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裙下臣 第37節(jié)
姜妁在他動作的一瞬間便似有所感,挪步將這姑娘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因此她看著他的眼中有些驚疑,卻沒有害怕。 “抱歉,”容渙壓下眸中的銳光,從善如流的后半步道:“是臣思慮不周,只是,他這張嘴著實(shí)惹人厭煩,還望殿下恕罪?!?/br> 姜妁乜他一眼,又嫌那黑衣人嚷得刺耳,厭煩道:“拖下去吧,悠著些別讓他死了,他還有點(diǎn)用處?!?/br> 公主衛(wèi)統(tǒng)領(lǐng)連連應(yīng)聲,忙不迭的喊人堵上他的嘴,將人拖走。 姜妁這才轉(zhuǎn)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未曾挪動半分的小姑娘。 火紅的狐裘罩在這女娃娃的身上,活像裹了一張毛絨絨的絨被,滑稽又狼狽。 她睜著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滿眼孺慕的望著姜妁。 她長這么大,原以為村長家的小姐,便已經(jīng)是世上頂好看的姑娘了,如今得見這個姊姊,才知原來真的有人生得好似天宮里的仙娥。 她的雙手藏在狐裘里,茫然無措的扣著指甲,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滿身的污穢把這金貴的衣袍弄臟了。 秋風(fēng)瑟瑟吹起,姜妁這才覺得有些發(fā)冷,還未來得及喊素律,肩上一沉,暖意伴著熟悉的松木氣味將她整個人裹挾其中。 一側(cè)頭,身后站著的容渙一臉若無其事,穿著一身外袍,仿佛不知冷一般,而他身上的鶴氅卻罩在姜妁肩上。 姜妁忍不住回頭又看了容渙一眼,卻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而又問那小姑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叫盼娣,”那姑娘眨巴著眼,囁嚅著吐出幾個字。 姜妁聽見這名字,登時柳眉倒豎。 她本就生了一副兇相,這一皺眉便更添威嚴(yán),嚇得那叫盼娣的姑娘雙腿發(fā)軟,直愣愣的撲倒在地,眼淚撲簌簌落在地上,融進(jìn)干涸的土地里,卻不敢哭出聲,咬著嘴抽泣。 盼娣這一哭,倒是把姜妁給哭愣住了,她是建明帝最寵愛的公主,沒誰夠格讓她屈尊降貴的去哄,她也不擅長哄人,沒什么耐心,見盼娣哭便耐不住的心煩意亂,面色越發(fā)難看,回首直瞪容渙。 容渙愛莫能助的攤手,無奈道:“雖然,臣很高興您如此的信任,但是,恐怕殿下得另請高明了?!?/br> 素律躥過去將盼娣抱起來,瞅見她滿臉淚,登時心疼得不行,掏出帕子給她抹淚,一邊說:“你莫怕,我家主子最是好心腸,只是瞧著有些嚴(yán)肅?!?/br> 盼娣抽著鼻子哭,臟得看不出本色的臉頰,被眼淚淌出兩條溝壑,好歹是有人哄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頭。 姜妁想起自己荷包里有幾顆粽子糖,還是素律留在她這兒忘了的,尋思小姑娘都愛吃這些小玩意兒,便伸手掏出來,抓著盼娣的手一把塞給她。 盼娣抓著一把糖,懵懂的抬起頭,晶亮的眼眸里還沁著淚。 姜妁被這純澈的眸子看得別扭,忍不住惡聲惡氣的道:“不許哭?!?/br> 這回盼娣倒是不怕她了,露出一抹乖巧的笑,雙眼盈盈,像是閃著光。 素律從盼娣手里撿了顆粽子糖,喂到她嘴邊,一邊說:“這是糖,甜的?!?/br> 盼娣嗅著這甜香的味道,腹中咕咕直叫,卻不敢讓素律喂,小心翼翼的伸手接過,如獲至寶的塞進(jìn)自己口里。 甜味化在嘴里,就像做夢一樣。 是在做夢吧,只有夢里才有這么好吃的東西。 盼娣飛快的眨眼,卻抑制不住眼中那一陣酸澀,眼里又涌出淚來,這是她頭一回,獨(dú)自一人吃這么大一顆糖,以前家還在時,只有弟弟能吃糖,她耐不住嘴饞,偷偷舔了口油紙包上的糖霜,被娘發(fā)現(xiàn)打了個半死,卻仍舊沒品出個滋味。 原來糖真的是甜的。 姜妁見她又哭上了,頓覺頭疼不已,素律見她瀕臨崩潰的邊緣,忙把盼娣臉上的淚抹干凈,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對姜妁道:“殿下,還差一會兒便進(jìn)城了,這天色也不早了,咱們不如進(jìn)城再說吧?” 說罷,見姜妁又去看盼娣,姜妁知她擔(dān)心這小姑娘,自己又拉不下臉開口,便道:“盼娣許是也沒別的去處,不如讓她跟著我們吧,好歹能有她一口吃的。” 盼娣站在素律身后,顧不上回味糖的滋味,眼巴巴的瞅著姜妁,眼中蓄著淚,就好似萬一姜妁要開口攆她走,她便哭給她看。 姜妁看著盼娣黑白分明的眸子,點(diǎn)點(diǎn)頭,素律的話正和她意。 世道亂了,女子求生就越發(fā)艱難,像盼娣這般高不高低不低的女娃娃,要么便是遇上葷素不忌的禽獸,要么便是做兩腳羊的下場,更甚者兩者皆有。 盼娣如蒙大赦,一彎腿便要跪下給姜妁磕頭。 素律眼疾手快的把她給撈起來,一面對容渙道:“得麻煩您照顧好殿下了?!?/br> 容渙頷首淺笑,微闔的眼瞼遮住了暗色的幽光。 也不等姜妁應(yīng)允,素律頭也不回的帶著盼娣,迅速爬上了本該是容渙的馬車。 沒走多久,遠(yuǎn)遠(yuǎn)便能見洞開的絳州城門,此時已經(jīng)離開官道,腐爛的尸首堆積如山。 城內(nèi)并不比城外好多少,遍地殘尸,蛆蠅成群,惡臭翻涌,就連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是漂浮著一層死氣。 依稀能見幾個不人不鬼的活人,個個腹大如斗,卻面黃肌瘦,就像在枯骨身上套了一層人皮,雙目呆滯的看著馬車從面前走過,卻毫無求生欲。 有竊竊私語聲,從后面的馬車傳來。 “呀,他們的肚子……”,說話的是素律。 “餓瘋了,草根樹皮都吃沒了,就只能挖土吃,吃著吃著,肚子就成這樣了,我也吃過的,”盼娣的聲音帶著低落。 素律沒有再說話。 姜妁撐著窗簾,一瞬不瞬的望著橫陳在路邊的遍地餓殍,后面的對話順風(fēng)送入她的耳中,胸腔中已然怒火滔天,面上陰沉如水,音色帶著冷冽的肅殺。 “去絳州府衙?!?/br> * 馬車在府衙門前緩緩?fù)O拢轀o將姜妁抱下來。 姜妁仰頭打量著四周,不知這衙門多久沒人來過了,大門已經(jīng)被打砸得不成樣子,門前‘明鏡高懸’的牌匾歪掛,蛛網(wǎng)層層疊疊,堂前還橫豎擺放著殘缺的尸首。 “殿下,已經(jīng)派人前后看過,這兒住不得,”姜十五從里面走出來,臉色也不太好。 “那就去于宅!”姜妁咬著牙吐出這句話,眼中泛紅,幾乎要生啖其rou:“本宮要扒了他的皮!” 絳州知府姓于,叫于承惠。 姜十五爬上樹梢看過,城西的一處大宅院還有人走動,不用想便知那是哪兒,便指著路往那里去。 于家的門房遠(yuǎn)遠(yuǎn)便見有騎著高頭大馬,穿甲帶刀的侍衛(wèi)往這邊來,想起自家老爺早早打過的招呼,忙喊人進(jìn)去通報(bào)。 等于承惠顛著腳屁滾尿流的跑出來時,于家大門已經(jīng)被侍衛(wèi)圍得水泄不通,一架不起眼的青蓬馬車在門前停著。 于承惠心下?lián)渫▉y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頭上的汗滴大顆大顆的沁出來,他摸了把汗,弓下身顫聲道:“下官,下官見過欽差大人?!?/br> 自從他們派出的人,沒能截住那十幾個流民,他們便知道遲早會有東窗事發(fā)的一天,本想拖到主上作為新皇登基,屆時他們便是有從龍之功的大功臣,只可惜如今時候未到,建明帝尚且健在,那一朝事發(fā),他們便是罪人。 他們一早便收到風(fēng)聲,建明帝派了永安公主作為欽差來,主上勸他們收拾包袱躲去山里,挨過這一陣子便好,有幾個好似已經(jīng)躲起來了。 而于承惠則是多數(shù)不愿意躲起來的其中之一,他們想賭,賭一回這個永安公主如同傳聞中那般耽于享樂,是個胸?zé)o點(diǎn)墨的草包。 事實(shí)證明人不能有僥幸心理。 姜妁甚至連話都不與于承惠多說一句,姜十五推著那個黑衣人扔在于承惠的面前,冷聲問道:“認(rèn)識他嗎?” 于承惠一見這黑衣人,臉都綠了。 這倒不是他的人,但他擔(dān)心是哪個蠢貨不與他們通氣,貿(mào)然派人去刺殺姜妁,從而惹怒了姜妁。 畢竟永安公主暴戾恣睢的脾氣人盡皆知。 于承惠連聲否認(rèn):“冤枉啊,便是借下官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派人去刺殺公主殿下??!” 姜十五冷笑道:“還沒說呢,你便知是刺客?還說你冤枉?” 于承惠賠著笑:“實(shí)不相瞞,下官早知道殿下要來,特意備了美酒和好菜,絳州雅竹樓的頭牌哥兒也在下官府上,殿下只管吃好喝好,呆個幾日,再安然去瀧州便是。” “殺了吧,”姜妁眼底的厭惡滿得快溢出來,伸手接過容渙遞過來的茶,淺啜了一口,淡聲道。 外頭尸橫遍地,他們這些畜牲卻縮在高墻之上,享受著用無數(shù)百姓的血rou堆積起來的錦衣玉食。 于承惠怎么也沒想到,他連姜妁面都沒見著,便落得一句‘殺了吧’,忙跪倒在地上凄聲喊冤:“求殿下明鑒!臣是冤枉的??!此人身穿黑衣,臣不過是先入為主罷了!” 他原以為,來的是個公主,女流之輩便好擺弄,卻沒想到姜妁一言不合便要大開殺戒。 他還喊著冤,馬車門前的幽簾猛地被掀開。 于承惠下意識抬起頭,百姓勛貴間口口相傳,永安公主的姿容國色天香,他這才頭一回得見這雪塑玉雕般的人,讓他忍不住雙眼發(fā)癡。 姜妁眼中含煞,音色冷絕:“你看得見外頭尸橫遍野嗎?你冤?你哪里冤了!你嚼著百姓的血rou,腦滿腸肥,你有什么臉喊冤!” 話音剛落,容渙的袖中劍猛然出鞘,于承惠話還來不及說,便已然人頭落地,鮮血一濺三尺高。 車前的幽簾被及時放下,濺過來的血盡數(shù)落在其上。 “殺……殺人啦!”門房看得腿腳發(fā)軟,凄厲的喊了一聲,跌跌撞撞的往里跑。 姜妁閉眼長出一口氣,將手里的茶碗扔出窗外,冷聲道:“一個不留?!?/br> 隨著那一道瓷器碎裂聲響起,公主衛(wèi)長刀出鞘,從大門魚貫而入,沒一陣,里頭便響起凄厲的尖叫聲,哭嚎聲。 少頃,姜十五提著刀出來,白凈的臉上濺著血點(diǎn)子,刀尖還在滴血,腳上的皂靴看不出什么,可走一步便是一道濃稠的血腳印。 “殿下,上下五十六口,盡數(shù)伏誅。” “抄干凈,別漏了賬本,”姜妁閉目養(yǎng)神,容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握緊她發(fā)冷的手。 “把這府里的糧食全都搬出來,有多少搬多少,架鍋煮粥,派人去滿城敲鑼,城中設(shè)四個布施點(diǎn),日夜施粥?!?/br> “還有,著重問一問,有沒有懂醫(yī)術(shù)的郎中活著,除了糧食,他們還需要草藥治病?!?/br> “派人將能住人的宅子都收拾出來,用來安置這些百姓,冬天馬上要到了,又是一場劫難。” 姜十五凝眉問道:“倘若糧食不夠怎么辦?” 姜妁道:“不慌,我會盡快趕往下個州府,再分一批人用于家的銀兩買糧食,應(yīng)該周轉(zhuǎn)得開,不行再從我賬上出,記得做好賬?!?/br> 姜十五應(yīng)了一聲,復(fù)又轉(zhuǎn)身進(jìn)去。 等一切消停,天色已經(jīng)擦黑,公主衛(wèi)在于家不遠(yuǎn)的地方,選了座看上去還算干凈的宅子,收拾干凈才請姜妁進(jìn)去。 姜妁站在鐘樓往下看,四個布施的粥篷已經(jīng)簡略搭建好,周邊燃著熊熊火堆,大鍋里熬著清粥,香氣飄出去很遠(yuǎn)。 一個個瘦骨嶙峋的百姓排著隊(duì)端著碗,井然有序,得了粥水的也不肯離開,抓著布施的侍衛(wèi)問東問西,問是不是朝廷派人來救他們了,粥棚會不會一直都有,有些吃好的,抱著肚子就這么圍著火堆席地而眠。 姜妁下來時,外頭廳上已經(jīng)擺好了晚膳。 容渙給她盛了一碗竹蓀排骨湯,放在她面前。 姜妁沒什么胃口,對這湯水有些興致缺缺。 容渙也不嫌煩,拿著調(diào)羹喂她,一邊說:“如今在途,要吃些什么也沒得在京中那般方便,殿下暫且委屈些。” 姜妁并不覺得自己委屈,對比外頭那些餓得只能刨土吃的百姓,她這一桌子菜簡直是奢侈。 但她確實(shí)沒什么胃口,強(qiáng)迫著自己喝了幾口湯,抬頭便見素律領(lǐng)著一個梳著雙丫髻,因?yàn)樘?,顯得眼睛格外大的小姑娘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