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可怕了
陸靖柔一筆字很秀麗,筆劃間柔美中見清剛,字如其人。 “至今思項(xiàng)羽,不肯過江東?!?nbsp; 蕭闕捻起那張紙來,墨跡還未干透,他曲起手指彈了彈“不肯過江東”,像是一心想把那不肯的勁兒彈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一頭犟驢似的。蕭闕手里捏著把玩的玉佛手,尾巴上垂束的絲線掃在手臂上,柔柔的,又發(fā)著癢。天色分明尚早,這會子過了午時,正頂著毒日頭,夏蟬有氣無力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夏日里換穿紗衣,背上未免黏黏生層細(xì)汗。 他刻意揚(yáng)了揚(yáng)嗓音:“皇上今晚過來用晚膳,娘娘早做準(zhǔn)備?!碧O(jiān)沒了那人道的東西,腮上不生毛須,逐漸變了一把薄寡的尖嗓門,平日說話也不饒人,直戳肺管子。 死亦為鬼雄的項(xiàng)羽輕飄飄地落回書案上,里頭仍沒響動,蕭闕帶著人走了。 陸靖柔雙手抄裙子,從屏風(fēng)后頭沖出來。紅珊瑚壽字耳挖簪半歪半斜插在兩把頭上,鼻尖粘著塊灰土,兩只水杏眼左瞧右盼。 “要不,你說我還是餓死算了?”她捅身邊的丫鬟雙喜。 雙喜掀搭著眼皮看她:“您可未必舍得?!?/br> 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她心里發(fā)急,嘴里冒好大一個燎泡。誰叫她命格外好,在公交車上摔了一跤,腦袋磕昏了,醒來日月?lián)Q新天,一群長辮子圍一圈娘娘長娘娘短地叫,嚇都嚇?biāo)廊恕?/br> “他剛才說什么?晚上皇上過來?”她愕著眼問。 皇上少年人模樣,端方臉龐殘存些孩子氣,頭皮刮得趣青,直腰挺背在她房中一坐,小童充大人的神氣叫人不忍得揭穿?,m瑯自鳴鐘叮叮叮地響,她肅著臉兒踩著元寶底出去蹲安。 皇帝張張嘴,欲言又止。這個陸貴人,他幾年前登基時太后順手指給他的。平日在后宮不大出來,大約性子怠惰,又不好爭什么,年節(jié)只顧往人后躲。前幾日叁弟貪玩不慎墜湖,幸好有人跳水相救才撿回一條命。身邊的小福子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人影了。叁弟年紀(jì)小受了驚,只記得那位簪著朵翠色的寶石花簪。內(nèi)務(wù)府翻了幾天的檔,盤來盤去,才找到陸貴人這里。 不消說,就是如今的陸靖柔干的好事。她穿越過來頭一天,就見著有人落水。沒成想見義勇為沒好報(bào),還招來了大禍患——當(dāng)今皇上,一個最有可能揭穿她不是原來陸靖柔的人。 “寧王年幼,身旁無人跟隨,臣妾護(hù)主心切,所以跳水相救?!彼A艘桓?。 “落水不是小事情。陸貴人身體無恙罷?”皇上作勢扶她一把,給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 少說少錯,皇上滿意她見義勇為。就是久不出頭,難免有人以為她不得圣眷。穿用擺設(shè)半新不舊的,繡鞋還是前些年老樣子,如今連外頭得臉兒的宮女都不時興穿了。他的妃嬪,又是寧王的恩人,怎好穿舊衣裳嚼冷點(diǎn)心呢?皇帝大筆一揮直接將她升了嬪位。 陸靖柔盤腿坐在新制的錦被里,吸了吸鼻子,覺得皇上多少腦子有點(diǎn)問題,從來沒談過戀愛,剃頭挑子一頭熱,不曉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道理。不過他身邊的蕭闕,眼睛偏利得刀子似的,上下掃幾眼,能剖出人家的肚腸。 雙喜把她的頭發(fā)簡單挽一把,松松盤在腦后。自從皇帝腦子一熱晉她位分之后,日常穿用瑣物比從前上了一個檔次。掬滿掌的茉莉花油往身上按,又滑又潤不膩手,再上珍珠粉,養(yǎng)出一身雪白滑嫩的好皮子。聽說是南邊進(jìn)貢的,內(nèi)務(wù)府專挑上等貨色。 “皇上南巡的事兒您聽說了么?”雙喜的辮子梢在她鼻子前邊一搖一晃,綾子上兩顆瑪瑙珠子時而“磕噠”地響一聲。“皇上還說要把您的名字加進(jìn)去,御前的人驚得了不得,下值偷偷找人同我說的。” 陸靖柔啊了一聲,撈起手邊象牙把鏡照一照臉。杏眼細(xì)眉,薄單單瓜子臉兒,清秀里頭數(shù)不上漂亮。她就更不明白了。 足見不是長相的原因。 她這人不愿搜腸刮肚的想事兒,一則沒那么好的腦子,二來知道越多越好么?橫豎不是殺頭罪過,人家樂得不說,她也就樂得蒙在鼓里。 頭天她倒是見了皇上身邊那個蕭闕一次。雖說從前鬧過小小的不愉快,一直梗脖子僵著也不是事兒,人家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呀! 她踩著花盆底走不快,費(fèi)勁巴拉地追上了,把身邊伺候的人都支開,深深地行個禮,滿臉堆笑:“靖柔從前不懂事,沖撞了蕭大人。從前的事情請蕭大人別放在心上才好?!?/br> 日暮時分太陽光金燦燦刺眼。蕭闕瞇著眼瞧她,鼻尖頂著幾粒圓汗珠,鬢角都濡濕了,足見一路追得辛苦。 “娘娘怎么不派人來傳呢,鐘粹宮到這頭兒路程不短?!彼有渫怖锱磷映鰜硪o她揩揩臉。 這主兒沒會過意來,自己劈手奪過去胡頭胡臉亂抹,末了大剌剌把手一伸,要把帕子還他。想起來什么似的,手又縮回去了。這是做什么?他覺得好笑,低頭瞧著她。身量小小的,踩著花盆底才夠到他肩膀。 陸靖柔臉一紅,囁嚅道:“我生怕您記恨我,不待見我,所以打聽好了您在哪巴巴地趕了來,求您的寬恕?!?/br> 大約是真急著趕路,說話還呼哧呼哧的。他沒來由想起從前養(yǎng)的一只小京巴兒,底下人孝敬的。那狗不算機(jī)靈,倒是頂親人,愛追著自己尾巴滿地上繞圈兒跑。寒冬臘月出去辦差,小狗溫吞地給他揣在懷里,鼓囊囊一團(tuán),比十個手爐都頂用。后來一個不防,叫萬歲爺養(yǎng)的狼狗給咬死了。 她還在說:“我給您帕子弄臟了,要不我回頭給您洗出來,再叫人送回司禮監(jiān)去?” 做奴才的哪有嫌主子臟的道理!他把帕子抽出來,折好了放回袖筒里。眼瞅著宮里要上燈了,他還得趕著回司禮監(jiān)去。 她倒通融:“我誤了您的事兒,這就回去了?!闭f著拔腿就走。 他還有一句話,硬是叫她給堵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