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第15節(jié)
沈岐遠帶著廚娘跟上她,又好氣又好笑。 那么多間鋪子在手,竟還貪他一條鐲子。 臨安衙門已經(jīng)散值了,只有幾個巡夜的捕快還在,沈岐遠安排他們?nèi)ツ切〕靥翆⑹w抬回來,又將廚娘安置在了衙門后院,選了兩個女吏作守,再粗略查看了尸體。忙碌一通下來,天邊已然翻了魚肚白。 他回頭,就見如意已經(jīng)靠在太師椅里睡著了,小臉紅撲撲的,似還有些余熱沒散盡。 這人是過慣刀槍不入的生活了,絲毫不在意身上病痛。 抿了抿唇,他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額心,又將一顆藥丸塞進了她嘴里。 如意倏地睜開了眼。 她舌根抵著那藥丸,沒好氣地道:“趁人睡覺塞這么大顆東西,大人是想謀財害命不成?!?/br> 沈岐遠飛快地收回手,略顯不自在地道:“你這熱還沒褪?!?/br> “按照大人所說的規(guī)矩,就算小女快病死了,大人也只該讓婢女來喂藥喂水,哪能親自上手?!彼龑⑺幯氏氯?,陰陽怪氣地道。 不僅小氣,還記仇。 沈岐遠僵硬地轉(zhuǎn)開話頭:“你可知那池塘里浮著的尸體是誰?” 如意很稀奇:“總不會我又認得吧?” “死者女,三十余歲,穿著柳太師府上的粗麻奴服,右唇邊有一顆黑痣,舊缺門牙一顆?!?/br> 這樣的面貌特征太過明顯,她略略一想就按住了太陽xue:“還真認識?!?/br> 此人是柳如意的乳母,但一直在做后院雜務(wù),與柳如意并不親近,只是偶爾進出會碰上一面。 “大人覺得她的死有蹊蹺?” “柳太師為官二十余載,從無一處失德,朝中內(nèi)外對他皆是崇敬欽佩?!鄙蜥h道,“就算是這位死者,也是死在遠離太師府的地方,看起來像是自盡一般?!?/br> “看起來像?”她挑眉。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 沈岐遠拿出了一小捆麻繩:“沉湖自盡之人,時常會自己將自己的手捆起來,以免尋死不成。我在她身上的確也找到了捆手的麻繩?!?/br> 但,若是自己捆上,痕跡應(yīng)該朝身體的方向傾斜,畢竟要用嘴才能系上死結(jié),而死者手上的繩子痕跡卻是直上,甚至朝外面的。 “根據(jù)大乾律例,以主殺奴并不犯法?!彼溃疤珟煾眠@么隱蔽的方式,反而像是心里有鬼。” 如意指尖動了動,像是想起了什么。 然而不等她開口,外頭就急匆匆跑進來個人。 “大人,您怎么還在這里?!敝芡ごㄖ~頭上的汗,難掩臉上焦急:“快回刑部司瞧瞧,燕寧拂滿他們都已經(jīng)將箱籠裝車,要回老家去了!” 沈岐遠臉色變了變,抬手揉住眉心,卻是沒動。 “大人?”周亭川瞪大了眼,“您難道不留嗎?他們跟了您五年有余,在刑部司破了多少奇案……” “留不住?!鄙蜥h疲憊地打斷他,“三年嘔心瀝血,證據(jù)卻被帝王付之一炬,任兇手逍遙法外——如此境遇,他們憑什還要留下來?!?/br> 周亭川不敢置信:“那些卷宗,陛下都……燒了?” 沈岐遠閉上了眼。 氣得手都發(fā)抖,周亭川怒罵聲都涌到了喉間,轉(zhuǎn)眼卻見如意好奇地倚在一旁。 “柳姑娘?!彼麎合屡穑銖娕c她見禮。 如意溫柔地問他:“受委屈了?” 她不問還好,一問周亭川就繃不住了,雙眼通紅地哽咽出聲:“為了黑市大案,燕寧母親被殺,拂滿的夫君也被匪人殘害,他們都是嚼著心肝咽著血堅持到今日的,不曾想竟遇見這么個是非不分的官家!” “亭川。”沈岐遠皺眉,“你慎言?!?/br> 如意瞪他一眼,將周亭川招到身邊來:“你只管罵,我聽著呢,哪有做壞事的逍遙法外,說實話倒罪大惡極的了?!?/br> 周亭川委委屈屈地蹲在她身側(cè),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犬:“那都是幾個棟梁之材,若離了臨安,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被仇家尋上門要了命去。我不舍得他們死?!?/br> 他鼻尖都紅了,襯著粉瑩瑩的小臉蛋,十分悅?cè)缫獾难邸?/br> 第21章 如意的棺槨 如意連語氣都溫柔了起來:“好了,不哭,他們不會死的?!闭f著,還捏了手帕替他擦眼淚。 沈岐遠眉心直跳:“柳姑娘?!?/br> “嗯?”她逗人逗得正開心,眼眸都懶得抬起來。 深吸一口氣,沈岐遠道:“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br> “大人真是涼薄,來時要我陪您一道來,回去卻叫我一個人回去。”她輕嘖。 哭得正酣的周亭川打了個嗝停了下來,倔強地道:“我送姑娘回去?!?/br> “好呀。”她眼里盈滿笑意,“還是小大人待我好。” 沈岐遠:“……” 雖說蠱惑人心是她天生的本事,但這場面不管看多少次他都依舊覺得煩人。 “衙門里有新的案子,他們既然走了,你便去跟進?!彼麑χ芡ごǖ?,“無事不要去坊間亂走。” 周亭川不服氣:“明日就輪到我休沐了,有三日的公休。” “哦。”沈岐遠點頭,“放去月末,給你六日公休。” 周亭川又生氣又動搖:“大人你怎能這般!” “換不換?” “……換?!甭曇舳嗌儆悬c咬牙切齒。 沈岐遠點頭,看向如意:“你自己雇車回去。” 如意倒也不生氣,懶洋洋起身抻了抻腰:“大人的手段可真是稚嫩?!?/br> 管用就行。 他朝她優(yōu)雅地頷首,然后帶上周亭川,頭也不回地離開臨安衙門,往刑部司走。 朝陽漸起,臨安的亭臺樓閣都染上了一層光暈。 如意側(cè)躺在會仙酒樓的客房里,剛休息兩個時辰,房門就又被敲響了。 “姑娘?!彼庝伌蠓虿亮瞬令^上的汗,拱手道,“剪燈姑娘今日已經(jīng)能下地了。” 如意飲茶漱口:“這不是好事么,你怎的一臉惶恐。” “可,可她被柳府的人帶走了?!?/br> 笑意漸漸斂回,她抬眼:“那些人可有留下什么話?” “留了,說待姑娘有空,去他們府上喝一盞茶?!?/br> 都給她這個活人出了殯了,竟還用這么下作的手段讓她回去? 如意扯了扯嘴角,長眼微闔:“知道了。” 徐厚德倒臺,朝堂難免震蕩,不少人會重擇庇蔭,而眼下獨得圣寵的沈岐遠便是最好的選擇。 但,此人油鹽不進,頑固不化,若是貿(mào)然討好,恐怕會反被他送進宗正司大牢。 其他人都不知所措的時候,還是柳老太師先出了手。 一抬肩輿搖晃晃地進了太師府后院。 如意腳剛落地,就聽得一聲暴喝:“逆女,還不來跪下!” 上百塊靈位整整齊齊地列在燭火高架之上,柳太師跪在最中間的蒲團里,背影像一座黑沉沉的山。 這樣的氣氛很難不嚇著小姑娘,但不巧的是,如意這個小姑娘不吃這套。 她輕笑了一聲,邁進去站得筆直:“太師老糊涂了,您唯一的嫡女都已經(jīng)入了土,又哪來什么逆女。” 她這話從稱呼到言辭都是大大的不敬,柳太師怒意高漲地轉(zhuǎn)頭,卻在對上如意目光的時候頓了頓。 他印象中的女兒,怯懦,乖順,總是用渴望認同的眼神望著他,他只要肯與她說話,哪怕是教訓(xùn)責(zé)罵,她也是開心的。 然而眼下面前這個人,眉冷眼寒,一臉揶揄嘲諷,仿佛透過他的皮囊將他肚子打的心思都看了個透,絲毫不再畏懼他。 柳太師皺了皺眉,將怒氣暫時壓了下來:“有你這么跟父親說話的嗎?” 這祠堂煙熏火燎的,如意有些不耐煩了:“柳太師有話不妨直言?!?/br> 忍了忍她這稱呼,柳太師突然輕嘆了一口氣,黑白交雜的眉毛跟著柔和下來:“我昨夜夢見了你母親?!?/br> 如意眼皮跳了跳:“哦?” “你母親何氏,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與我相識于微末,感情甚篤?!彼劾镉衝ongnong的懷念之情,“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無論如何也要照顧好你,你是這世上她唯一的骨血?!?/br> “然后您就照顧到棺材里去了。”如意點頭。 剛涌上來的煽情氣氛被她一句話打了個稀碎,柳太師終于是沉了臉:“我緣何給你出殯,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高門大戶,誰家女兒捧金奉銀地去巴結(jié)男人,巴結(jié)也就算了,竟還反遭人拋棄,落下笑柄?!?/br> “若將你留在府里,二房三房那些姑娘豈能說到好人家,一輩子不就都毀了?為父又怎么給幾個兄弟交代!” 說得挺有道理的,如意點頭:“太師不愧是淵清玉絜的朝中重臣,大義凜然,無可指摘——既如此,那民女就不多叨擾了。” 她作勢轉(zhuǎn)身。 “站?。 绷珟熍?,“太師府養(yǎng)你十余年,你就是這么翻臉不認人的?” 提起這個,如意將頭轉(zhuǎn)了回來,長眼冷淡:“太師府養(yǎng)我?” “難道不是?你吃的穿的用的……” “那不都是我母親的家產(chǎn)么?!彼裏o甚耐心地打斷這人的話,眼尾含譏,“不止我吃的穿的用的,連父親您,包括這二房三房,全家上下,所有的花銷,不都是我母親的家產(chǎn)掙出來的么?” “你放肆!”柳太師一聲怒喝,如雷震天。 他是當(dāng)真生氣了,臉色漲紅,眼眸左右晃動:“誰與你說的這些碎嘴閑話,誰!” 如意沒別的愛好,就愛看人氣急敗壞,這人越氣,她反而越痛快,眼眸輕輕一提溜就答:“還能是誰啊,我乳娘唄?!?/br> 柳太師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他不安地四下看了看,輕聲喃喃:“怎么可能呢,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