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頭看一眼李歡歡凍得臉色煞白、腳步踉蹌的模樣，他的罪孽又加一成。

    “寶貝，我發(fā)誓，我要是知道這個季節(jié)這個鬼地方這么冷的話，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帶你過來。我只在8年前的7月份在這里呆過……3天？”

    “也是度蜜月？”

    她現(xiàn)在說話，句句帶刺。

    “對啊，和一個78歲的老太太?！?/br>
    “戀老也不是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br>
    “我倒是不覺得這種事情有什么見不得人，不過你說話還是要當心一點哦，我聽說，她就躺在這附近的海邊墓地里?！?/br>
    “她聽不懂我說什么，這里的人應該講希臘語吧？”

    “老太太可是正經(jīng)八百的英國人。在上海呆過8年。”

    白色房子地基旁的公路是一條斜坡，斜坡坡度不大，但極長，像一條綿延的帶子。

    “我們要爬上去么？”李歡歡懷疑此刻自己的膝蓋能信得過。

    “對，路盡頭的白色房子就是了。你還走得動么？“老K伸手去拉李歡歡的手，發(fā)現(xiàn)她大衣也濕了。

    “如果你在房子里準備了什么驚喜，我一定會重新愛上你?！崩顨g歡繞過老K，走在前頭，燈籠褲貼在腿上，勒出纖細筆直的腿型。

    可惜沒有。老K懊惱地想，來S只是他的臨時起意。

    有個男人撐著傘沖他們跑了過來，邊跑邊喊：“嘿！K，是你嗎？”

    “嘿！亞瑟！好久不見。”老K一邊揮手回應，一邊低聲跟李歡歡解釋：“亞瑟，我不在的時候，他負責整理和打掃房子。”

    “對不起，我才剛接到古爾的電話，他說很抱歉，但你們堅持自己走完剩下的路?！?/br>
    “我已經(jīng)為這個決定后悔一萬遍了?！?/br>
    亞瑟來到他們身邊，手中的傘很自然地撐在李歡歡頭上。

    李歡歡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她猜是希臘語，也就是說，老K除了懂一點泰文，還會希臘語，她又看他一眼。

    “李小姐，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叫她happy.”

    亞瑟重新打量李歡歡，眼里滿是和善，“今天實在是太冷了?！彼糜⒄Z跟她說，李歡歡想說句俏皮話回應，張開口卻發(fā)現(xiàn)成不了句，下巴不受控制地直哆嗦，老K拖住她往上走，亞瑟跟在旁邊，傘一直撐在李歡歡頭頂，老K像想起什么，問：“壁爐還能用吧？”

    亞瑟目光遲疑。

    老K心下一沉，問：“不能？”

    “可是可以用啦，就是比較危險。那個玻璃門罩有點松了，隨時會掉?！?/br>
    “就算點著房子，今天也得把火生起來。”

    李歡歡站住不動了，老K和亞瑟停下看著她，他們剛剛一直用英語交談。

    “怎么了？寶貝？走不動了吧？我抱你過去?！?/br>
    李歡歡躲開，磕磕絆絆道：“在燒死還是凍死之間，我還是選擇凍死吧，燒死太難看了，黑黢黢跟塊碳頭一樣?！?/br>
    “希望你一會兒要發(fā)脾氣的時候，還能記住這會兒的幽默心境。”

    亞瑟則在心底暗暗覺得，古爾的把戲太過了。

    斜坡走到盡頭，  終于到了。

    前院朝南，有小小的鐵架涼棚，涼棚上爬滿了綠色的植物，鵝卵石鋪就的路面一直延伸到門廊，白色的防盜門大開著，老K把李歡歡拖進屋，大聲招呼亞瑟道：“亞瑟，你想辦法把壁爐生起來。家里哪兒有毯子？被子也行。樓上？我去看看。寶貝，你去衛(wèi)生間把濕衣服脫下來，我馬上來找你。”

    吩咐完，老K走了幾步才想起，李歡歡根本就不知道衛(wèi)生間在哪兒，折返身，發(fā)現(xiàn)她正悠悠地看著他，“怎么了？”“我能不能……先泡個澡？”“當然可以。我去幫你放水。浴缸……寶貝，只有樓上的浴室有浴缸，我們一起上樓去?！?/br>
    亞瑟在家里。

    準確地說，二樓那一間不叫浴室，只是有一個浴缸在那里而已。

    等李歡歡上到二樓，才弄懂老K眼里的閃爍所為何意？

    二樓除了走廊盡頭靠南一個臥室，樓梯往左，一整片開放區(qū)域，只有孤零零一個白色老式浴缸。

    李歡歡瞬間想起老K北京的家。

    這個人有向全世界彰顯自己的裸露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浴缸是原來的主人設計的，我發(fā)誓我連一次都沒用過。一會兒……我會和亞瑟呆在樓下?！?/br>
    “不必了，我看不出在在這個四面漏風的浴缸里洗澡，能替我挽回多少體溫?！崩顨g歡指指后門廊，那里甚至連扇門都沒有。

    “亞瑟說門被刮壞了，過兩天，會有人來裝新的?！?/br>
    事實上，這扇門已經(jīng)等修叁個月了，工人總是有各種原因不能到場。

    沒辦法，S就像一個騎在樹懶背上的國家，一晝一夜以12小時記，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著急也沒用。

    李歡歡和老K重新回到樓下，她脫掉了濕漉漉的大衣，身上披著老K不知奧從哪里翻出來的、冒著霉味的毛毯，里頭仍穿著適合蘇梅島30度天氣的短衣短褲——這座房子不僅沒有適合她穿的干凈衣服，甚至連衣服都沒有。

    “火很好，屋子里馬上就會暖和起來了?！眮喩疽饫顨g歡靠壁爐近些，李歡歡第一次看見生火的壁爐，想起先前他們說過的話——壁爐的玻璃罩有些松動，為了安全，她站在原地不動。

    “我去洗個澡，亞瑟，你介意借我一套干凈衣服么？”老K來S的路上，為了抵御嚴寒，將所有能穿的衣服全套在了身上，以至于現(xiàn)在，所有的衣服都能擰出水來。

    “當然……不過……”

    亞瑟的眼光又開始遲疑。

    老K瞇縫起眼，做好心里準備，問：“怎么了？”

    “沒有熱水。”

    “?。?！”這次是老K和李歡歡同時驚呼出聲。

    “不不不，別緊張，我的意思是說，最近這個天氣，太陽能板光照不夠，你又來得太突然，燃氣公司的人需要過來檢修后才能重新開通燃氣，所以家里的熱水系統(tǒng)水溫不夠，只是洗澡的話，我估計電力熱水器就夠了?！?/br>
    “燃氣公司的人什么時候能過來檢修？”

    “一周之內(nèi)？通常如此?！?/br>
    例外的話，就只有天曉得了。

    “寶貝，我們?nèi)プ【频?，我知道市中心有幾家很不錯的酒店，海景無敵，你一定會喜歡。”

    壁爐里的火漸漸旺了起來。

    “酒店有壁爐嗎？”

    “恐怕沒有?！?/br>
    “那我們還是住在這兒吧?！?/br>
    亞瑟要離開了，車鑰匙一直在手里晃著，他還同時幫人打理好幾家bb的民宿，晚餐時間快到了，昨晚新入住的一戶人家希望他可以幫忙料理晚餐。

    “車子給你留下吧，我猜你們有很多東西需要采購，S不容易打到車?！?/br>
    “你怎么回去？我先送你過去吧?！?/br>
    “我要去那邊山上看一戶客人，開車也沒用，打傘就行。雨很快會停，天氣預報說明天最高氣溫20度呢?！弊詈筮@句話是說給李歡歡聽的。

    老K跟亞瑟道了謝，送他出門，順便跟亞瑟到車上取衣服。李歡歡將客廳唯一的沙發(fā)使勁兒朝壁爐推近，豆綠的布藝沙發(fā)看起來有些年頭，扶手磨損的痕跡沉淀著歲月的溫情，李歡歡想象躺在上頭做夢一定黑且沉，壁爐里的熱力透過玻璃罩已輻射到客廳，李歡歡剛坐上沙發(fā)，老K回來了，手里抱著盆花，看到李歡歡，連連擺頭道：“不，不，寶貝。任何時候，記得，任何時候，所有這些易燃的家具，距離壁爐都不能少于2米的距離。”

    老K將手里的花放到門口的五斗柜頂，重新將沙發(fā)拖回原來的位置。那里感受不到火在皮膚上炙烤的溫度，李歡歡站到壁爐跟前，低頭看著爐火，玻璃門罩確實有些歪了，火光透過傾斜的縫隙照射出來，像在催眠。

    “我們可以在地上鋪一張長毛地毯?！崩螷大概看出她的喜歡。

    長毛地毯不是易燃物嗎？李歡歡想著，眼光卻被五斗柜上的花吸引，整盆花都濕漉漉的，粉色的花朵開得正艷。

    “這是什么花？”

    “仙客來?！?/br>
    “撿的？”

    “亞瑟在后院養(yǎng)了一大片?！?/br>
    “我還有幾塊巧克力，你要不要來一顆？”

    老K沒有拒絕，兩個人都饑腸轆轆。

    “我很快沖一下。然后我們?nèi)ナ兄行模x這里很近，20分鐘就到了?！?/br>
    老K洗澡的功夫，李歡歡踅進跟客廳后面的廚房，找到了熱水壺，燒了壺開水，倒掉，又重新燒了一壺，等水開的時間里，在櫥柜里翻出兩個杯子。水開以后，李歡歡將剩下的巧克力全放進壺里，等巧克力融化，倒進杯子里，嘗一口，算是低配版的熱可可。

    足夠溫暖五臟六腑了。

    李歡歡抱著杯子，重新回到沙發(fā)上，壁爐里的柴火正燒到恣意，火舌跳躍，劈啪作響，像一個人盛怒時候的脾氣。李歡歡凝神細想，這屋子沒讓她覺得陌生，她沒有那種漂浮的剝離感，甚至有了昏昏欲睡的困意，大概是因為爐火的關系。

    她渴望刺痛。

    “你做的熱巧？”老K的聲音從廚房拐角處傳來。

    “材料有限。不許挑剔口味。”

    “我已經(jīng)熱淚盈眶了?！?/br>
    老K端著杯子朝李歡歡走過來，藍色套頭衛(wèi)衣的衣領已經(jīng)洗到發(fā)白，牛仔褲短了一截，才到腳踝位置，熱水澡果然有效，才剛被淋濕的疲憊一掃而光，老K又恢復到往日的自信帥氣。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沙發(fā)明顯往下陷下去一截，杯子碰一下李歡歡的杯子，道：“希望你會喜歡這里。”

    “希望我有權提前知道我們的下一個行程是哪里。”

    “我們很可能在這里渡完整個……蜜月。這里也是海邊，但比較像個家，在泰國，你總是東奔西跑。那里誘惑太多?！?/br>
    “看出S是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了?！?/br>
    “沒你想的那么糟糕?！?/br>
    “你實在高估了我的想象力?！?/br>
    “我一直渴望將你的想象力用在別的地方?！?/br>
    老K扳過李歡歡的頭，吻她，李歡歡正被爐火烤得慵懶，迎上去，兩個人都沾滿了巧克力的甜味，舌尖仿佛在玩攝甜的游戲。

    老K體內(nèi)的火焰如同壁爐里的一般，嘶嘶作響。

    “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可能……提前突破那道防線？”他吻她脖子的時候，耳語。

    “我得承認，在海邊，你用沙子……那一次，我就有感覺了，對，就是原來那種感覺……”

    他噬咬她的力道明顯加重。

    “你太在行了，我心里知道，遲早會這樣。但是，我不信任你。就算我們在一起，我還是不會信任你，這種感覺也不會變?！?/br>
    “無論我做什么，你都不會信，對嗎？”

    “也許吧。所以過去的時光才彌足珍貴。人們不都這樣么？那些心無芥蒂，沒有陰霾的日子?！?/br>
    “竟然如此，你還能一路跟我跑到S來。不知道該夸你勇敢還是懦夫?！?/br>
    “興許我會成為下一條惡龍也說不定。”

    “所以我才要帶你來這里。你知道這里有個比S更為著名的名稱是什么嗎？”

    “什么？”

    “愛神之地。我們?nèi)ゲ少??！?/br>
    車子開到市中心，李歡歡才弄明白，他們身處S國的P市，市中心極小，同樣地處海邊，老K先開車帶她轉(zhuǎn)了一圈，街道狹窄，目力所及，只有一個超級市場，一個理發(fā)店，一個類似市集卻毫無人煙的地方，酒店倒是隨處可見。

    “但愿這里的超市比我當年來時有進步?！?/br>
    李歡歡以為老K會將車子?？吭诔懈浇?，車子卻拐到了山坡道，一路往上，攀上山頂，是一家餐廳，因為下雨，偌大的露臺，全是空的，桌椅濕漉漉地停在雨中，顯出一種老實地沉默。

    他們沒有傘，老K把車停在離餐廳門口最近的車位，店門叮叮當當響了起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看到車牌，問：“亞瑟？”

    “亞瑟的朋友，現(xiàn)在還營業(yè)嗎？”老K邊說邊下車，淋雨走到副駕給李歡歡開門，李歡歡還裹著家里那床毛毯，老K索性將她更裹緊一些，抱著她下車，男人讓開道，好讓老K將李歡歡放在門廊干燥的地方，“我在S長大，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吃飯嗎？還是喝咖啡？”

    “飯和咖啡都要，最好還能打包一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這位小姐適合來一杯威士忌?！蹦腥丝戳丝蠢顨g歡的臉色，笑著替他們推開門，他們一直用希臘語交談，李歡歡什么都聽不明白。

    室內(nèi)光線昏暗，墻上貼著花紋夸張的墻紙，李歡歡沒有看到菜單，她甚至不覺得老K點菜了，但是沒過多會兒，一盤盤她不怎么認識的食物，一盤接著一盤地端上了桌，瞬間擺滿了他們那張還算大的桌子。

    “這是正宗的地中海飲食，你嘗嘗這個?！崩螷用小勺舀起一枚小指頭大小的腌制果子遞到李歡歡唇邊，看著她吃下去，接著道：“能猜出來是什么嗎？”

    以李歡歡的味蕾經(jīng)驗，她竟無法形容出那種味道，不夠咸，有點甜，又有些辛辣，微微帶些酸，但幾種感覺在口中只是一閃而過，沒有誰的主場，果子本身軟糯柔膩。

    “猜不出來。”

    “再嘗嘗這個?！崩螷又遞給她半塊烤蘑菇，李歡歡翻了個白眼道：“這個我認識啦，烤蘑菇。”

    “我就知道沒什么可以難倒未來惡龍?！?/br>
    事實上李歡歡只認識這一道菜，哦，不，還有另外一盤蔬菜沙拉——至少里頭的西紅柿和洋蔥她能叫出名字，旁邊用來配菜的橄欖油晶瑩剔透。

    主菜最后才上——一大盆各種烤rou，李歡歡看到老板端上來時，第一反應是他上錯菜了，等她意識到餐廳里只有他們一桌食客時，李歡歡低聲對老K說：“這些東西，我們?nèi)煲渤圆煌??！?/br>
    “沒錯，我正好點了叁天的份額。這里叫外賣可不比在北京。”

    李歡歡信以為真，盡量揀那些不方便打包的食物吃——沙拉啦，水果啦，在她忍著膩歪啃到第叁塊牛油果時，反應過來了，問：“你又在騙我吧？”

    老K的吃相根本是大快朵頤。

    “不，不是騙，頂多算開玩笑?！崩螷一邊說一邊切下一塊烤鵝肝，遞到李歡歡嘴邊，“來，當是賠罪?！?/br>
    這種地方你很難生氣，李歡歡只好將剩下的鵝肝全叉進自己的盤子里。

    老板見狀，趕緊過來問：“夠嗎？我可以讓廚房再烤一些?！?/br>
    李歡歡微笑拒絕，并表示謝意。

    “味道還滿意嗎？”

    “我已經(jīng)吃光了未來叁天的食物?！?/br>
    “放心吃，我們這兒的食物不會影響身材?！?/br>
    雖然李歡歡心底添了“才怪”兩個字，但她真的從來沒見老K吃過那么多東西。

    老K看她瞅著自己，他幾乎吃光了所有的食物，老K道：“這是我唯一允許自己吃飽的餐廳?！?/br>
    “聽得我都要惻隱心泛濫了?！?/br>
    老板適時地端來咖啡，順便跟老K聊兩句，“房子不需要大整吧？”

    “暫時還不用?！?/br>
    “準備住多久？”

    “一個月？”

    “你會完全愛上這里。S真的是一個好地方。”

    吃完飯結賬，老板只要20歐，老K提議給李歡歡打包一小份薯條，最后給了老板30歐，李歡歡覺得他們簡直像在搶劫。

    “你跟老板是朋友？”回到車上，李歡歡問。

    “不是。S的物價低廉而已。”老K倒車下山，拐過山頭，半開半笑說：“所以我才打算選擇這里養(yǎng)老，不用擔心坐吃山空?！?/br>
    “真到那個時候，就算你已經(jīng)80歲，臉上的皺紋可以夾死蚊子，我也會勉為其難在我的劇本里為你安排個把角色，保你衣食無憂?！?/br>
    “你真是我見過的第一好心腸編劇?！?/br>
    “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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