,不行換個變速箱?!?/br> “行?!标惍悡P手抓住飛來的車鑰匙,“謝了。” 老款車外型酷重,肌rou感十足,不過漏油厲害,維修改裝也是筆大錢,陳異入手后倒不常開,有時開出去談事情撐場子,有時借給朋友充場面,維修店老板問起這事,呆毛解釋。 “以前異哥跟人混,就開過這輛車,有感情了唄?!?/br> 眾人調(diào)笑:“原來還是老相好,這車不會是洗浴城專車吧?” 陳異揚眉:“除了洗浴城還能哪?見過馬仔開bba搓背泡妞么?”他舌尖抵住上顎,露出個含糊笑意,“我那時候只是泊車小弟,半夜三點蹲洗浴城門口打瞌睡,做夢都想要這臺車。” - 這輛凱迪拉克就停在臺球廳招牌下,往下延展的樓梯閃著彩色霓虹燈,臺球廳在地下室,八張桌子,一張喬氏鋼庫做賽臺,其余是中低檔的星牌和健英,也有供應飲料零食的吧臺,麻將室,飛鏢和吊娃娃機。 球房平時來玩的男生多,陳異找了兩個漂亮的女生兼職陪打,他自己也玩,打比賽或者教慕名而來的小女生,有俊男美女養(yǎng)眼,平價休閑消遣,這家臺球廳生意一向不錯。 晚上苗靖回家稍晚,家里空蕩蕩黑漆漆的,沒說清楚的那扇窗戶鎖扣已經(jīng)修好,但茶幾一角煙蒂煙灰成堆,沙發(fā)上還搭著陳異換下來的臟衣服。 黑色速干t恤,挺廉價的版型和料子,被他的健碩體魄撐出身型和棱角,煙草味汗味濃郁,苗靖先洗澡,換下的外衣和他的衣服混攪在一起,倒洗衣液揉搓領口衣袖,再放入洗衣機精洗,最后脫水抖開,男人和女人的衣服一并晾曬在陽臺上,散發(fā)著洗衣液的清香。 第二天晚上,陳異搓把臉從臺球館出來,去了一片居民區(qū),在路邊找了家露天快餐店吃飯,而后坐在紅色塑料凳上抽煙等人。 周康安換便服下班回家,路過街邊小店買點鹵菜回家下面條,正瞧旁邊坐了個黑衣青年,深俯著身體,手肘撐在大腿,毛刺刺的寸頭下一道英挺眉毛。 “回來了?” “回來了?!标惍愡f過去一根煙,拍了拍身邊一個塑料袋,“通行證的事,謝您幫忙。” 兩條外煙,陳異從云南帶回來的。 周康安也是個老煙槍,刑警隊加班熬夜多,不是香煙就是紅牛,接過陳異的煙抽一口,挑眉嚯了聲。 “混小子,你這夾帶私貨可不行啊,哪來的渠道?帶了多少煙回來?” 陳異咧出一口白牙,爽朗道:“周隊,非法經(jīng)營金額五萬起,我這連非法經(jīng)營都夠不上,香蕉地里買了幾條,自己抽,順帶分點給朋友,您別審了?!?/br> 周康安和他有私交,也不推脫:“少惹事。” “我都從良多少年了,還能惹什么事?!标惍愃菩Ψ切?,“我那臺球廳多虧您照顧?!?/br> “滾,少來這套?!敝芸蛋埠Γ霸儆腥伺e報賭球,你就自己滾到局里來?!?/br> “那都是比賽,我有分寸?!标惍惸粗疙斄隧斚掳?,“我妹回來了,也用不著您出手,她頭一個不饒我?!?/br> “喲,苗靖回來了?”周康安想起往事,有些啼笑皆非,“她大學畢業(yè)了吧?” 年輕人眉眼里有深藏的得意:“早畢業(yè)了,找了個挺不錯的公司上班?!?/br> “那就好,你兄妹倆……還是好好過日子?!?/br> 兩人在夜色里聊幾句,也沒多說,陳異邁著兩條長腿,扭頭走了,路口停住,想了想,回了趟家。 家里黑洞洞的,苗靖不知道去哪還沒回來,擰開燈,還是清清爽爽的一個家,茶幾干凈锃亮,洗手間他的襪子和內(nèi)褲扔在兩個盆里——老規(guī)矩,苗靖不洗他的貼身衣物,也不讓他扔進洗衣機,必須手洗。 晚上八點半,手機有電話進來。 聲音輕飄綿軟:“哥,有空來接我一下嗎?” 陳異盯著墻上時鐘,皺眉:“在哪?” “跟同事吃飯,喝了點酒,馬上要散了?!泵缇笀罅藗€地址,在新開發(fā)區(qū)的一家湘菜館,離市區(qū)挺遠,這個點公交已經(jīng)停運,附近出租車也少。 苗靖這幾天去新公司入職。 苗靖只是外表冷清纖巧,骨子里絲毫沒有傷春悲秋的文藝氣質(zhì),還有些違和的金屬酷感——她是工科女生,大學讀的是機械工程學院,能進車間掄扳手,也能cad畫圖建模,大學四年表現(xiàn)相當出色,畢業(yè)校招進了車企,成了一名汽車工程師,混跡在生產(chǎn)車間和數(shù)據(jù)試驗廠。 藤城雖然是小地方,但經(jīng)濟還算不錯,當?shù)赜袖囯姵禺a(chǎn)業(yè),這幾年車企紛紛轉(zhuǎn)投新能源,藤城就有車企落戶,某品牌的整車制造工廠和實驗中心,生產(chǎn)線已經(jīng)開始投產(chǎn),苗靖看到新聞,找了中間關系,聯(lián)系人事部談了薪資和崗位,順利跳槽回藤城。 廠區(qū)地址偏僻,好在有班車接送到市區(qū),苗靖進單位,辦理入職手續(xù),對接部門,汽車行業(yè)以男性為主,少有的女工程師,苗靖從飄逸裙裝換成寬大的藍白工裝,高扎馬尾,清麗之外有股罕見的干脆利落。 第一周是新員工培訓和團體拓展活動,新廠區(qū),入職的員工不少,有不少都是新招的應屆畢業(yè)生,苗靖比他們大兩歲,卻一點也不顯成熟,混跡在一群男生堆里,格外惹眼又受關照,下班后大家一起聚餐培養(yǎng)感情,苗靖也跟著去,和同事打成一片。 飯桌上也是男生多,零星幾個女生,大家都是同齡人,聊得熱火朝天,在座大都不是本地人,有人問及角落的苗靖,旁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她身上,她柔聲說自己是z省人,以前在藤城念過幾年書,恰逢機會回來工作,再論起部門,苗靖在結(jié)構工程部,包廂有好幾個同部門同專業(yè)的學弟,其中有個青愣的男生跳出來,也是z省人,自我介紹自己叫盧正思,第一個拿到了苗靖的微信。 新同事初來都住公司宿舍,只有苗靖住市里,酒席將散,同伴說要送她回去,苗靖擺手,客氣說有朋友來接。 一伙人走出餐館大門,路邊停著輛黑色凱迪拉克,車頭倚著個白t恤牛仔褲的年輕男人,存在感十足,他低頭抽煙,手指一彈,煙灰飄蕩下閃出一點紅色火光,聽見聲音,默默掀開眼皮一瞥,眼睛又冷又亮,直勾勾的盯著,閉著嘴不說話,煙霧在口腔里翻滾,仿佛下一瞬就有什么東西要張牙舞爪撲過來。 苗靖頓住腳步,目光直直望過去,唇角帶笑,指尾勾著一縷碎發(fā)掠到耳后,笑盈盈說朋友來了,跟眾人揮手,身姿妙曼走向那輛黑色轎車。 陳異早扔了煙頭,一腳踩滅,發(fā)動車子等人。 苗靖自覺去了副駕,先掃一眼車內(nèi),空蕩蕩沒有多余一點裝飾,低頭拉安全帶,冷清聲音中帶了一絲絲不正經(jīng):“這車還挺符合你氣質(zhì)的?!?/br> 陳異挑眉,神tm洗浴之王,他只要一開這車,就算下工地,也有人揣測他剛從洗腳城出來。 “喝酒了?” 她臉頰有一點紅暈,眼波也有點飄蕩。 苗靖同時發(fā)話,從包里摸出一張濕紙巾:“車椅干凈嗎?” “你坐著就是,臟不了你?!标惍惓聊樢а溃坝心苣途妥约捍蜍嚮貋??!?/br> “沒能耐,你要是不來,同事就送我回去?!泵缇赴焉眢w貼在椅背,愜意活動四肢。 陳異想起剛那眾星捧月的一群星星,皺眉:“什么工作,全都是男的?!?/br> “最近招的都是工程師,整車廠,四大車間,男多女少很正常,但也有女同事,你剛才沒注意,有兩個女生。” 這家車企陳異當然也知道,是本地政府背書的大廠,一線車間在本地招了不少機械專業(yè)的職高大專生過去上工,只是沒想到苗靖也在這。 附近荒涼得要命,他盯著路況,語氣嫌棄:“做什么崗位?怎么上下班?” “早八晚五,公司有班車停在市區(qū),我做整車架構,主要負責系統(tǒng)布置,還有一些車體零部件的驗證測試,剛回來,也要慢慢發(fā)展?!?/br> 前面紅綠燈,陳異冷著臉,眼里跳著光線:“名牌大學生,一個月八千,這么點工資,你去我那臺球廳,拿初中畢業(yè)證我也能開這個數(shù)?!?/br> 苗靖不以為然,默默看窗外風景,車子進了市區(qū),她打量路邊商鋪:“前面路邊停一下,有鞋店,我要買雙運動鞋,進車間走路太多,單鞋磨腳?!?/br> 她彎腰撫摸腳踝,陳異目光不經(jīng)意一滑,看見她翹起二郎腿,腳尖懸著只淺藍色漆面單鞋,腳面膚色雪白,隱隱青色脈絡,圓潤足跟泛紅,一道被鞋背磨出的紅痕,再往上是纖細雪白的腳踝和線條柔美的小腿。 目光迅速收回,手緊緊攥著方向盤,車子停在路邊,他重重往后一靠,吐氣:“有錢嗎?” “沒錢你給嗎?” 陳異從兜里掏出錢包,砸在苗靖身上:“買雙好點的。” “哦?!彼_門下車,翻撿他的錢包,身份證,幾張銀行卡,十幾張紅票子,夠了。 二十分鐘后,苗靖拎著購物袋興致勃勃回來:“鞋店搞活動,滿七百減一百,我也給你買了雙。” 剛回家那幾天打掃家里衛(wèi)生,苗靖也收拾了鞋柜,把他幾雙舊鞋都扔了。 她拎給他看:“黑色,好看嗎?” 一雙黑一雙白,倒不是情侶款,但都是各自喜歡的風格。 陳異草草掃了眼:“湊合?!?/br> 苗靖把鞋收回鞋盒,反手擱在后座,隨意開口:“這幾年誰給你買這些?” “女朋友?!?/br> “談了多久?” “這個一年多,快兩年了?!彼肓讼耄暤?,“我跟她感情不錯。” “好。”她乖乖坐著,神色有點懶懶的,又分外平靜,“打算什么時候讓我見見嫂子?” “想見,隨時都能見?!?/br> “那就約時間見見面,吃頓飯,認識一下。” 陳異繃著臉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