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癡心
不能再這樣了。 陸靖柔怔了半晌,猶如冷水蓋頭澆下,自頭頂一路涼到腳后跟。她伸手去搖他的胳膊:“我,我犯了個(gè)大錯(cuò),不該回來的。你以后千萬不要惹他生氣,皇上會拿我對付你……” 蕭闕已收了淚,緊緊覆上她的手,平靜道:“我明白?!?/br> “怪我。我當(dāng)時(shí)亂的要命,趕著回來探聽消息,什么也沒想?!标懢溉峒奔钡貑枺盎噬蠜]有拿我為難你吧?” 皇上為難他的時(shí)候還少嗎?蕭闕看著她,心頭沉重的哀戚云開霧散,暖流滾滾而上,仿若朽頹枯骨乍死還陽。他忽然半個(gè)字也不想說,只想親她亮晶晶眸子和軟甜的唇。最好能讓她笑一笑,一輩子不再流淚煩惱。 “別擔(dān)心。我也,什么都沒想。” 午后陽光正盛,照得桌上銅胎琺瑯鐘表冒金光,表盤上頭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的假花,折出一連串圣潔虛妄的芒彩。日光本該熱烈溫柔,卻在他臉上割出一道緘默的影,半張臉不見血色,半張臉隱在暗處。金色睫毛翕動,像一只厭倦展翅的蝶。 明明眼底噙著笑,唇齒卻是涼涼的。陸靖柔很是珍惜,一點(diǎn)點(diǎn)吻下去,像困居大雪的小熊,小心翼翼舔舐所剩不多幾滴蜜糖。 蕭闕喘息著,將她圈得更緊。 他的氣息變了,摻雜絲絲縷縷薄淡苦香,是藥氣長久沁固在身上,洗刷不掉。她前些天腹痛流血,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什么也察覺不出。他大抵預(yù)先烤熱了手才來抱她——從前他的手還不是這般冷,月月年年虛勞耗損,一顆心都熬干了。 陸靖柔抬起頭,一一吻過他枯敗的眼角眉梢。淚流得太多,昔日眼中跋扈神采一寸寸傷啞黯淡。“蕭掌印真好看,姿容萬代,豐采千秋?!彼龔?qiáng)笑道,“你知道吧,我就喜歡漂亮的,所以我愛你?!敝辽傥疫€guntang,她想,總會把他捂暖。 她把潮熱臉頰埋在他的頸邊,平地炸起一道驚雷,無根水落得又快又急。轟然雨聲間,大地傾覆,日月顛倒。陸靖柔貪心勾上他的舌,卻被蕭闕扣住后腦,吻得愈發(fā)深。 唇舌交纏,不辨你我。最是恍恍不見天日,越是滋生無盡的悲苦癲狂。陸靖柔伏在他清瘦的肩上大口大口喘氣,心里卻想——一處的我活著,另一處的我在幾百年前與他裹纏不休。那么她究竟活著,還是死了。 “你抱抱我。”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蕭闕……你抱抱我吧?!?/br> 抱抱我吧,我害怕。 一拖再拖,皇上病情終有好轉(zhuǎn)的一日。昨夜司禮監(jiān)的人奉令全部撤走,陸靖柔摟著被子看他們屋里屋外大掃除,每一個(gè)角落都不放過。據(jù)說皇上現(xiàn)在脾氣不大好,她好歹還算他的妃嬪,身邊須得干干凈凈。 康生擔(dān)起送湯送飯的活計(jì)。陸靖柔下午去東暖閣伺候皇上,不大吃得下飯,有一口沒一口撈湯底豆腐塊兒??瞪谝慌詫锛?xì)刺都摘凈了,攢出半碗酥雪魚rou,頂頭淋上一點(diǎn)湯汁。 陸靖柔覺得若是不吃,豈不辜負(fù)這份精致手藝,遂硬著頭皮抄起小銀勺,一口一口往嗓子里填。 “皇上如今怎么個(gè)情形,你早對我說些,我心里有個(gè)準(zhǔn)備?!彼辈眱貉氏卖~rou,康生給她在碟子里夾上一筷子糖醋排骨。 “對外,說是好得多了?!笨瞪馈?/br> 她旋即明白,反手指向自己??瞪稽c(diǎn)頭,陸靖柔像吞了個(gè)秤砣,一霎時(shí)滿心沉重。 下了飯桌整理停當(dāng),她特地?fù)Q了件醬色薄襯衣,上頭稀稀松松全三藍(lán)的團(tuán)鶴蘭草。兩把頭上簪支玉翠頭銀簪并一支檀香荷葉耳挖子,另一側(cè)星點(diǎn)幾簇珠花,勝在小巧,并不惹眼。 她正要拈一只白玉耳墜子,康生在一旁輕聲說:“娘娘去見皇上,還是少見些白好?!?/br> 陸靖柔十分訝異:“這也不成了!日后恢復(fù)朝政,怎么解釋呢?” 康生欠了欠身子,笑道:“規(guī)矩還不是皇上定奪。怹老人家說什么,我們做奴才的無非照做就是?!?/br> 這會子里外司禮監(jiān)的人手都撤了,康生話里話外打機(jī)鋒,陸靖柔少說也是宮里摔打過幾年的人,一聽便知什么用意,當(dāng)下笑語盈盈起來,擇了一對萬字如意云頭耳環(huán),命康生給她戴上。 皇上屋里大白天拉著氈簾子,蠟燭卻連點(diǎn)十來只。陸靖柔手扶門框站立半晌,不大清楚他究竟怕黑還是怕亮。 “皇上?”她向燭光深處喚了一聲。 一團(tuán)幽深黑暗中,有個(gè)白色的身影動了一下。燭光在身側(cè)不耐煩地?fù)u動,她放輕腳步向前走去,皇帝嚶嚀一聲,睜開眼睛。 “你來了。”他說,“朕頭疼得很,替朕按一按罷?!?/br> 陸靖柔不敢怠慢,言聽計(jì)從總沒差錯(cuò)。她挪挪身子,好讓他躺到腿上來。其實(shí)她不大會給人按摩,往常都是蕭闕代勞,她是那個(gè)躺著享福的。如今形勢所迫,不會也要會了。 皇帝沒說話,屋子里太黑,看不清皇帝臉上是個(gè)什么神情。她沿著頭脈經(jīng)絡(luò)一寸一寸揉壓,直到頭側(cè)雙太陽xue略略用勁。 皇帝喟嘆一聲:“從前你啊,風(fēng)風(fēng)火火,滿宮里就你,敢跟朕擺臉子跳腳?!?/br> 皇后娘娘氣性也不小——她想了想,還是將這話咽了回去?!皬那澳昙o(jì)小,脾氣急躁。”她字斟句酌,唯恐惹怒了他,“臣妾給您賠不是。” 皇上并未接話,自顧自地問道:“你回宮之后,見過皇后沒有?” “還沒有?!标懢溉嵴f。 “你如今已是皇貴妃了,朕讓你做皇后,你還愿意嗎?” 他語氣平和,不知怎的,陸靖柔竟然咀嚼出幾分悲涼意味。她沒主意,只得順著向下說:“能當(dāng)皇后自然是好,可如今皇后怎么安置,皇上還會給她位分嗎?” 皇帝冷笑一聲:“她?貪婪無德,言行無狀,索性打回老家去罷,大家都爽快?!?/br> 陸靖柔聽得氣悶。原本諒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只做應(yīng)聲蟲,可泥人亦有三分火氣。她忍不住溫聲道:“皇后待皇上,是癡心一片啊?!?/br> “你不是向來記恨她么,怎的替她說情?”皇上停了一停,“朕心意已決。她心毒善妒,哪來的癡心!遲早害死旁人?!?/br> 帝后之間何以有如此大的怨懟,陸靖柔一時(shí)怔忡。其實(shí)女人看女人最準(zhǔn),皇后心性純粹,她的愛濃烈,恨也直白。她看不慣陸靖柔分走圣眷,屢次三番找不痛快,僅僅明面上斥責(zé)打罵罷了,從不曾暗中構(gòu)陷。 草原上來的人,不會耍陰招。如若不是在宮中,或許她們會成為好朋友。 蕭闕府中那些時(shí)日,她過得逍遙快活,偶爾憶起舊相識,不覺生出悲憫之心。宮外天空又高又遠(yuǎn),何必死守不放?;屎笕羰遣桓枢笥卩蜞簦幌徊教こ?,便能聽見頭頂飛過清脆鴿鈴,得見林林總總煙火人間。 人多的地方有活氣。她記得最多的,就是提籃子小販,走街串巷叫賣鐵蠶豆柿子餅半空花生,天氣一熱就改賣雪花酪酸梅湯,嘎嘣嘎嘣嚼冰核兒。一扭臉兒,隔墻不知誰家打孩子,哭聲此起彼伏傳出老遠(yuǎn)。街上有錢人家女兒出嫁,吹吹打打紅滿一條街,小孩子跟在屁股后頭撿拋灑的花錢兒。一路折騰到日暮時(shí)分,鄉(xiāng)下大馬拉著車氣喘吁吁走到城里來,一對黑鼻孔里噴出白騰騰熱氣。待到滿車東西卸空,趕車人就又甩開鞭子,踢踢踏踏,留下一路塵土飛揚(yáng)的馬蹄聲。 “皇上英明。”陸靖柔滯了半晌,“留她在宮里,您也著實(shí)為難?!?/br> “那你呢,你為難嗎?” 皇帝忽的翻身坐起,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