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琉璃簪
已至午時,市集兩旁的飯館愈發(fā)熱鬧,趙清絃自衙門出來后徒步至西市,打算去尋沐攸寧。 沐殖庭對他的敵意日益漸長,總帶著沐攸寧四處走動,不時看信眾和百姓相爭的熱鬧,又或帶她在各個鋪里待上半天,反正目的就是讓人遠離客棧。 沐攸寧嘆了口氣,若非沐殖庭功力未恢復,只怕就要帶她走出這云州了。 這副身體久未活動,此時走起路來不太踏實,趙清絃走走停停,不遠處有個小男孩抱著一包糖炒栗子,正呆呆地望著前方的頭面鋪,他順著視線看去,竟在人群內(nèi)見到那多日未見的身影,此時像只小雞般跟在沐殖庭身后不住點頭,神色懨懨。 趙清絃未有立刻走進鋪子,而是選擇蹲在小男孩旁邊,自然地取了顆栗子剝開送進口中,好奇問:“看什么?” 小男孩看得入神,連珍惜的栗子被偷都未有察覺,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感嘆道:“那jiejie好像仙女!” 趙清絃莞爾,認同地摸了摸他的發(fā)頂:“她就是?!?/br> 小男孩扭頭望他,咯咯地傻笑起來,邊笑邊摟緊懷中的栗子:“待我長大就把她娶回家!” 趙清絃頓時沉下臉,環(huán)視一圈,眼見無人瞧向他倆的方向,便極快地掐了個火訣,一陣焦香味飄散開來,小男孩哎唷幾聲,燙得把懷中舍不得下口的栗子扔到地上,愣住片刻,方回過神來,開始哭喊。 哭聲引來途人的目光,婦人急忙跑去抱起兒子安慰,卻尋不見他說的那個壞人。 趙清絃負手離去,與婦人擦身而過之時回望小男孩一眼,不滿哼哼:“才輪不上你?!?/br> 望名縣的琉璃制品工藝極佳,更有不少被運到各地販賣,尤以云州這種人流極大的富裕之地,生意更是絡繹不絕。 “師兄,可以回去了嗎?” “再逛逛?!?/br> “師兄,每天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動好沒意思啊……” “比你守在他身邊有意思。” 沐攸寧暗自翻了個白眼,隔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扯了扯他袖子示好:“昨夜逛了夜市根本沒休息多久,讓我回去吧……” 沐殖庭繼續(xù)挑著掌柜推薦的成品,唯對此事不退讓,聲音淡淡地道:“敢走就抽斷你的腿?!?/br> 她覺得沐殖庭愈來愈難相處了,從前兩人一起侍候師父時,雖然躲不過他的碎碎念,不時臭著一張臉揶揄她幾番,可也算是相處融洽,哪像現(xiàn)在什么都拘束著不讓做。 想起沐云生,她打了個呵欠,嘟嚷道:“憑什么嘛?!?/br> “就憑我是你師兄?!?/br> 沐攸寧小聲埋怨:“……你又打不過我?!?/br> 沐殖庭冷眼看向她,輕聲問:“試試?” 沐攸寧別開臉,她并不怕沐殖庭,反正他向來嘴上嚴厲,一旦她乖乖住口點頭,這架便不會再吵下去——前提是她要懂退讓。 她賭氣般踩了沐殖庭的影子一腳,下山前答應沐云生的話未敢忘記,若是吵得太厲害定會讓師父傷心,思忖至此,她只好再叁讓步,強忍困意。 今年叁伏天格外酷熱,已至末伏,日間溫度仍是偏高,叫人心情愈發(fā)浮躁不平。 皎陽自云層中穿過,灑落在地,趙清絃逆光走向兩人,步伐徐徐,語帶調(diào)侃地問:“這可不是同門師兄妹該有的情誼吧?” 他醒得突然,不管沐攸寧還是沐殖庭皆沒料到他會出現(xiàn)在這里,兩人見狀俱是一怔,滿臉驚訝。 不待二人有所反應,趙清絃就往沐殖庭的痛處踩,眼底盛滿笑意:“沐少俠更像沐姑娘的父親一點?!?/br> 沐殖庭額角青筋一現(xiàn),咬牙切齒地反駁:“長兄如父?!?/br> 趙清絃垂首挑了根琉璃發(fā)簪,通體呈天藍色澤,晶瑩透亮。 “唔?有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拿起簪子在太陽底下翻看,似是很喜歡,還用指尖把簪上的細塵拂去,隨口回應沐殖庭:“沐少俠的師父還在世,這般說怕是不太恰當?” 好端端提什么師父? 沐殖庭不動聲色地往前踏出一步,把兩人隔開,對趙清絃的厭惡卻是又加深了。 趙清絃視若無睹,側(cè)頭越過他看向沐攸寧,眼底噙笑:“沐姑娘,有想我嗎?” 沐攸寧被沐殖庭擋在身后,僅能露出半張臉,她用力掂起腳,隔著沐殖庭向他點頭。 她可太想趙清絃了! 和趙清絃在一起時總能窩在陰涼處避暑,更勿論要強逼她做些什么,但凡她表現(xiàn)出丁點不愿,趙清絃都會順從她意愿,總是溫柔得恰當好處。 她眨了眨眼,只見沐殖庭挺直身子,再度擋去趙清絃的視線,回頭矋了自己一眼,并道:“趙公子慎言。” 沐攸寧聳聳肩,一副無辜的模樣。 以師兄的性格,定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對趙清絃臉色不善,更多的原因,是知曉無力改變她的行事想法,改而向趙清絃撒氣,希望他會識趣地遠離她。 “師妹看上什么了?” “沐姑娘送我可好?” 兩人同時開口,店內(nèi)的人流不少,無一不被這突兀的氣氛吸引,紛紛看向叁人,沐攸寧摸了摸腰間的荷包,沖沐殖庭笑笑,道:“看上了,我買這根簪子。” 沐攸寧對首飾沒太大的興趣,尋常用度都是蹭趙清絃的,難得他說出想要什么,她倒是樂意給他買。她付了錢,想起沒買過什么禮物給澄流,扭頭問:“要挑點東西給澄流嗎?” 趙清絃取下玉簪,把這根新買的琉璃簪子插到發(fā)間,道:“別慣著他。” 沐殖庭站在兩人之間,臉色不太好看。 能好看才怪了,沐攸寧雖每天被他帶出來東走西逛,可不是吱吱喳喳地埋怨就是不住地說累,哪有像現(xiàn)在笑得那么自然。 沐殖庭不自覺地攀比起來,他這個師兄是哪里做得不夠好嗎? 沐攸寧真真是累了,又打了個呵欠,這伏天鬧人得很,她可以不介意每日陪沐殖庭出外,可也耐不住他比練功還要勤奮,起早貪黑地把她往外帶,目的僅僅為了讓她遠離趙清絃,單是這點足以令她心生不耐。 眼看正當午時,沐攸寧一手攙住一人,打算尋個借口先行離開這無趣之地,道:“走走走,我?guī)銈內(nèi)コ灶D好的!這回可別想再讓我付錢了啊!” 沐攸寧才不是因為肚子餓的原因而把兩人拉走,只是察覺到在眾多的目光里,夾雜了幾道不甚友善的視線。 她并未細想,挑了一家小攤坐下,點好菜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瞄向身后,很快就認出坐在末桌的兩名男子正是自店里跟來的人。 又是玉城門。 沐攸寧想起與玉城門的種種,低聲問:“師兄,你知道左懷天的事嗎?” “有過節(jié)?”沐殖庭挑眉,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兩人。 沐攸寧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和左懷天交手的事。 算了算,距離那日已過去近半年了,即便后來遇到董倬行,她也絲毫沒有打聽玉城門的意欲。 畢竟她都已經(jīng)忘得七七八八。 沐攸寧想不通的是,為什么與玉城門扯上關系的人總是她。 沐殖庭沉吟片刻,道:“確是有聽過少門主巧取豪奪的事,此番更是連姑娘都不放過,果真是與左盟主一家人,手段如出一轍?!?/br> “不過,這事僅傳了幾日,很快就沒了聲響?!?/br> 這也是意料之內(nèi),沐攸寧沒太驚訝,既玉城門要為其造勢,自不會讓負面的流言瘋傳。 “有傳左少主在歷練途中看上了一位姑娘,一時被利欲迷昏了眼,求愛不成便要強占,那位姑娘怕得要命,剛到雷娜島就逃出去了。適逢活人祭,島民本欲捉左少主作人牲,不料左少主竟與島民交易,綁了那位姑娘送贈島民,姑娘慘遭蹂躪,左少主卻以她的命換回一線生機?!?/br> 沐攸寧沒忍住,噴了沐殖庭一身茶水。 怎么與她傳出去的變成兩個版本了? 她當初傳的是:左少主好龍陽,某日與師弟暗中纏綿間被沐瑤宮人盯上,逃至島上借住姑娘家中,忽聽窗外有動靜,惶恐沐瑤宮人追趕而來,遂向姑娘求助,姑娘心善,以私船帶他們離開,豈料二人忘恩負義,強占私船不止,獨留對方在外地…… 現(xiàn)在流傳的說法,不就是將人家姑娘的名聲生生給毀了嗎? 已經(jīng)丟了性命,連名聲都被撥上污水,到底是何人這般歹毒? 沐殖庭一掌拍到她腦袋,嗔道:“臟死了!再這樣不告訴你消息了!” 沐攸寧往趙清絃的方向縮了縮,桌下的手悄然在他指尖一捏,被反握住后又故意在趙清絃手心輕撓,面上卻堆滿笑意去討好沐殖庭:“別啊師兄,你不是這么小氣的人吧?” “坐好?!便逯惩ソ枇藟K干布擦身,拽住她的胳膊把人自趙清絃身邊拉開,沒好氣地道:“如今傳的都是對你不好的事,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竟甘愿在外拋頭露面,試問……” 趙清絃身上的溫度實在宜人,沐攸寧舍不得松手,只順著沐殖庭的力度挪了半寸,皺著鼻子對趙清絃做了個口型抱怨:又來了。 轉(zhuǎn)眼間,沐攸寧已換了個笑臉迎向沐殖庭,她裝乖時嘴唇會抿得平直,尋常蓄滿笑意的兩眸反倒失去光彩,瞇成彎彎的月牙,不時點頭應聲,實際思緒早飄至遠方,再聽不進半句話。 趙清絃只覺她可愛得要緊,唇角的弧度一直沒能褪下,他專心留意沐攸寧的神情,偶爾分神夾菜予她,卻未打算搭話。 此時聽著沐殖庭喋喋不休地說教,他忽然想起其身體的怪異。 “沐姑娘有去過東風道觀嗎?” “沒有?!便遑鼘帄A了一口菜,答道:“師兄說自從傳出國師力保永淳真人的消息后,那處擠滿了信眾,無論是看熱鬧還是有事調(diào)查也不好趕在這個時候。” 趙清絃聽她這般說,心中愈覺詫異。 沐殖庭為人定然不像他表現(xiàn)出來那么簡單,而最先讓趙清絃感到奇怪的是沐殖庭的身體。 沐蝶飛說過,她和沐殖庭是以同樣的原因被捉進恒陽教,可是沐殖庭的體內(nèi),分明沒有半點被下咒的氣息,更別說被人種蠱。 由此證明,他與沐攸寧分別后從未曾與人雙修,那么他在恒陽教的原因便很矛盾了。 他與沐蝶飛逃脫時被單獨捉回去,一個沒任何內(nèi)力的人,卻能在恒陽教保全性命;甚至幾人重逢,連日待在地宮內(nèi)的沐殖庭僅是身上臟了些,看上去瘦了點,半點皮rou之苦都沒受,與其他不愿就范的沐瑤宮人待遇極為不同。 其中一個原因自然可以說成他是嫡系弟子的關系,可更值得懷疑的是,沐殖庭所呆的那間客房里有著一條暗道。 暗道通往何處,趙清絃并未親自探過,可依他推測,那暗道所建的方位是往上方延展,浮石塔內(nèi)愈往上走,藏的秘密便愈多,比如袁少永住在第八層,那里的暗室相較隱密,也是隱藏他永淳真人這身份秘密的所在地。 沐攸寧看了眼后方兩個玉城門的人,竟生得獐頭鼠目,若非身著玉城門的常服,怕是會被誤認成賊。 “師兄,你知道左懷天現(xiàn)在人在哪兒嗎?” 沐殖庭正訓斥到高昂之處,被貿(mào)然打斷,冷冷地矋了她一眼,不滿地道:“他這性子得罪的人還少嗎?興許被誰捉去了也不一定,畢竟這身份有用,以此威脅左門主也是不錯?!?/br> 趙清絃依舊默然不語,唯看向沐殖庭時,眼神又添了幾分探究。 他的身體已然恢復,自也能察出更多的蹺蹊,若說先前沐殖庭身上是完全沒有法力的氣息,現(xiàn)如今……趙清絃心中瞬間有了定奪,當晚回到客棧便與沐攸寧秉燭夜談,直至天色泛白才歇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