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梅子飴(下)
圍觀的百姓早被嚇走,僅剩下叁兩個男丁本想救小女孩,見她被沐攸寧搶先護(hù)在懷中,依然放心不下,提了農(nóng)具想上前幫忙,才剛踏一步,就見左懷天出刀極快,還把小姑娘傷了,一時之間有點(diǎn)為難,踟躕不前。 趙清絃握訣走向沐攸寧,那虎頭就像被定身般動也不動了,看到她背上受傷,腳下一頓,問:“誰傷的?” 他聲調(diào)淡然,素有修道者的清朗,可此時聽來竟讓人生出敬畏之意,彷佛寒風(fēng)里摻了冰碴,落在皮膚上,冷的同時更被刮得生痛。 沐攸寧往日打獵也有過受傷的情況,傷口處雖疼,依稀能辨出是皮外傷,且落刀不深,沒傷到筋骨,她做作地嘶叫幾聲就強(qiáng)撐著站起來,拍了拍那小孩的頭,示意她離開。 在場沒人敢應(yīng),趙清絃扶起沐攸寧,再問:“誰傷的?” 沐攸寧抿唇搖頭,頗有為誰作掩護(hù)的感覺,她背著人向趙清絃做了個口型,意會她另有打算,默然點(diǎn)頭,心中舒了口氣,并非被邪物傷了就好,不然就有被附身的風(fēng)險,驅(qū)邪的方法……不會太溫柔。 趙清絃看了眼左懷天,眼神冷冷,許是左懷天心中有愧,又或是認(rèn)出他乃昨夜與沐攸寧茍合之人,耳廓都紅了,立馬扭頭看向別處,不敢作聲。 在場的人見到他的反應(yīng),結(jié)合沐攸寧的喊話,還有什么不明白?恐怕除去妖獸的另有其人,投向左懷天的眼神頓時多了幾分睥睨。 趙清絃并不打算放過他,咬破指頭,讓血滴在一側(cè)扭動的虎頭上,豎起兩指作劍訣狀,往左懷天的方向一指,只見那剩兩顆獠牙的虎頭撲向左懷天,咬住他的肩頭緊緊不放,他慘叫一聲,嚇得往后跌坐下去,無法掙脫。 左懷天早已顧不上面子,叫喊不停,趙清絃見狀竟是樂了,輕笑出聲,控制虎頭撞向左懷天胸前,極快地念了句咒言,但見虎牙瞬息化作兩根青針插進(jìn)他懷中,那速度極快,幾乎無人能察。 “別、別咬我!誰都好,快來救我??!” 左懷天早就怕得要命,哪管得上邪虎的牙齒消失沒有,他嗷嗷直叫,正哭著求饒,趙清絃看著他一副窩囊狀,非但沒有失望,反而愈加開懷,道:“玉城門只剩下這點(diǎn)本事了?” 趙清絃記掛住沐攸寧的傷,見她實在疼痛,無暇分神,當(dāng)即斂起心思,習(xí)慣性地摸向懷里要掏出收穢符,卻發(fā)現(xiàn)身上空蕩蕩的,唯有改用往生咒將之超渡。他單手掐訣,低聲吟唱:“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冤曲屈亡,幽魂超渡,脫離苦海?!盵3] 很快,老虎四散各處的尸身現(xiàn)出綠光,隨即化作細(xì)煙幾縷,消失在半空之中,方才的壓抑氣氛頓時驅(qū)散,陽光更盛。 澄流正好拿來道服,趙清絃向他要了枚空符,用咬破的指頭在符上撩了幾筆,趁左懷天昏迷之際塞進(jìn)他口中,一掌拍在他額上,眾人不明所以,只有幾個請過趙清絃作法的才知道那是在替左懷天驅(qū)除邪氣,免得被妖邪附身。 趙清絃牽著沐攸寧離開,澄流跟在后方,知道沐攸寧受傷后有點(diǎn)著急:“這地方連大夫都沒有,姑娘不盡快處理傷口就糟了!” 沐攸寧抿唇頜首,她并非嬌生慣養(yǎng)的人,卻無法否認(rèn)怕痛一事,再是裝得風(fēng)輕云淡,救下小女孩時傷口被拉扯的痛楚仍叫她難以忍受。 趙清絃已接過道袍穿上,遮得嚴(yán)實,看了眼澄流,他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這島上居民不多,也沒有大夫,靠的是自己處理傷口,多半只取點(diǎn)草灰蓋在傷口止血,再作簡單包扎就罷。 可這樣的方法不但痛,亦對傷口不好。 昨夜一事更讓他足夠看清對方顧慮,她是怕極了疼痛,只是當(dāng)下不好表現(xiàn),趙清絃皺了皺眉,正回想手中尚有什么藥可用,至少能幫她緩解一二。 他擅煉丹藥,縱居無定所,鮮少有機(jī)會煉藥,但會醫(yī)術(shù)這點(diǎn)是毋庸置疑,且路上險阻重重,自是帶了不少靈藥,用以處理這點(diǎn)傷口不在話下,然他擔(dān)心的并非藥效,而是…… 兩人昨夜算是赤裸相見,按理說由他幫忙包扎也不算踰矩,只是沐攸寧今晨竟選擇不告而別,趙清絃生怕是自己過于孟浪把人嚇跑,不好提出這事,唯有閉口作罷。 沐攸寧確是覺得背上一片灼熱,她并不喜歡把弱點(diǎn)展露,可為了讓村民知曉左懷天是個什么樣的人,倒是裝作被傷得寸步難行的樣子,叫他們多添幾分愧疚。 眼下人已走遠(yuǎn),傷口的疼痛也消去不少,僅剩下背心傳來酥酥麻麻的癢意,這傷偏偏傷在后背,莫說要包扎,連抓癢也顯得艱難,憑她一人根本無法處理,她悄悄瞧了趙清絃一眼,難不成要麻煩他嗎? 昨夜姑且算是承了他的情,思及對方晨間警剔的目光,沐攸寧倒又不太確定對方的意思了,她默然未語,仍在苦苦懊惱,不過轉(zhuǎn)瞬,趙清絃已幫她做好打算,吩咐澄流去找人過來替她處理傷口。 沐攸寧隨手擦去額角的汗,訝于趙清絃的心細(xì),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 這么一看,她倒察出趙清絃的內(nèi)力弱了許多,不過弱歸弱,體內(nèi)尚有內(nèi)力流轉(zhuǎn)的氣息,所以……他大概能與她的真氣好好融合,不受邪功影響? 趙清絃皺著眉,眼見沐攸寧臉色不佳,以為她是疼得厲害,越過一步在她面前半蹲下去,道:“上來?!?/br> 沐攸寧微怔,趙清絃身體不太健壯,而她傷口的痛楚也消退不少,總不好叫他勞累,便婉轉(zhuǎn)拒絕:“走慢點(diǎn)就好。” 然趙清絃沒打算起來,再度催促,見狀,她也不與他客氣,爬了上去,問:“小道長撐得住嗎?” 趙清絃低聲笑笑,不答反道:“沐姑娘不辭而別?!?/br> 沐攸寧覺得他語氣有些哀怨,欲探頭明辨,卻不小心拉扯到傷口,忍痛輕哼一聲,道:“有說的,不小心碰到你腰身,你還醒來瞪我呢。” 趙清絃步伐一頓,這真是他不知道的事,訕訕道:“……抱歉。” 沐攸寧自不是想埋怨,想擺手直說無事,但又覺趙清絃的反應(yīng)有趣得很,不禁調(diào)戲他,故作哀怨地道:“小道長冷情如此,可叫我傷透了心……” 趙清絃再度語塞,他確實不占理,將她往上托了托,低頭思考還能以什么借口把人留住,又或,留在她身邊。 他知曉自己的心意,卻仍有點(diǎn)不敢相信這情意來得這么突然,像夏季的暴雨說來就來,降得又急又大,避無可避,重重地敲在心窩。 他并非鉆牛角尖的人,雖不太理解為何會對她橫生情欲,可事已至此,他不欲為之糾結(jié)躲避,更不想讓自己因而卻步,既沐攸寧不需他負(fù)責(zé),他自也不會緊捉這點(diǎn)去強(qiáng)逼對方,以示尊重。 道路欠缺整修,凹凸不平,趙清絃走得謹(jǐn)慎,速度不快,走了大約一刻,忽然開口問她:“沐姑娘打算去武林大會?” 這話題跳得太快,沐攸寧先是一愣,點(diǎn)頭道:“不錯?!?/br> 他想了想,既五彩云雀已有,這處也無需久待,再問:“沐姑娘不若與我同行,包扎過后帶你去尋大夫,總好過耗時等客船?!?/br> “你們有船?” “有?!?/br> 沐攸寧本來就打算有緣重遇趙清絃就邀他作男寵,眼下還沒開口,反而更受照顧,有點(diǎn)為難,未有立刻回答。 趙清絃也不急,把她背回客棧,澄流找來的人也正好到了,分了那人一些藥,就各自待著。 正如沐攸寧所料,這傷口不深,未及筋骨,涂了藥很快就能好,更不必用線縫合,只是左懷天使了內(nèi)力,自傷口往外散開一片青紫,看起來有些嚇人。 沐攸寧閉眼伏在床上,意識到趙清絃并不想讓她離開,甚至用了帶她看大夫這種爛借口,不覺莞爾。她猜不透趙清絃的意思,礙于自己也有私心,并沒有說破。 趙清絃敲了門,得了應(yīng)允才推門而入,蹲在床邊,從懷里取出用油紙包好的飴糖,拈起一顆遞到她口邊,沐攸寧更覺好笑,趴在床上啊嗚一口,含糊道:“我又不是小孩?!?/br> “來時許多東西都被毀了,不然我有更好的傷藥,也不至于讓你受累。”趙清絃又喂了她一顆,干脆坐在地上陪她,稍一停頓,問:“姑娘家都喜歡吃糖吧?” 沐攸寧這才明白,他是怕她受痛特意去尋的糖,可這地方貧瘠,手上的幾顆梅子飴,恐怕花了他不少功夫吧? 真像在哄小孩子。 趙清絃并非善類,可自相遇起,他從未向她投出一絲戾氣,反之,軟甲全卸,溫順至極。 這都是難以假裝的細(xì)節(jié),尤當(dāng)情欲上頭,一舉一動就更能體現(xiàn)出他的體貼。 世上……當(dāng)真會有這么好的人嗎? 她這般想著,映入眼底的盡是趙清絃那認(rèn)真的神色,叫她不禁彎了眉眼,戲笑道:“我很喜歡?!?/br> 猝不及防吐出這四個字,趙清絃先是一愣,很快就意會她所指為何,伸手將她滑落的碎發(fā)翹到耳后。 沐攸寧本有些遲疑,想起跟在他身邊那黑衣護(hù)衛(wèi),頓時有了主意,眼里閃出一絲狡黠,什么收歸男寵的意圖先拋開不說,既趙清絃并非對她生厭,也未曾將她趕走,那么,她隨便尋個借口與他同行,又何愁找不到時機(jī)邀他為男寵呢? 她笑得燦爛,問道:“小道長還招護(hù)衛(wèi)嗎?” 趙清絃不解地回頭,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兩人無言相視半晌,最后是沐攸寧沒忍住,向他勾勾指頭,待趙清絃湊得更近,更近…… 啵。 沐攸寧挺怕痛的。 可眼下因飴糖的關(guān)系,竟不覺傷口帶給她多少痛意,反倒想起昨夜一些不能言明的片段,于是,她親了他。 “我給你當(dāng)護(hù)衛(wèi),不容反駁?!?/br> 飴糖的清甜被少女的話語包裹,猶如顆覆上糖衣的毒藥。 趙清絃張口把糖迎進(jìn)嘴里,哪怕是要他性命的毒,他仍無法抗拒。 那一吻,確是比飴糖更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 《道教手印研究》著:任宗權(quán)——P.59往生咒(摘錄+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