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第86節(jié)
收攏鏈子,他帶著她往城里走。 兩人靠得很近,外人看來是情意綿綿的俊男艷女,但只要走得近些,就能感覺到兩人中間那一絲絲縫隙里刮的是隆冬山頂上帶著水霧的風,冰涼又沁骨。 兩人就這么一直“纏綿”著走到太平坊。 “掌柜的?”汀蘭找了半晌,終于找到她了,氣喘吁吁地跑上來道,“您怎么突然就跑了,嚇得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br> 新寵的小郎君也跟了上來,一見旁邊的沈岐遠,他眉頭便頓皺,防備地上下打量。見他穿的只是粗麻衣裳,小郎君輕哼一聲抬起了下巴:“掌柜的何時喜歡年紀這么大的了。” 沈岐遠還沒看清他的模樣就聽得這么一句話,當下臉色就是一沉。 如意樂不可支:“他年紀大嗎?” “少說也得大我一輪?!毙±删逼沧臁?/br> 沈岐遠懶得搭理他,倒是旁邊的汀蘭將他往后帶了帶,低聲道:“沈大人不過雙十年華,你休要胡言。” “雙十年華?”小郎君再瞥了一眼,嘴角直抿:“二丈高的竹子裝不了筍,嚼著都硌牙。” 第129章 她夸我時說的可是郎艷獨絕 跟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斗嘴上功夫有什么意思,太跌份了些。 沈岐遠想,他還有要事要辦,直接拉著柳如意走就是了,犯不著與他計較。 可腳步剛抬,他又放了回來,臉上風雨交加:“二丈高的竹子裝不了筍,一寸長的嫩筍也造不了房。當盤菜是無妨,但也只配當盤菜?!?/br> 如意和汀蘭都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居然還嘴了?這可真是破天荒,他堂堂一個宗正,跟街頭百姓置什么氣? 小郎君不知道他身份,自然也不怕他,哼聲就道:“當盤菜有什么不好,能被掌柜的品嘗的就是好菜,我樂意當盤菜?!?/br> 說著,往如意身邊靠了靠,牽起她的左手:“您還是隨我走吧?” 沈岐遠失笑,笑得陰沉又嘲諷:“你問她,她可會跟你走?” “掌柜的答應我了,晚上要陪我去放河燈?!毙±删纹鹚氖謥?。 如意十分受用,捏著他的手摸了一把:“乖。” “聽見沒,掌柜的夸我乖?!毙±删ⅠR示威似的瞪向他。 “這也值得你高興。”沈岐遠嗤之以鼻,“一個乖字,逗貓逗狗的夸法兒,她夸我時說的可是郎艷獨絕?!?/br> 話說出口,差點咬著自己的舌頭。 這是做什么?爭風吃醋?還是當著她的面? 臉色瞬間鐵青,沈岐遠也不看旁邊這人的表情了,拽著銀鏈就往前走。 如意被迫跟上他,眼里也有一瞬的恍惚,不過只一瞬,她就回過神來對后頭的汀蘭和小郎君道:“我與沈大人去辦些事,稍后就回去,你們不必擔心?!?/br> 小郎君氣得直跺腳,問汀蘭:“那人誰啊,粗蠻至極?!?/br> 賀汀蘭不知道該怎么說。 說死對頭?誰家死對頭抓人還用上好的銀鏈,她方才看見了,掌柜的袖子下那銀鏈干干凈凈,半點也沒污了她的肌膚。 那說官府的人?可若真是官府的人,抓掌柜的去辦事不會這么遮遮掩掩,還任憑她用袖子遮住鏈條。 這么說算朋友?可若真是以前那樣的朋友,沈大人就不會用鏈子捆她了。 長嘆一口氣,賀汀蘭干脆裝作沒聽見這個問題。 如意跟在沈岐遠身后,看著他的背影,也有點茫然。 還以為他全想起來之后,選擇性地忽視了兩人在一起的時光,所以才變得那么冷漠狠心??蓜倓偰且皇Э?,他分明又是記掛著的,連她夸過他什么都能脫口而出。 那她不明白了,他是怎么做到一句交代也無就與她決裂的? 如意開口想問,但在她問之前,余光瞥到了一些人。 前往刑部司衙門的官道兩邊,七零八落地躺著一些難民模樣的人,他們衣衫襤褸,容貌臟污難辯,有人受了傷在哀嚎,有人失心瘋一般地抱著頭喃喃發(fā)抖,而大部分人是麻木地靠在后頭的墻壁上,像一條條在岸上等死的魚。 離她近些的一個人身上,穿的甚至是一件骯臟破碎的綢衣。 天災和妖禍毀了太多人,就連曾經(jīng)的富戶也并沒有幸免。 蒼生皆苦,她從來都知道連神都救不了所有的人,但再看一眼這滿目瘡痍的景象,如意還是略略垂眸。 她一個妖怪尚且動容,就更別說菩薩心腸的沈岐遠。 怪不得那日他突然打開了沈府的大門接納難民,恢復記憶的時候,應該是他最痛苦的時候。 他也許并不是恨她,更恨的恐怕是他自己,所以才連與她心平氣和談一談的力氣都沒有,只想快點彌補。而兩人的立場注定了他要彌補就必須與她為敵。 想到這里,如意了然點頭,不打算再問他什么了。 但是,想通歸想通,作為一個被辜負被懷疑被他刀劍相向的人,她沒有道理因為想通前因后果就大度原諒。 寬仁是神仙的事,她只是一只美貌妖嬈又有錢的妖怪罷了。 輕哼一聲,如意隨著沈岐遠,跨進了刑部公堂。 驚堂木一響,四下皆靜,沈岐遠將東西放在托盤上,指著問她:“無憂的身上為什么會有凡人用的手帕?” 如意跪在下頭,沒好氣地道:“手帕一向是凡人的定情信物,無憂是被男人以情愛逼至絕路的,成妖后身上自然會帶著這讓她痛徹心扉的東西。” 居然知道手帕是定情信物,看她當初大方送給周亭川的樣子,還以為她不知道呢。 沈岐遠抿唇,指向下一件:“那這個簪子?” “大人以為我會用木簪?”如意嗤笑,“我妝匣里最次的也是一枚鵲踏枝黃玉簪?!?/br> 話是說的事實,但怎么聽著總覺得刺得慌。 沈岐遠拿起了最重要的物證:“這酒杯總是你會仙酒樓獨有的,上頭還刻著會仙二字?!?/br> “那只能說明這只無憂的情人以前是個酒鬼,且愛來會仙酒樓飲酒罷了?!比缫馓а劭此拔揖茦抢锩刻於家獊G上三五個杯子,為此還專門與城西的瓷坊定了每月初三補送酒杯。大人若是不信,盡管去問?!?/br> 一堆的東西,當真沒一個與她有關。 沈岐遠沉默半晌,輕聲道:“這妖怪怎么什么都帶在身上?!?/br> “無憂在走投無路之前也是普通的良家女子,大多因為在人間討不到公道,怨氣過重,不生不死,才會被迫變成妖怪。她們會把記憶深刻的東西戴著,以免歲月漫長,忘了男人給自己造成的傷害。” 如意抬眸:“如同神仙斬妖是天職一樣,她們殺男人也是本能?!?/br> “那也不該濫殺無辜?!鄙蜥h有些生氣,“能去當苦力的人本也是些走投無路的難民,他們又有什么錯?!?/br> 如意沉默了。 他心疼凡人,她心疼妖怪,兩人說不到一塊兒去。 臨安附近這些無憂原本是好端端吃香火度日的,前日突然暴動,她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原因,她們就朝人動了手。雖然也算助了她一臂之力,但她不太喜歡這種在掌控之外發(fā)生的事。 她篤定沈岐遠無法定她的罪,就是因為這些無憂壓根不是受她指使。 但沈岐遠顯然是不信的。 他沉聲道:“我會派人去會仙酒樓報信,有勞掌柜的留在衙門幾日?!?/br> 第130章 你只能與我一起放燈 如意覺得好笑:“無憑無證的,大人要扣押我?” “非是扣押,只是暫留。”沈岐遠眼皮也沒抬。 大乾律法,對有疑點的涉案人員可暫留于衙門中不超過三日,三日之后,若還無證據(jù),便要將其放歸。 他知道最后總會將她放歸,但偏就要多留她這三日。 眼里寒光折射,如意沒有再說話,畢竟強權壓人,說也沒用,干脆兩手一伸,任由衙差將自己押到后頭的瓦房里去。 瓦房在離大獄不遠的院落里,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門一打開,灰塵和發(fā)霉的味道就撲面而來。如意萬分不悅地進去,只見屋內雜物堆積,都沒有干凈的地方能坐。 細眉往下撇,眼眸里惱意漸深,她看著后頭跟進來的人,譏誚地道:“大人折辱人的方式真是日日不重樣?!?/br> 絳紫色的袍角跟著拂進門檻,沈岐遠瞥了一眼四周:“往常所有涉案之人都是羈押于此,難道偏要對你開特例?!?/br> 說是這么說,瞧著衙差都退了下去,他還是抬手,任指間白光傾泄而出。 純白的光卷走了灰塵和臟污,胡亂堆砌的桌椅板凳被重新安置,木床上頭鋪起了嶄新的被褥,房梁上垂下幾片水色紗帳,連圓桌上都落下一塊淡青色繡暗花的錦布作飾。 如意怔了怔。 她轉頭看著這人,張口欲言,然而沈岐遠沒給她機會,接著就在這干凈的環(huán)境里落下了法陣。 “這陣法不能挨臟污,也算便宜你了?!彼鏌o表情地道。 如意:“……” 這人的嘴還是這么硬。 望了一眼窗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她輕嘆了一口氣。 今日是天慶節(jié)呢,街上肯定十分熱鬧,原還答應了那小郎君要去放河燈,眼看著也是不成了。這院子空寂寂的,陣法一落,連看守的人都不用留。 她認命地往桌邊一坐,耷拉著眼皮道:“那我就不送大人了?!?/br> 沈岐遠在她身后站了一會兒,抿唇開口:“想不想贖去幾分殺孽?” 妖怪殺孽越重,往生之時就越痛苦,所以就算是惡貫滿盈的妖怪,也會時不時做些贖殺孽之事。 如意興致缺缺地撐著下巴:“大人吶,我被你關這兒已經(jīng)很慘了,大過節(jié)的還去做善事,豈不是更慘了?” “不用做善事。”沈岐遠看向外頭,“放天燈就行。” 放天燈?如意將信將疑地起身。這么簡單的事,若是有用,這天上還不飄滿了—— 自門口往外望去,整個夜空之中的確飄滿了天燈,赤橙黃藍,什么顏色都有,自下而上冉冉升起,浮飛如星辰,盛大又熱鬧。 她眼眸刷地亮了,手往旁邊招:“快快,哪兒能買到這種燈?” 沈岐遠冷笑:“你將我當跑腿的使喚?” 話說著,手一翻,十盞孔明燈便排在了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