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死了。

    陸靖柔睜開一只眼，勉強(qiáng)看看正起身穿戴的皇帝。她身上酸得要命，腰腿胳膊快被他折騰散架了，抬抬手就感覺渾身骨頭哐啷哐啷亂響，真不明白丫的哪兒來毅力早起。

    “您干嘛去呀……”她努力把另一只眼的眼皮也扒開，試圖找回清醒意識，“什么時候了？”

    “寅時叁刻?！被实鄹┫律碛H吻她的額頭，“再睡一會兒，朕馬上就回來?！?/br>
    “哦……”陸靖柔困倦地哼一聲，順勢翻身，將他吻過的地方抵在枕邊。明黃葫蘆枕上，七八垂髫小兒正嬉戲玩鬧。絲線觸手生涼，乍離人身便失卻溫度，是個薄情性子。

    她借著背身在枕上悄悄蹭一蹭額頭。她覺得惡心。

    陸靖柔閉著眼睛想睡，偏再沒睡意了。只好耐性兒聽皇帝穿衣洗漱的動靜。他蹬了靴子要出門，不知為何又折回床前。約莫是俯下了身，腰上玉佩穗子輕輕拂過她肩頭，像一只怯生生的小手。

    她像具沒有生命的rou體，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心里實在煩悶難抑，抬手砸了腕子上的白玉鐲。

    康生一直在門外守著，聽見動靜忙搶進(jìn)來。鐲子被她摜在地上碎成幾段，玉里絲絲血沁光華流轉(zhuǎn)。她顯然氣狠了，要將另一只也摘下來，奈何手上打顫使不上力，怎么都摘不下來。

    康生怕她使蠻力傷了自己，忙撲上去抓住她的手不讓她動。

    “我不要！不要這個！”陸靖柔眼圈泛紅，咬牙切齒。

    “好好好，不要不要。”康生手腳利落，說著將鐲子脫去。她劈手奪過，死命往地上砸。

    這只比上一只砸得更碎，陸靖柔反而笑起來。砸東西真好玩兒，是不是？她嘗到病態(tài)發(fā)泄的快樂，順手抓起不知什么物事，胳膊舉起，又被康生握住。

    “娘娘?！笨瞪吐曄職獾貏?，“娘娘昨夜沒睡好，何妨歇一歇，養(yǎng)養(yǎng)力氣再砸?！?/br>
    “你別叫我娘娘！”她條件反射皺眉。

    “好，好，不叫娘娘。”康生一迭聲應(yīng)下，“不叫娘娘，叫jiejie。”

    “你怎么說話跟他一個樣，滿口是是是好好好，碎嘴婆子似的。”陸靖柔被他一打岔，難得摔摔打打興致驟然散盡。身子蜷成一團(tuán)縮在大紅百子圖錦被里，神色懨懨，沒一點(diǎn)兒生氣。

    康生耐心地跪在她面前：“jiejie喝口水，潤潤嗓子吧。”

    陸靖柔沒說要，也沒說不要。康生不知打哪兒變出一只小小黑釉兔毫茶盞，淡淡甜香在空中蕩漾開來。

    她是個狗鼻子，立刻向他手上看去。那茶盞里并非碧綠茶湯，而是濃厚香甜的桃汁。陸靖柔雙手接過咕嘟咕嘟幾口喝完，把空杯向前一送：“還要?！?/br>
    她遞杯子，他就替她斟滿。一小壺桃汁沒多久就喝光了，陸靖柔意猶未盡舔舔嘴唇，問康生：“還有嗎？”

    康生搖頭：“沒有了，明天再給jiejie做?！?/br>
    幾口果汁于皇家潑天富貴不算什么，最難得這份落難情誼。陸靖柔眨巴眨巴眼睛，輕聲問：“是蕭闕讓你送進(jìn)來的嗎？”

    康生難得遲疑一頓，回道：“是，掌印親自挑的鮮桃?！彼D(zhuǎn)而斟酌問道，“jiejie想見掌印一面么？”

    想，如何不想！陸靖柔一瞬間喜得直蹦起來，轉(zhuǎn)念一想，神色黯淡幾分：“還是不見的好，見了又怎樣呢，難道就能解決問題嗎?！?/br>
    康生輕輕說：“奴才以為，jiejie見著掌印，至少心里歡喜，吃得下飯睡得著覺?！边@話不假，她天天在皇上跟前“表演”吃飯，從來沒覺得食物有這么難以下咽。

    “人活著不只為了吃飯。”她對康生灌輸大道理，“還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保護(hù)親人愛人?？瞪闳绻蘸笥辛诵膬x的姑娘，一定要保護(hù)她，事事以對方為先。”

    康生卻道：“掌印果然料事如神，jiejie現(xiàn)在瞧著比剛才精神好多了。jiejie只管安心吃喝，萬事勿慮，一切有康生在?！?/br>
    陸靖柔被他說得心底騰起一股暖意?；噬现两褚尚奈聪?，遲遲不曾把雙喜調(diào)來長春宮，如意兒升做秉筆太監(jiān)，昔日舊仆只?？瞪粋€，頗有姐弟二人相依為命之感。她摸摸康生圓滾滾的腦袋，半開玩笑地說：“看你把我說成什么啦，難道你jiejie我只會吃吃喝喝嗎？我剛發(fā)現(xiàn)你小腦袋瓜兒生得挺周正，怪不得蕭闕總贊你機(jī)靈?！?/br>
    康生得了夸獎，卻并不怎么開懷的模樣，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掌印未有一日不掛心jiejie，時常囑托奴才好好看顧您。今時不同往日，jiejie吃飽喝足，掌印能安心不少。其實，掌印也想見jiejie一面，苦于沒有機(jī)會罷了?！?/br>
    陸靖柔沒有弟弟，覺得他甚是乖巧聽話，不想讓他擔(dān)心，于是強(qiáng)笑著在他腦袋頂上揉一把：“那就拜托康生啦。”

    見蕭闕哪有那么容易。一來她是皇上身邊名正言順寵妃，皇帝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和她黏在一處。二來她和蕭闕嫌疑未除，皇上表面風(fēng)平浪靜，暗地里削了蕭闕的權(quán)，有意提拔如意兒和他分庭抗禮。故而蕭闕等閑不敢踏足內(nèi)廷。

    陸靖柔成日介忙于飾演美麗無腦皇貴妃，若非康生透露消息，哪里有門路知曉其中秘辛。

    “要不你們給皇上下個藥，讓他吃一頓睡叁天？”陸靖柔搓搓手。

    軟的不行來硬的，硬的不行來猛的嘛。

    康生聽了一笑：“難保不會波及jiejie，奴才沒這么大膽子?！?/br>
    長春宮內(nèi)不種樹，屋內(nèi)的盆景全是寶石珍珠堆砌死物。陸靖柔索性看自己的指甲，養(yǎng)不到半寸長，躲在鎏金指甲套底下。指甲蓋有一塊小小的、突兀的白，等到這塊白長出指尖去，要多少時日？她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他？翡翠葉子永遠(yuǎn)不會干枯萎黃，可是她會。

    她起身走到窗邊曬太陽，快入夏了，這里的空氣聞著輕快?！皩m里是不是要包粽子？”她問了一句。

    康生在身后恭恭敬敬答一聲是。

    陸靖柔自笑起來，說：“我只會吃，不會包，手笨?！?/br>
    主仆二人正說著，外頭門上一陣聲響，原是景嬪帶著大阿哥來了。她母憑子貴，位份上不去，旁的沒少虧待。陸靖柔回宮以后，斷斷續(xù)續(xù)見過其他嬪妃幾次，只有景嬪境況尚算不錯，皇后前些日子剛解禁足，誰也不敢跑去坤寧宮觸霉頭。

    陸靖柔不會抱孩子，就奶媽子懷里逗他玩兒。她離宮時這孩子只有幾個月大，看不出模樣，現(xiàn)在快兩歲了，越長越肖似他的皇帝爹。孩子不認(rèn)生，見她就笑，伸出白嫩嫩的小胖手要抱。

    陸靖柔滿心歡喜接過，哎呦一聲，笑道：“這么壓手！”隨即找椅子坐，將孩子摟在懷里，軟綿綿熱呼呼，滿是奶香味兒。她笑瞇瞇地向景嬪說：“你生了個小rou團(tuán)子，本宮方才手腕兒差點(diǎn)閃了?！?/br>
    大阿哥不哭不鬧，小手抓住她衣襟上珊瑚米珠十八子手串，幾根小胖指頭捏來捏去。陸靖柔遂解下來，給他抓著玩兒。

    女人之間能有什么可聊，無非家長里短。她們是皇上的女人，能擺到明面上笑的更少。儲秀宮幾個小答應(yīng)先后有了身孕，景嬪嗤了一聲，道：“湊作堆兒的來，灌多了酒才懷上，能有幾個好的！”

    陸靖柔抬眸看她一眼，亦笑道：“回頭送她們一副字，就寫連中叁元?！?/br>
    皇貴妃娘娘講笑話，旁人不好不笑?？瞪笓]人搬來許多玩具，奶子舉著兩只撥浪鼓逗孩子玩兒?！澳锬锫牄]聽說，嫻妃身子要不行了。上回見著她，開春還穿毛皮襖子。”景嬪邊說，邊小口吹茶。

    原來是吃活猴腦子那位。陸靖柔不高不低“呀”了一聲，說：“我記得先前她還去園子里聽?wèi)騺碇?，怎成了這樣?！?/br>
    景嬪說：“還不是去年皇上滿宮查刺客，她一個病人能干出什么來？照樣翻箱倒柜。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手黑心臟，把嫻妃娘家陪嫁打碎了，還不認(rèn)賬?！?/br>
    陸靖柔點(diǎn)點(diǎn)孩子柔嫩的臉蛋，沉吟道：“是太過分了些?！?/br>
    話說幾巡，要看天色擦黑，陸靖柔好說歹說留景嬪用晚膳，吃到一半皇上回來了。大阿哥移交親爹抱著，立時小嘴一撇號啕大哭。

    眾人忙忙地抱走大阿哥，左哄右逗，一片混亂狼藉。陸靖柔將皇上衣袖一扯，笑道：“大阿哥虎頭虎腦，長大了跟您一模一樣?！彼A(yù)感舊話要重提，果然皇帝轉(zhuǎn)頭道：“喜歡孩子就自己生一個，倘若是阿哥，朕立他當(dāng)太子?！?/br>
    “那我們大阿哥可就不高興了?！标懢溉岽瓜卵酆?，有意點(diǎn)一句?；噬洗蜻M(jìn)門興致不高的模樣，陸靖柔這會子也沒打算順著他。

    “你不愿意？”

    “還有皇后娘娘呢，她怎么辦？”

    “不干她的事。”

    每天虛與委蛇，戰(zhàn)士也會疲憊的。陸靖柔哭著說不要這個，是下意識不要鐲子，還是不要再過這種生活？

    康生是個謊話精，桃汁不是蕭闕的命令，是他自己想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