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第90節(jié)
“沈岐遠(yuǎn)。” “嗯?” 在他身側(cè)蹲下,如意看著那神寺上的牌匾問:“以你的神識來看,這寺里可有神仙駐留?” 沈岐遠(yuǎn)看了一眼,搖頭:“沒有,這應(yīng)該是新修不久的,里頭的神像都還沒有石首?!?/br> 心里某個角落顫了顫,如意追問:“沒有安石首的神像,會有人上香祭拜嗎?” 他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著她:“你覺得呢?” 石首就是代表著一座寺廟最終落成,沒完工之前,群神皆無首,所求便是空。 “可方才這里頭有香火味兒?!彼裆氐氐?。 沈岐遠(yuǎn)站了起來,衣擺上的花葉簌簌而落。 “神仙不會害人?!彼?,“你休要妄言,再添口業(yè)?!?/br> “我也不會對你撒謊。”如意冷笑,“我和你的神仙,你更信誰?” 沈岐遠(yuǎn)覺得荒謬:“柳如意,這么多次,你可曾選過我一次?” 回回都是魏子玦勝過他,他自然也沒有無條件相信她的道理。 兩人面對而立,氣氛莫名就又沉重起來。 魏子玦扶著手臂站起來,站回了如意身邊。 “你沒事吧?”如意看見他這模樣,難免心虛,“我剛才定也將你認(rèn)成敵人了。” “沒?!蔽鹤荧i低聲道,“這是沈大人推開我的時候不小心在旁邊石頭上磕著了?!?/br> 沈岐遠(yuǎn)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我救你你不說,還告上狀了?方才若不是我,你早被她一爪開膛破肚,待她清醒的時候,想抱你尸體哭都沒個囫圇抱。” 如意瞪他:“你喊那么大聲做什么。”尾音落下來,到底有幾分心虛。 她摸了摸鼻尖:“方才多謝你,若不是你,我恐要遭一場大劫?!?/br> 沈岐遠(yuǎn)冷笑:“不用謝我,是我該給你的小郎君賠禮道歉?!?/br> “大人言重。”魏子玦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隨便什么意思,今日在此碰見你們算我時運不濟?!彼ゎ^走回去,翻身上馬,臉上冷得能掉冰渣子,“后會無期吧。” 如意挑眉:“你不是來找我的嗎?還往哪兒去?” “誰說走這條路就是來找你的了?!彼χ绷吮臣沟溃氨竟偈且ム彸翘嫱ごㄙI東西。” “哦?他一個六品小書吏,差遣你一個一品的大人去跑腿?”如意樂得拍了拍手,“小大人可真是威風(fēng)?!?/br> “你懂什么,那是亭川命般重要的東西?!蹦樕嫌行觳蛔?,沈岐遠(yuǎn)扯了韁繩就走。 “大人——” 后頭有人遙遙而來,馬蹄踏得飛快。 他不耐煩地回頭:“又怎么了?” 宋枕山跑得有些急,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怪我怪我,臨出門有事耽誤了,你師父一早傳了話來讓我轉(zhuǎn)告你,卯時一刻務(wù)必進(jìn)宮,晚去恐傷你命數(shù)?!?/br> 他看了看時辰,懊惱地拍腿:“已經(jīng)卯時末了。” 沈岐遠(yuǎn)皺眉想了想,調(diào)轉(zhuǎn)馬頭:“走?!?/br> 宋枕山立馬跟上去:“駕!” “哎大人?!比缫鈶蛑o地喊,“亭川小大人命般重要的東西就這么不要啦?” 沈岐遠(yuǎn)一邊策馬一邊反手卷起一陣清風(fēng)。 如意輕巧地避開這粗糙的攻擊,鼻翼動了動,嘖嘖搖頭:“魏統(tǒng)領(lǐng)你聞,這風(fēng)里都是惱羞成怒的味道?!?/br> 魏子玦沒有笑,只盯著她的側(cè)臉出神。 沈大人面前的柳姑娘,和旁人面前的柳姑娘好像都不太一樣,她自己不察覺,他卻是看出來了。一向不通情事的人,此時此刻好像也輕易分清了愛與不愛。 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抿唇。 倒是情愿分不清才好。 “魏統(tǒng)領(lǐng)?!比缫庑χχ团c他道,“今日天氣甚好,你何不與后頭的眾人一起,睡上一覺呢?” 方才的場面不是凡人該看的,白霧和黑煙交雜而成的灰落在寺里,慌張不安的眾人都恬靜地睡了過去,等他們醒來的時候,便會什么也不記得地繼續(xù)趕路。 如意抬手,想將指尖一點灰抹在他眉心。 魏子玦攔住了她的手。 “不知道為什么?!彼?,“我好像不害怕妖怪,甚至覺得你方才才是原本該有的模樣?!?/br> 如意指尖顫了顫。 她抬眼看他,嘴角勉強扯起:“不害怕妖怪?統(tǒng)領(lǐng)大人,你現(xiàn)在是凡人,怎么能不害怕妖怪呢?!?/br> “不知道?!彼匾曀?,眼里清晰地印出她的影子,“可能是知道你一定不會害我。” …… -我一定不會害您,所以可以讓我離您近些嗎。 -您的懷抱真的好溫暖,子玦想一輩子守在您身邊。 -長生不死是幸福的,但若像過去的幾百年那樣得不到您的真心相待,便是折磨了。 -最后一個愿望,那便求您助我輪回吧。 第136章 蹊蹺 魏子玦是真心愛過她的,在過去的幾百年里,他是她身邊最忠誠的隨侍,替她點燈守夜,為她斗法降敵,清澈的眸子抬起來看她,如看神明。 可感情這東西,七八年的一頭熱可以,七八百年卻是不成的,再炙熱的火焰山也會被日復(fù)一日的涼雨澆透,所以當(dāng)時魏子玦端起孟婆湯的時候,與她說的是絕不要再記得過往。 確實是不記得了,但現(xiàn)在這人看她的眼神,如當(dāng)年萬妖窟里又有什么二致? 如意垂眼,拿開他遮擋的手,將指尖的灰一點點地、慢慢地抹在了他的眉心。 “統(tǒng)領(lǐng)大人也該累了?!彼p輕地道,“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br> 魏子玦想掙扎,竟是沒掙開她的手,灰燼落處,他的不甘和委屈隨著意識統(tǒng)統(tǒng)消散,人傾倒下來,被她堪堪接住。 如意拍了拍他的背,將他扶進(jìn)神廟,與其他人放作一處。起身時,目之所及,神寺正殿里那三大排神像都只有身子,沒有石首。她又看了一眼庭院前的大鼎,空空蕩蕩,別說香火了,連土都還沒填。 沈岐遠(yuǎn)沒說錯,這就是一座尚無神仙駐守的新寺。 旁邊有人在睡夢里痛得呻吟了一聲。 如意回神,循聲找過去,就見方才那副將正趴在麻袋上哼哼。伸手將他翻過來,她微微一驚。 方才被綠妖那黏液沾染到的半張臉已經(jīng)腫了起來,光滑的皮rou鼓囊得快要蓋住了他的五官,旁邊有口子破開,流出了膿水。 如意倏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先前替他拂了臉上臟污,當(dāng)時并沒有覺察有何不對,眼下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腕上也沾染到一滴,不知什么時候破開了口子,但沒有流血,只像一個癟下去的蚊子包。 原來中幻術(shù)的由頭在這里? 可是不對啊,她過來的時候,綠妖已經(jīng)化成了一灘血水,命都沒有了,還怎么對她用幻術(shù)? 如意百思不得其解。 那頭的沈岐遠(yuǎn)已經(jīng)回城進(jìn)宮,披散的墨發(fā)重新束好,朝服一攏,依舊是位外莊內(nèi)寬的宗正大人。 只是,這回的帝王似乎遠(yuǎn)不像從前那般好說話,狼毫筆往他腳下一扔便斥:“御令竟都請不來你了!” 沈岐遠(yuǎn)垂首告罪。 在來的路上他才知道,今早他前腳走,后腳黃門就帶了御旨去沈府傳召,為的雖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但帝王早因九河修墻以及他的多次頂撞有所不滿,最后一根稻草壓下來,便是雷霆之怒。 在大殿里聽了一個時辰的訓(xùn)斥之后,沈岐遠(yuǎn)才領(lǐng)罪回府。 路上宋枕山十分不好意思:“若我按你師父的話早一炷香過去,你也不至于挨頓罵?!?/br> “早晚的事?!鄙蜥h(yuǎn)不甚在意地擺手,卻是覺得納悶,“雖說陛下氣重,但師父已位列九重天,怎么會因著這點小事傳話給你?” “他老人家應(yīng)該也是擔(dān)心你。”宋枕山嘆息,“你執(zhí)掌人間香火,天上的諸神都得跟你避嫌,他也是怕落人口實才沒直接給你傳話,只讓我去告知。哪想今日我剛走到門口,照影就暈倒了?!?/br> 神仙哪里會因為凡人暈倒就耽誤正事?可普華沒料到,這位宋大人實在太喜歡自己的妻子了,見不得她有半點閃失,當(dāng)下就不管什么沈岐遠(yuǎn)沈岐近的了,抱著照影先去找了大夫。 “就差這么一炷香的功夫?!彼握砩侥笾粗负褪持?,嘖嘖搖頭,“你說你晚出門一炷香多好呢?!?/br> 晚出門一炷香? 沈岐遠(yuǎn)捏緊了手。 今日這事說巧也是巧的,各處都沒什么蹊蹺,但仔細(xì)一想,若真如宋枕山所說,他晚出門了一炷香呢? 他會接到黃門的御旨,就算被別的事耽誤,宋枕山親自來,他也一定會往宮里趕。那柳如意就會在幻覺里把四周的人都?xì)⒏蓛?,等他再過去的時候,看見的就會是成堆的尸體和抱著魏子玦尸首不知所措的她。 那時候他該怎么做?她又該怎么做? 背脊發(fā)涼,沈岐遠(yuǎn)搖頭。幸好,幸好是早了一炷香。 “對了,陛下剛剛說什么了,讓你臉色這么難看?”宋枕山問。 提起這茬,沈岐遠(yuǎn)垂了垂眼皮。 因著宗正司和刑部司兩職,他與朝中官吏向來不太交好,陛下卻偏要他去說服朝臣捐糧,五品以上一戶十石起,五品以下一戶兩石起,用于接濟難民,充實國庫。 明面上倒是為難民好,實則是在防備他,怕他接濟難民之舉得了太多人心。 沈岐遠(yuǎn)覺得荒謬,他一個佐君之臣,得人心又如何,難道還能威脅帝位?當(dāng)今圣上連他都不信,何況那些正準(zhǔn)備去九河邊支援的將領(lǐng)? 大乾和大夏這仗是真不能打,一旦打起來,有這樣的君主,大乾必敗無疑。 “枕山。”他沉聲道,“九河邊修墻之事,恐怕得你親自去一趟?!?/br> 凡人力之所及,他們都不會輕易動用法術(shù),但沈岐遠(yuǎn)在這時開這個口,一定不是只讓他去監(jiān)工。 宋枕山神色嚴(yán)肅起來:“大人確定?” “有勞了?!鄙蜥h(yuǎn)朝他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