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第56節(jié)
幾人匆匆抬步,跟著管事一路繞到東門,剛出門口,就見云程正深深朝一輛馬車作揖。 如意掀起眼皮,就見沈岐遠(yuǎn)坐在那輛車的車轅上,雙手?jǐn)n在衣袖里,神色淡淡。 “他們出來了?!痹瞥绦χ溃澳窃谙戮筒贿h(yuǎn)送了。” 沈岐遠(yuǎn)看過來,目光在觸碰到她的一瞬變得柔軟,頭一次在人前,毫不避忌地朝她招手:“過來?!?/br> 如意詫異地摸了摸鼻尖,在云程意味深長的目光里,慢慢朝他走過去。 第83章 你替他掐算? 宗正這個官職有多得罪人呢?掌管宗族皇親與文武百官的刑事責(zé)斷,不公正會被言官彈劾,過于公正也會被貴門記恨,所以這么多年,沈岐遠(yuǎn)不娶妻也不納妾,只為不留半點把柄與人。 然而現(xiàn)在,他當(dāng)著云程的面,朝如意張開了手,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過來,眼底的尖銳都化成了溫柔的水。 雙手相接,水面泛起漣漪,明明晃晃,動人心腸。 “叨擾大人了?!彼麑⑷缫饫宪囖@,朝云程頷首。 云程笑得極歡:“哪里哪里,沈大人請。” 趙燕寧和花拂滿臉上都有些震驚,但眼下這場面也不合適多說什么,他們只能跟著坐上后頭的馬車。 車往前行,雕花的門擋住了外頭的風(fēng)雪。 沈岐遠(yuǎn)抬手,將她發(fā)簪上落的一簇雪捻下來,眼里的暖軟已經(jīng)重新凝結(jié)成冰:“原是不打算來的,亭川認(rèn)錯了路。” 如意捏住了他濡濕的指尖,笑瞇瞇地道:“還是多謝大人,今日你若不來,我便要鬧一鬧那云府了?!?/br> 說起這個,沈岐遠(yuǎn)更是不悅:“就算留宿他府上也無妨,你何必非得做這些冒險之事,萬一被認(rèn)出來,這人間的誅妖臺也能要了你的命。既然已在人間,你便將自己當(dāng)尋常人,莫要總是逞能。” 聽別人這么啰嗦,如意肯定就惱了,但不知為何,看他皺著眉這么一板一眼地說教,她卻是想笑:“沈大人。” “作甚?!彼麄?cè)眼。 如意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臉:“神仙哪能這么栽在妖怪手里。” 他臉色更難看了些:“胡扯什么?!?/br> “你來這一趟,不就是想護(hù)著我?”她哼笑,身子往后靠,懶懶散散,“不惜賠上自己的清譽(yù),也要警告云程不能動我。” “他本就動不了你?!?/br> “是啊,但他能為難燕寧拂滿和汀蘭?!笔[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如意眨眼,“而我這樣的傻妖怪,不會袖手旁觀。” 腮幫子緊了緊,沈岐遠(yuǎn)垂下了眼。 “云府命案沒那么簡單,你們既已將銀子拿到手,云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后頭的事就交給我吧?!?/br> 對此如意是無所謂:“拂滿和燕寧那里的東西足夠你斷案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br> “什么?” “若是大乾與大夏再起爭端,陛下可會愿意出兵一戰(zhàn)?” 沈岐遠(yuǎn)篤定地?fù)u頭。 大乾民間貿(mào)易繁榮,國庫卻是空虛,已經(jīng)無力養(yǎng)戰(zhàn),且陛下初登大寶,根基淺薄,斷然不會讓武將功高震主。 “哪怕割地賠款?”如意皺眉。 “哪怕割地賠款?!彼c頭。 面前這人沉默下來,眉宇間有一絲嘲弄。 沈岐遠(yuǎn)知道她原是在馬背上守的城池,自是不屑懦夫避戰(zhàn)之舉,但今非昔比,打仗必定會有人丟命,能安存于世顯然才是更好的。 正想開口安慰她兩句,誰料湊近些許,他就聽見了她的嘀咕:“那該如何才能完成阿玦的心愿吶?!?/br> 沈岐遠(yuǎn):“……” 目光陡然變涼,他靠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將頭側(cè)到一邊。 如意抬眼,好笑地道:“又生氣了?!?/br> “你倒是挺會念著他。”他嗤笑,“今日就該讓他來云府接你們才是?!?/br> 頓了頓,他眼里譏諷之意更盛:“倒是忘了,他還有婚事要準(zhǔn)備,怕是沒有空?!?/br> 提起這茬,如意笑道:“大人就這么篤定他一定會接受你給他弄來的婚事?” “中宮娘娘面前定下的,他若想毀,便得搭上他族中同輩的前程?!鄙蜥h(yuǎn)半闔著眼,“以他的性子,做不出來這種事。” 魏子玦做妖時便渴望親情,做了人更是以家為重,與她相識不過幾日,哪里抵得上那十幾年的血脈情深。 如意了然點頭,眼里星星點點全是笑意:“大人算得很好,可惜沒掐過他的命數(shù)。他十九歲上有守孝事,三年內(nèi)都不會有姻緣?!?/br> 一聽這話,沈岐遠(yuǎn)捏緊了拳頭。 “你給他掐命數(shù)?”他牙根都緊了緊,“你拿自己一百年的修為,給他掐命數(shù)?” 人命天定,妖怪若想染指測算,得付出百年修為的代價,這代價太大,千百年來從未有一只妖怪犯傻,以至于世人覺得只有神仙才知人命運(yùn)。 沈岐遠(yuǎn)是真氣急了,他知道百年的修煉有多煎熬難捱,便也就知道魏子玦在她柳如意心里占了多大的分量。 他起身,氣惱地推開了車門。 風(fēng)夾著雪卷進(jìn)來,吹得他滿懷冰涼。他沒理會外頭車夫的驚呼,踩著車轅就想下去。 一只手從他背后攬上來,蠻橫地將他卷回車?yán)铩?/br> 雕花車門關(guān)上,如意“啪”地將他按上去抵著,眼眸深邃,與他近在咫尺:“方才還教訓(xùn)我在人間不要逞能,你這么摔下去就沒事了?” 他別開頭不看她,側(cè)頷弧度精致優(yōu)雅又透著nongnong的怒意:“與你無關(guān)。” “怎的就無關(guān)了。”她低頭嗅了嗅他的頸側(cè),“大人身上每一寸皮rou都與我有關(guān)?!?/br> “……”他推開了她,側(cè)過背去。 如意眨眼,自他左邊探過頭去:“人活在世,艱苦非常,他侍候我?guī)装倌?,我掐他命?shù)替他避難也是情理之中吧?” 沈岐遠(yuǎn)將頭轉(zhuǎn)到了右邊。 如意跟著從他右邊探頭:“這是他最后一世為人了,再不引導(dǎo)他去修神,他就要變成飛禽走獸了?!?/br> 沈岐遠(yuǎn)將頭轉(zhuǎn)回了左邊。 如意哎了一聲:“你這人怎么不講理?!?/br> “我便就是天生不講理,你要講理,便同他去講吧?!?/br> 馬車剛好在會仙酒樓面前停下,沈岐遠(yuǎn)打開車門,拎著她的后衣襟毫不留情地將她扔了下去。 如意輕盈落地,起身還沒來得及說話,那車就飛快地跑走了,濺起的雪水都帶著怒火,灑滿了她的鞋尖。 嘖。 她看著鞋尖上變深的飛雀繡紋,無奈地?fù)u頭:“男人就是這么小心眼。” 這世間男子三妻四妾的大有人在,夫家甚至可以將嫉妒作為休妻的條件,她不過是對好看的人都感興趣,怎么就罪大惡極了呢。 第84章 一顆心分兩半 像是為了印證那百年修為換來的掐算,在中宮娘娘再次召喚魏子玦的前一天,魏家大院里外都掛起了白幡。 魏子玦一身素縞,跪在靈堂最前方,朝來吊唁的長輩一一磕頭。 他眼眸通紅,嗓子已經(jīng)啞得說不出話,望著旁邊掛著的屬于父親的鎧甲,滿心都是悲愴。 “寸寸山河寸寸金,寸寸山河寸寸金吶……吾兒若能渡得九河,年關(guān)祭祀,當(dāng)燒紙告知為父,為父雖化鬼魄,亦必佑之!” “九河不渡,吾魂難安!” 他的父親沒有死在邊塞的蕭條風(fēng)沙里,卻死在這最繁華的臨安城,帶著生銹的鎧甲和破碎的山河圖,躺在棺材里難以瞑目。 陛下圣恩,追封為忠孝永安大統(tǒng)領(lǐng)。 大夏等鄰國虎視眈眈,邊陲城池一退再退,這樣的大乾,也說得上永安二字嗎。 他麻木地聽著四周人的寬慰,摔瓦出殯,一路上都如同行尸走rou。 大抵天也是惜英才的,老統(tǒng)領(lǐng)出殯這日下起了鵝毛大雪,整個蒼耳山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魏子玦親自將父親的棺槨送進(jìn)墓室,又親自拿封石堵了墓道,待他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茫茫的雪讓人分不清方向,他是想著要回送葬隊的,但走了許久,四周也沒瞧見人。 狂風(fēng)呼嘯,吹得山石上的雪堆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魏子玦覺得不太妙,但雪已經(jīng)沒到膝蓋,他連抬步都很艱難,只能眼睜睜看著厚重的雪壓塌了山石,如洪流一般朝他傾泄而來。 失去意識的前一瞬,魏子玦想,太累了,他下輩子不想再做人了。 溫暖的燭火在燈臺上跳躍,上好的銀灰炭不見一絲煙氣,倒熏出些柔和的香氣來。 魏子玦迷茫地動了動眼皮,就感覺自己被人扶起來抱在了懷里,溫?zé)岬臏窳怂拇烬X,甘甜回香。 “以往這般還只是同我撒嬌,這次卻是真?zhèn)恕!庇腥溯p輕嘆息,“早知如此,又何苦呢。” 是如意的聲音。 魏子玦有些愕然地睜開了眼。 四周沒有雪,也沒有山,只有她青蔥色的裙擺和發(fā)髻上奪目的黃玉鵲簪。 “醒了?”她側(cè)眸,長眼瀲滟又懶散。 倏地坐起身,魏子玦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怎么在這里?” 分明遇見了雪崩,他該一命嗚呼了才是。 她無辜地眨眼:“我也不知道呀,一開門你就在外頭,我便將你扶進(jìn)來啦。” 蒼耳山離會仙酒樓少說也有三十里路,他怎么過來的? 魏子玦皺眉抱頭。 僵硬的手臂被她拉了下去,如意深深地看著他,笑道:“已經(jīng)沒事了,你身上有孝,我不留你,但先將這一碗雞湯喝完,我遣車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