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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轅收回帕子,看著半個衣袖都濕透的長生,冷不丁道:“長生,我要走了?!?/br> 長生一瞬間僵住了,他望向蘇轅,有些局促地捏著發(fā)白的指關(guān)節(jié),小心翼翼顫著聲道:“先生……?” 他害怕是自己的冒昧唐突驚擾了蘇轅。 蘇轅沒給他誤會的時間,飛快地解釋道:“那日伏霖兄來信,今上召我回宮,施行變法。” “變法?”長生似是有些懵了,愣了半晌,又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似的,頃刻間由悲轉(zhuǎn)喜,眼里滿是震驚,震驚落下,滿盛著喜悅,“先生!” 他激動地都快跳起來了,“先生,你終于可以一展你的抱負了!” 蘇轅被他感染了情緒,眼底的笑意也深了些,任由眼前人攔腰抱住過于清減的自己,在搖搖欲墜的船上蹦跶,直到“噗通”一聲,另一支木槳終于也被晃進了水里。 長生不好意思地松開手,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就聽蘇轅帶著幾分親昵道:“模樣像個大人了,心里頭還是像個小孩兒,一點兒都不端莊?!?/br> 許是聽了這句話,又或許是雀躍后他再次鮮明地意識到了什么,他沒有急著回答蘇轅的話,而是沉默了半晌,而后低低道:“先生,你且先去?!?/br> 再抬眸,那本就被藏起來的傷感,全然換作了堅定,“再過二十年,等長生能夠離開本體,必定來尋您?!?/br> 蘇轅望著眼前面容年輕的長生,不動聲色地嘆了一口氣,而后拍著他的肩道:“好,我等著你?!?/br>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他。 回到朝廷后,皇帝對他禮遇有加,給了他無盡的權(quán)力去將他前半生心血畫就的藍圖在南陳的土地上一點一點實踐。他位極人臣,無數(shù)人懼他怕他,亦有更多的人對他感恩戴德,黃伏霖身為他的副手,與他宵衣旰食,天子身為他的國君,為他掃清障礙。 對于一個心懷救國之心的謀臣而言,能毫無牽絆地實現(xiàn)胸中抱負,實乃平生第一大幸事。 因而被下旨賜死的時候,他回顧這一生,其實已經(jīng)了無遺憾了。 ——除了沒有等到……長生。 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圣上在支持他半生后驟然崩逝,無數(shù)被變法壓制蟄伏的權(quán)貴,終于向失去庇護的蘇轅露出了獠牙。 他動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也太明白,皇帝死了,他濃墨重彩攪弄風(fēng)云的一生,也就結(jié)束了。 做了十幾年的太子太傅,他絲毫不懷疑新帝會將他的變法繼續(xù)貫徹下去,他也和新帝一樣明白,只有他的鮮血為祭,這條變革的路才能走的更遠,更徹底。 新法絕不能動,那便只能以他的死,平息權(quán)貴之怒。 他的罪名是貪污,理由是從他的府里,搜出了三百萬兩雪花銀。 臨刑前,新帝來見他,獄卒正在為他梳頭,這是死前才有的待遇,他在這牢中待了太久,倒是許久沒有像這樣,通過銅鏡看見自己了。 “朕有幸做先生的第一位學(xué)生,聽先生傳授新法之思想,受先生之教導(dǎo),是上天賜與朕的無限殊榮。”新帝對他的態(tài)度依舊恭敬。 蘇轅偏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告訴他,其實他的第一位學(xué)生,是在他落魄至極時,坐在銀杏樹下點亮了他雙眼的荒野鄉(xiāng)童。 “先生,你會怪朕么?”新帝問他。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碧K轅淡淡地開口。 他沒有給新帝行禮,也沒有偏頭看他,“刑房污穢,罪臣實在不忍臟了陛下的貴足。” “先生……”新帝欲言又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br> 蘇轅回頭看向他,“臣子功績自有后人評說,罪臣從不懼怕聲名狼藉,萬人唾棄,只盼陛下務(wù)必護好新法,否則罪臣此番身死,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br> 于是新帝終于心安了,掉了兩滴眼淚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刑房。 皇帝一走出去,宣旨和端鴆酒的太監(jiān)便進來,畢恭畢敬地守在一邊。 蘇轅掃了他們一眼,又看了看銅鏡中的自己,他的鬢角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恰似當年泛舟湖上,鬢角落上的霜雪。 在許多個疲倦?yún)s無法入睡的深夜里,他也曾想過,倘若當時木槳沒有掉落在地上,他會縱容長生吻他么? 這是他最后一次想這件事了,可他依然沒有答案。 于是他終于還是站起身,走到小太監(jiān)身前。他并未特意擺什么架子,可短短的幾步,盡管穿著囚服,卻依然不掩其風(fēng)華氣度。 ——到底是手握無限權(quán)柄,攪弄了南陳朝堂風(fēng)云,引無數(shù)權(quán)貴為之駭然變色的蘇相國。 那太監(jiān)瞄了他一眼,在心中低低地嘆了一聲,卻不得不拿出手中圣旨,卻不料蘇轅抬手擋住他的動作,從他的領(lǐng)子后面拈出一片泛黃的銀杏葉。 “把這個給我,行么?” 他的聲音溫和有禮,面上平靜得看不出是將死之人。 “您喜歡便拿著吧?!毙继O(jiān)不明白蘇大人為何會在意這一片黃葉,大抵是文人孤傲,睹物便愁及自身,顧影自憐。 卻不知道,他曾在那貶謫苦寒之地,遇到過一棵叫做長生的銀杏。 蘇轅握著那片葉子的梗,在手里轉(zhuǎn)著,那金黃的葉片兒便旋轉(zhuǎn)起來,像一只飛舞的彩蝶,也像長生。 秋天了,他掐著手指算。 他離開郢州的時候是冬天,熬過這個秋天,就是二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