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忙著的動(dòng)作停下，擦了擦手坐過去，拉起阿回的小手，笑著問：“你給娘說說，懂什么了？”

    阿回張了張嘴，兩條小眉毛皺了皺，似是想回答，但不知道該怎么說，最后拽了拽姜肆的手，認(rèn)真道：“阿娘，我困了……”

    姜肆抿唇一笑，抱著阿回去床里睡覺。

    第二日，隔壁李嬸發(fā)現(xiàn)空了三年的老房子竟然冒起了炊煙，還以為遭了盜賊，敲開院門一看，才知是霍鐵匠的小娘子回來了。

    李嬸很是震驚，當(dāng)年一事，整個(gè)清水縣的人都以為她死了，她也不例外。

    姜肆沒離開時(shí)，李嬸幫了她許多忙，生阿回時(shí)她摔了一跤，差點(diǎn)難產(chǎn)，還是李嬸幫著接生的，姜肆把這三年發(fā)生的事去繁就簡地講給她聽，李嬸聽了直掉眼淚。

    女人最懂女人的苦，能茍活到今日何其不容易。

    母子在舊宅住了幾日，這日姜肆要去一趟青紋山祭拜霍家先祖，便將阿回托付給李嬸。

    姜肆惦念著阿回，想要早點(diǎn)回去，可是青紋山山路難走，姜肆下山時(shí)天已經(jīng)黑了。

    山腳下有條青溪，清水縣就得名于此。

    晚秋天涼，粼粼波光浮于水面上，姜肆踩著鵝卵石小心翼翼地趟過去，忽然見到前方不遠(yuǎn)處的亂石灘上躺著一個(gè)人。

    姜肆頓生警覺，但看那人一動(dòng)不動(dòng)，游老的教誨又響在耳畔。

    游老常說醫(yī)者仁心，不能見死不救，姜肆心下一橫，默念著這句話快步走過去，借著月光，看到那人胸前有一灘血跡。

    躺在地上的是一個(gè)年輕男子，通體黑色，像是穿了夜行衣，他的外衣被血光浸染，雙目緊閉，呼吸雖然微弱但人還活著，可即便是這樣，姜肆仍能感覺到他渾身散發(fā)出來的冷戾之氣，讓人莫名膽寒。

    這絕對是一個(gè)手上沾滿鮮血之人。

    烏云遮月，姜肆的眸光跳了跳，她深吸一口氣，跑去溪邊洗了把手，然后快步跑回來，猝然蹲下身，她雙手拽著男人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撕，瞬間扯開一道口子。

    傷口猙獰，皮rou外翻，但幸好沒有傷及肺腑，姜肆松了一口氣。

    還好上山途中摘了一筐草藥，里面正好有止血的。

    姜肆伸手想要將搗碎的止血草藥敷到他傷口上，指尖剛剛觸及他皮膚，忽然，一只手緊緊攥住了她。

    姜肆嚇得一顫，恍然抬頭，一下撞上一雙冷漠無情的黑眸，那人看著她，目光似漩渦一般能將人吞噬。

    將她的驚叫也一并吞噬了。

    第二章

    夜，靜謐深邃。

    姜肆被猛然抓住了手，一瞬間腦中空白一片，她下意識想要將手抽離，向后掙脫的時(shí)候，那人忽地加緊了力道。

    姜肆心中驚懼，雙眸染上一層水色，一下子跌坐在地。

    男人始終看著她，眉心卻由微縱慢慢舒展開。

    可在姜肆眼中，那人臉上一直端著無盡冷意，像是野獸在打量著獵物，她咽了一口氣，垂眸睇著他，努力遏止住顫抖的手，輕輕道：“你的傷……不止血會(huì)……沒命……”

    男人眼眶微不可見地動(dòng)了一下，她看到他眸中的冷然淡去少許，然后手上的力道便松開了。

    男人放開她，左手無力地搭在地上。

    “你是誰?！?/br>
    男人閉著眼睛，胸口上下起伏，他聲音低沉啞澀，卻沒有重傷那般有氣無力之感。

    姜肆心里咚地敲了一下，莫名就壓下了驚懼和恐慌，這聲音很好聽，沉穩(wěn)，冷靜，叫人忍不住全然交付信任。

    她深吸一口氣，鎮(zhèn)定道：“我是清水縣人，會(huì)一點(diǎn)兒醫(yī)術(shù)，我可以救你?！?/br>
    長久的沉默。

    “你不害怕？”他忽然問。

    姜肆遲疑一下才回答：“不……怕。”

    然后她就好像聽到他低低地笑了一聲。

    仿佛在嘲笑她明明害怕還故作逞強(qiáng)。

    她壓著嘴角，將止血的藥草敷在他傷口上。

    末了，一本正經(jīng)地加了一句：“我是說‘不，我害怕’?！?/br>
    所以她并不是在逞強(qiáng)。

    男人再次睜開眼睛，淡淡地瞥她一眼。

    姜肆有條不紊地處理他的傷口，憑借蠻力從他衣角上撕下一塊布條，將傷口包扎，她動(dòng)作干凈利落，沒有他打擾恫嚇，很快就完成了應(yīng)急治療。

    包扎好了，姜肆起身，拿著藥簍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男人對她的舉動(dòng)并不感到震驚，也沒有絲毫興趣，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漆藍(lán)如墨的天空，看著高懸在頭頂?shù)脑铝?，仍舊是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的表情。

    但他耳力極好，他聽到本該越來越遠(yuǎn)的腳步聲忽然停滯，然后折回，越來越近，越來越快。

    姜肆去而復(fù)返，將藥簍扔到一邊，臉上有些惱恨，不知是對別人還是對她自己。

    她二話不說，彎下身抬起男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這一使力，男人被迫坐了起來，眉頭驟然一緊。

    姜肆卯足了力氣要將他抬起，但沒抬動(dòng)。

    “你也用點(diǎn)力，行不行？”姜肆一把細(xì)嗓，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明明帶了些不耐，聽著卻像在撒嬌。

    無人處，男人黑眉微微一挑。

    姜肆沒聽到回話，但男人腿上用力，環(huán)著她肩膀借勢站了起來，她沒顧藥簍，撐著男人往回家的方向走，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大概半柱香后，一人踩著石灘快速趕來，在一攤血跡前停下，那人手里提著熱騰騰的包子，睜大了雙眼，看到地上空無一物，手在腦后撫了撫，張望四周，像是在急切地尋找什么，聲音里滿是不敢置信。

    “主子呢？”

    手里還比劃著——

    “我這么大一個(gè)主子呢？”

    姜肆費(fèi)盡千辛萬苦將男人拖回了陋舍，將人安頓在床上之后，她第一件事是去李嬸那里將阿回接回來。

    她去時(shí)李嬸當(dāng)家的也在，姜肆不便久留，跟李嬸道完謝便要拉著阿回離開。

    但李嬸像是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將她叫住，欲言又止。

    “嬸子，您有什么話就直說。”姜肆在門檻外面，回身看著李嬸。

    李嬸笑容有些勉強(qiáng)，上前一步，剛要說話，里頭的男人大喝一聲，讓她打水給他洗腳，李嬸的話頭就咽下去了，沖姜肆笑笑，只道：“夜里黑，你路上小心些?！?/br>
    姜肆總覺得她要說的不是這句話，但家里還有病患等著她，她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耽誤功夫，趕緊領(lǐng)著阿回離開。

    李嬸看著一大一小背影消失，轉(zhuǎn)身回到屋里指著床上的男人，憤聲道：“你這樣做會(huì)遭報(bào)應(yīng)的！”

    男人不屑一顧，翻開被子進(jìn)去：“縣令的二公子都說了，如果見到姜娘子，一定要派人告知他，重金有賞！都是鄉(xiāng)親鄰里，不是你告密就是我告密，她早晚要被二公子抓去，既然這樣，這錢還不如你我給拿了，何必便宜了別人？”

    李嬸說不過他又打不過他，敢怒不敢言，良心上又過不去，只好哀嘆一聲坐下去，全當(dāng)做默認(rèn)。

    姜肆領(lǐng)著阿回腳步不停，一邊走著一邊耐心囑咐他：“娘在路上撿到一個(gè)受了傷的叔叔，一會(huì)兒你見到了不要害怕?！?/br>
    阿回抬頭看她，懵懂的大眼睛眨了又眨：“阿回見多了阿娘救人，阿回不會(huì)害怕?！?/br>
    “可是……那個(gè)人長得有些嚇人?！?/br>
    “阿娘告訴過我不可以以貌取人?！?/br>
    姜肆啞口無言了，正好已經(jīng)走到門前，自然收了聲音，兩個(gè)人跨進(jìn)門檻，她一眼就看到半靠在床上的男人，她走時(shí)他是躺著的，現(xiàn)在變成坐著了。

    阿回緊跟在姜肆身后，遙遙看了一眼，突然立住身子。

    床上的人正偏頭看著這邊，面無表情的臉帶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眼神一懾，阿回果真再不上前一步。

    姜肆趕緊擋住那人的視線，回身把阿回抱到凳子上，半蹲著身刮了刮他鼻子：“餓了嗎？阿娘給你煮粥好不好？”

    阿回腳夠不著地，兩只腳前后搭著，忍不住看了一眼床前那人，然后才對姜肆搖了搖頭：“不餓，但如果阿娘要煮粥，阿回可不可以跟娘一起？”

    這是真的害怕了，姜肆忍俊不禁。

    不過把兩人放在一個(gè)屋子里，她的確不放心，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起身去外面生火燒飯，阿回就像個(gè)跟屁蟲一樣邁著小短腿顛顛地跟著，寸步不離。

    床上男人緊著眉收回視線，銳利的眸光似有松動(dòng)，他沖著對面妝臺(tái)上的銅鏡看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

    他有這么嚇人嗎？

    晚飯很快就做好了，姜肆還另給男人煎了一碗藥，看著男人喝下后，她端走藥碗，對男人說：“這兩日你可以暫時(shí)借住在這里，等傷好些再離開?！?/br>
    姜肆把藥碗放到桌子上，動(dòng)作有幾分遲疑，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轉(zhuǎn)頭對他道：“傷好了以后就別干這種勾當(dāng)了，世道雖艱難，但謀生的法子也有很多種，做點(diǎn)正經(jīng)營生，別讓家里人擔(dān)心。”

    男人眼皮一撩，眼中閃過一抹不耐，這女人從始至終都在自作主張，像是對他有多了解似的。

    他轉(zhuǎn)頭去看姜肆，可姜肆已經(jīng)不看他了。

    她坐在桌子旁，手里拿著盛著白粥的碗，右手持著湯匙舀了一勺，擱在嘴邊吹了吹，遞到阿回嘴邊，輕道：“啊——”

    阿回有些不自在，小眉頭皺了皺，嘟著嘴低聲說：“阿娘，我自己吃。”

    “燙，”姜肆喂了他一口，又舀了一勺，“來，再來一口?！?/br>
    阿回堅(jiān)持：“我可以自己吃……”

    姜肆看著阿回臉紅得像山猴子的屁股，忍著笑把碗放桌上推到他跟前，寵溺著說：“行，你自己吃，吃之前吹吹，別燙嘴。”

    她細(xì)聲囑咐著，滿眼都是孩子，微弱的油燈閃著光，人影輕晃，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投在墻上，溫馨和諧。

    床上那人眼睛片刻不離地凝在二人身上，久而不語。

    咣啷！

    突然一聲巨響，門被人從外暴力踹開。

    屋中人俱是一驚，姜肆驟然轉(zhuǎn)頭，就看到門外站著一個(gè)搖扇的錦衣公子。

    宋成玉眉眼輕佻舉止輕浮，高抬著下巴看著里面，一身雍容華貴都掩蓋不住的庸俗低劣之氣。

    他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來，帶來的奴仆瞬間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姜肆臉色一變，來得不是別人，正是那個(gè)逼良為娼的縣令之子！

    “姜娘子當(dāng)年走了也沒留句話，叫本公子好找啊，一別三秋，你可還記得我？”

    姜肆隨手摸了一個(gè)碗丟過去：“你又來這里做什么，這里不歡迎你，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