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此言，衛(wèi)瀟收了面上的笑，臉部表情終于同眼神匹配起來，“你該去問你阿爺。”

    說完，不等鄭堯再言語，立時背了包袱抬腳走出去，鄭堯還在身后假模假樣地“微臣冒犯”。

    三兩步踏出寢殿坐上轎輦，衛(wèi)瀟卸下包袱側(cè)倚著，造成如今的局面，他并無絲毫愧疚。

    上城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下城人的每一滴血都粘著他們的罪孽，就算被屠城也是死有余辜。而中下城人常年遭受壓迫剝削，又在戰(zhàn)火中抱恨黃泉，可既要換血就得流血，與他衛(wèi)瀟有何干系？

    于公，他何嘗不想做個明君，可大崇從里到外都爛透了，只能重來。于私，那些人面獸心的大臣害他與周獄分離，他巴不得將他們挫骨揚灰，散在戰(zhàn)火里。

    身下的轎輦有些不穩(wěn)，不需刻意體會，便能知曉抬轎人是何等不用心，也罷，他如今已不再是君王，沒讓他步行至城門落魄為質(zhì)，已經(jīng)是鄭茂的仁慈。

    轎輦于城門百米外重重落下，他身子歪斜，險些撲在地上，趕緊以手作撐。

    接近城門，地面磚石愈發(fā)粗礪，掌心與地面摩擦，衛(wèi)瀟起身時，磚石上竟印上了點點紅跡。

    從鄭堯的挖苦到步輦的顛簸，他今日的忍耐已經(jīng)過了量，若是他想發(fā)作，站在他身前都能是過錯。

    這不，他抬臂攬過離他最近的抬轎奴才，將其脖頸卡在臂彎，兩人距離驟然拉進(jìn)，鼻尖幾乎相觸。

    “奴…奴才知錯…，君、君上…”

    衛(wèi)瀟仰了仰頭，垂著眼睛打量著面前人，又看了看自己破皮滲血的手心，忽然笑了。

    “知道嗎？我這半生，除卻習(xí)武便沒受過傷?！彼贿呎f話，一邊低頭磕向了抬轎奴才的額頭，“而今，竟被你這獐頭鼠目的小人傷著了。”

    帶血的手掌漸漸移至奴才后頸，他的語氣堪稱溫柔，卻在下一瞬以利器刺穿其脖頸，尖細(xì)金屬從奴才正面顯露一瞬便收回，再放手時早已不見蹤影。

    奴才倒地后才開始淌出大片鮮血，衛(wèi)瀟卻聽見了刺耳的怪異水聲，循著聲音偏頭，原是另一個奴才嚇出了尿水。

    他趕緊捂住口鼻，面露鄙夷，“畜牲要懂得長記性，虎落平陽，仍口含獠牙?！?/br>
    言畢，揮袖轉(zhuǎn)身向城門走去，稀疏的駐城軍隊為他開出了路來。

    上城沒有窮苦人家，鎧甲上都要鍍金顯貴，甫一對比，倒顯得他寒酸如階囚。

    不過沒關(guān)系，錦緞裹稻草罷了，他就是一場雨，淋濕了滿城稻草，非要讓它們爛在錦緞里不可。

    所謂軍隊不過尸位素餐，毫無紀(jì)律可言，就這么幾十步路，列隊仿佛集市上的百姓，人聲雜亂，關(guān)于他的罵聲不斷。

    大門開啟，城門外的黑狼軍猶如陰云壓境，隊尾卻突兀地跟了幾個孩子。

    “紅葉兒，這什么也看不見吶，再往前挪挪?！标惾齼呵那哪檬种馔惫炯t葉兒。

    “嘖，閉嘴！再往前走就要被將軍哥哥責(zé)罵啦！”小紅葉兒長這么大，最想做的事就是過了那道兒墻，只要這墻有動靜，她一準(zhǔn)兒是要來看的。

    “發(fā)現(xiàn)又怎的？將軍哥哥又不是那暴君！說來就痛快，那暴君入了黑狼軍營，就等著遭殃吧！那暴——”

    “君”字還未出口，陳三兒上咧的嘴角突然滯住，前方猛地傳來刀劍破風(fēng)的聲音，遠(yuǎn)處飛來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他面前，額前碎發(fā)都被削斷。

    這刀他認(rèn)得，是他將軍哥哥的。

    黑狼軍與大崇談判已經(jīng)結(jié)束，周獄騎在馬背上，他耳聰目明，稚童聲音又尖亮，那對話他聽了十成十。

    他們行軍打仗靠得多是人民百姓，對老人孩子也格外寬容，那倆小孩是跟著前來支援糧草的大人來的，如今大局已定，小孩愛熱鬧倒也不算罪過。

    可年歲不是擋箭牌，他的刀也沒長眼，在他這兒，有些話，說了就是找死。

    他眼前那扇鐵門終于悲鳴著打開，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了一抹紅。那人從夾道站立的上城軍中走出來，隨身的就一個包袱，步伐輕快得好似游玩歸家，哪里像是個國破的君王。

    衛(wèi)瀟朝著周獄一步步走近，身后依舊充斥著暴戾昏君等字眼，似乎已經(jīng)沒人記得他從前的溫和，過去的愛戴和崇敬也早已土崩瓦解。

    不過那都如云煙散了，身后的鐵門沉重閉合，他終于逃出來了。

    昔年英氣的少年，已經(jīng)長成了堂堂正正的男人，看著衛(wèi)瀟走來，周獄立即下馬上前，心臟快要跳出來，眼里就剩了那點兒紅。

    他不知道自己是走過去的還是跑過去的，反正反應(yīng)過來時，衛(wèi)瀟已經(jīng)在眼前了。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得了衛(wèi)瀟的笑話。從前也是這樣的，對著他時，衛(wèi)瀟總是笑著的，大聲說話都不曾有過。

    他看著衛(wèi)瀟將手里攥著的紙條攤開來，舉到他跟前，只肖一眼，他便能知道衛(wèi)瀟的意思。

    兩相對視，他舔了舔嘴唇，感謝老天讓六月的太陽把他的耳朵曬紅。

    因為，衛(wèi)瀟是要他將紙條上的六個字，讀出來。

    “老師…”

    第3章 杜鵑花開

    “老師…”他一開口即是沙啞，這是陣前談判的嗓子，更是號令萬軍的嗓子，如今卻因句家常話打了磕絆。

    “老師，霽云想您?！?/br>
    紙條上的字跡終于化了形，淬了聲，衛(wèi)瀟內(nèi)心翻涌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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