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岐遠(yuǎn)不會這樣做，他連弄懂情愛都用了三千年，又怎么會拿真心與她取樂。

    可是，如何不是這樣，那又是為什么呢？

    凜冽又寂靜的寒風(fēng)里，沈岐遠(yuǎn)終于動了。

    他飛快地策馬，趁著她走神，越過了她的阻攔，敏捷地朝通河橋的另一頭跑去。

    瞳孔慢慢聚焦，如意抿唇，氣得笑了一聲，當(dāng)下就揮出身上攏著的挽臂。

    第116章 你全想起來了

    柔軟的挽臂如閃電一般飛快往后，纏住寶駒的后蹄，將它死死定在橋上。寶駒嘶鳴，馬身瞬間失去平衡，搖晃著要往旁邊倒。

    沈岐遠(yuǎn)反應(yīng)極快，一個鷂子翻身便落在旁側(cè)，單手將馬扶住，慢慢安撫下來。

    如意在他背后跟著下馬，手里挽臂接著就纏向他。

    他伸手接住挽臂的一端，被迫與她對峙。

    “我不會讓你過去?！北┡碌牧缫庋弁嘉⑽l(fā)紅，“今日你要么殺了我，要么退回去?！?/br>
    “如意?！鄙蜥h(yuǎn)忍不住嘆息，“我如何會殺你?！?/br>
    是不會殺她，但現(xiàn)在就是不與她敞開心扉，甚至要與她為敵。

    如意死死地瞪著他。

    橋下河水滔滔，吹得人手背透涼。沈岐遠(yuǎn)思忖良久，終于還是解釋了一句：“我允諾過大乾的帝王，十年內(nèi)不會有戰(zhàn)事?！?/br>
    “你只說不會有戰(zhàn)事，卻沒說大乾要不要繼續(xù)割地給敵國。”她冷笑，“在你眼里，眾生平等，割讓幾座城池也是給人拿去居住過活的，并無什么不同。但在一些拿命守護(hù)家國的人眼里，那是一輩子的血淚都填不滿的遺憾和刻在墓碑上的恥辱。”

    “你憑什么為了自己能完成任務(wù)，就輕飄飄地說出十年內(nèi)不會有戰(zhàn)事的話？”

    沈岐遠(yuǎn)微微抿唇：“打仗會死更多的人，會有無數(shù)人骸骨曝露荒野，老失子，幼失父，妻失夫。與這些相比，遺憾和恥辱何值一提?！?/br>
    “沈大人是覺得，割城就能一直避戰(zhàn)保命？”如意譏誚地道，“那可就怪了，大乾已經(jīng)割讓了北邊十七座城池，如今怎么又在被屠村？現(xiàn)在還有徽州能割，再下次呢，下下次呢，要割到變成臨安國才算完？”

    “大乾養(yǎng)兵需要時間，仗絕不該是現(xiàn)在打?！?/br>
    “這話幾年前就有人說過了，然后呢？咱們的帝王便是捏著兵權(quán)逼宮登上的寶座，你以為他真的愿意再養(yǎng)出幾個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來威脅自己？”

    “如意。”他垂眼，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緊，“你是為了天下蒼生在與我辯駁，還是為了魏子玦？”

    如意怔了怔。

    周身凌厲的氣勢消退了大半，她抬手扶了扶發(fā)髻間的簪子：“事實如此，你扯旁人作何?！?/br>
    沈岐遠(yuǎn)抬眼看向她，唇上血色又褪了兩分：“若是為了天下蒼生，你當(dāng)明白我是什么用意，也該像從前那樣與我并肩而行，目標(biāo)一致?！?/br>
    可是沒有，她不但不理解他，甚至要與他為敵。

    沈岐遠(yuǎn)想笑，但笑不出來，只覺得心上像吊著一塊石頭，不斷拉著他整個人都往冰河里沉。

    “在我和他之間，你似乎總會先選他。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彼?，“你能不能也選我一次？”

    一大片烏云沒過來，遮擋了初春的暖陽，四周暗了下來，倒顯得她水紅色的長裙更加艷麗醒目。

    如意往后退了一步。

    她看向面前這人，眉間松開又皺起：“你……”

    河里湍流發(fā)出唰唰的響動，帶來一股薄荷葉的清香。

    兩人四目相對，如意認(rèn)真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故作輕松地道：“你全想起來了？”

    失去記憶的沈岐遠(yuǎn)自信滿滿，絕不相信她會選別人，只有恢復(fù)記憶的沈岐遠(yuǎn)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沈岐遠(yuǎn)低頭，算是默認(rèn)。

    原本就僵硬的氣氛更顯得尷尬了幾分，如意別開頭，看著天邊揚起的酒幡微微瞇眼。

    當(dāng)時他受天罰失憶，很多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如今全部想起來了，她似乎就欠他一個解釋。

    為什么要強(qiáng)行救云程出天牢，甚至不惜破壞他的神識；為什么為了魏子玦，可以連他都不顧。

    她想了想措辭，正打算開口，身后卻就突然襲來一股殺意。

    “妖孽看符！”

    方才怒氣太重，她沒有掩蓋自己身上的妖氣，臨安最近正是驅(qū)妖之道盛行的時候，這么大的動靜的確會吸引一些修為還不錯的道人。

    黃符帶著丹砂，直飛向她的背心。如意瞥了一眼，剛抬起手，腰身就是一緊。

    沈岐遠(yuǎn)攬過了她，帶她避開了那符咒。

    她怔然抬頭，眸光微動。

    腳下的地突然震了幾下，一頓一頓，像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

    如意臉色驟變，也顧不上說什么了，抓過沈岐遠(yuǎn)的手臂便低喝：“快走！”

    沈岐遠(yuǎn)就著手臂的力道將她拉了回來。

    他低頭看著這顫抖的地面，輕聲道：“我焉有逃走之理?！?/br>
    臨安道人與妖怪的沖突在近兩月發(fā)生得極為頻繁，早有風(fēng)聲說萬妖窟的妖王也被逼得出了世，如今既然要露面了，他自然要護(hù)住這些道人的性命。

    地面震動更烈，驚得飛鳥家禽都撲騰四散，濃厚的妖氣將附近的道人都吸引了過來，與此同時，更多的小妖也奔向此處，尋求妖王的庇護(hù)。

    強(qiáng)烈的晃動之中，兩人拉著的手不知何時就松開了。如意被飛襲而來的黃符一步步逼到通河橋右側(cè)，而沈岐遠(yuǎn)卻是護(hù)著他身邊幾個道人，慢慢退到了橋的左側(cè)。

    “你遠(yuǎn)勝常人的天賦和兩千年的修煉，就是為了躲避那小小黃符的？”烏云之下，有東西如山一般立在了她身后，遮天蔽日。

    如意心里一慌，側(cè)身垂眼：“師父?！?/br>
    龐大的陰影籠罩在散不開的濃霧里，妖王失望地道：“你的同族被這些嘍啰驅(qū)趕，尚可說是修為不夠，你修為遠(yuǎn)勝這臨安城里所有的道人，方才卻為何不直接殺了他，祭你同族的命？”

    如意沒答，只按照規(guī)矩割開自己的手指。

    上好的妖血呈珍珠狀飛散出來，被妖王身邊簇?fù)碇男⊙齻儞屖场?/br>
    她察覺到對面沈岐遠(yuǎn)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震驚、失望還帶著一些厭惡。

    她頓了頓，然后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放在嘴里抿了抿。

    沈岐遠(yuǎn)不知道真正的妖怪是什么模樣的，他只在她成妖之后見過她兩次。

    一次是在她敵國的主城廢墟里，他朝她刺了一劍。還有一次就是誅神谷里，她也像個正常人一樣在與他對戰(zhàn)，除了仙氣變妖氣之外，并無別的異樣。

    第117章 兩清了

    所以他后來費盡心思地將她召來人間，是覺得兩人之間也許還能有和緩的余地。

    然而，在見過真的妖怪之后呢？

    她抬眼，越過中間無數(shù)攢動的人頭，慢慢地看向他。

    沈岐遠(yuǎn)痛恨妖怪，即便已經(jīng)過去了兩千年，他眼里的恨意也沒有絲毫的減少。所以哪怕兩人中間隔了這么遠(yuǎn)，她依舊可以察覺到他目光里尖銳的東西。

    “你的師父是岐斗山的普華神君?！彼谅曢_口，“你叫它師父，讓神君如何自處？”

    云雀飛在一旁，氣得“呸”了一聲：“什么神君，我大師姐當(dāng)年走投無路，也不見他出來幫上一幫，現(xiàn)在倒說是師父了？”

    沈岐遠(yuǎn)驟然動手，純白的光瞬間飛至，擊穿了云雀的翅膀。

    云雀慘叫一聲落下來。

    如意飛身上前將她接住，看了看她的傷勢，怒意頓起：“沈岐遠(yuǎn)，她又沒說錯。”

    普華一直說世間萬事皆有定數(shù)，不管弟子們發(fā)生什么事，他都不會用神力干預(yù)，所以當(dāng)時的她才壓根沒有別的選擇。妖王雖有所圖，但它就是救了她，兩千年的教誨，喚一聲師父又何錯之有？

    原本她還在絞盡腦汁地想怎么平息這一場大戰(zhàn)，但他先動了手，她沒道理還留情。

    如意橫眼，渾濁的妖氣自掌心飛出，直擊他身邊道人的咽喉。

    他察覺到了她的意圖，提前伸手去護(hù)。

    然而，她是最了解他習(xí)慣的人，知道他會用右手翻到左邊來擋，整個身子也會跟著側(cè)過去一些，故而她第二道攻擊接踵而至，便就打他右手邊空出來的破綻。

    一氣穿喉，方才甩她黃符的道人眼睛圓瞪，什么也沒來得及說就往后倒了下去。

    人群里頓時一陣sao亂。

    她又傷人性命。

    深吸一口氣，沈岐遠(yuǎn)怒不可遏，祭出斬妖劍，帶著那群道人就朝這邊沖了過來。

    如意也不怯戰(zhàn)，挽臂一揚就攜身后的小妖怪們迎了上去。

    然而，她是借著凡人rou身在避難，又在先前鑄穹頂?shù)臅r候耗費了大量妖力，故而一對上沈岐遠(yuǎn)，她就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處于下風(fēng)。

    交鋒間對視，沈岐遠(yuǎn)又怒又氣：“非得與我為敵不可嗎？”

    “我有別的選擇嗎？”她笑，眼里卻沒什么笑意，“你當(dāng)時既然沒有來救我，現(xiàn)在又哪來的立場怪我？”

    當(dāng)時？沈岐遠(yuǎn)捏緊了劍柄。他當(dāng)時與竹醉分道揚鑣，便獨自閉關(guān)了，哪里會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等他趕過去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成了妖怪。

    她沒有別的選擇，他難道就有嗎？

    劍刃與挽臂之間劃出一道花火，沈岐遠(yuǎn)痛恨地咬牙：“你現(xiàn)在的模樣，像極了當(dāng)初滅我族人的妖怪。”

    心里一刺，如意垂眼，嘴角的弧度卻是更大：“是嗎，那你來報仇好了?！?/br>
    誰不曾是一身仙袍正氣凜然的呢，在岐斗山上修煉千年的神修，誰又真的心甘情愿墮進(jìn)泥里。

    兩人下手越發(fā)不留情，周遭狂風(fēng)大作，整個通河橋方圓五里自成一道結(jié)界。道人和妖怪們都躍躍欲試，卻無人能插手進(jìn)他們的對戰(zhàn)。

    時光仿佛倒退回兩千年前，也是萬人之中，也是刀劍相向，也是他與她。

    沈岐遠(yuǎn)紅著眼問：“所以你這一次也不會選我，對不對？”

    如意笑瞇瞇地答：“對啊?！?/br>
    怎么選呢？拿她和所有妖怪的命填上去嗎？

    兩千年前就有過一次了，她不可能在知道代價的前提下還犯同樣的錯。

    這世間還有很多比情愛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