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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小戶女 第143節(jié)

    千家下人帶著兩個人往千啟明房間走,自豪道:“我們太老爺不喜歡那些花錢的東西,但凡有點(diǎn)兒金貴的物件,都被他拿去給教學(xué)的先生們發(fā)工錢了?!?/br>
    太老爺,也就是千尋。

    兩人一路上看著千家種了遍地的蔬菜,就是花妞家的花兒朵兒也比千家的多,便問道:“這些菜是你們種的?”

    門房點(diǎn)頭:“太老爺在的時候,家里的飯就是我們自己種的,他說莊稼人要種地才能記得住自己的出身?!?/br>
    雖然門房不覺得莊稼人出身有什么好的,但千老先生格外重視,“老爺從小就跟著一起下地,就是在京城,家里的菜也是我們自己種了吃,這個雞毛菜就是老爺種的?!遍T房伸手指著一處地方。

    千家的宅子還沒有顧家大,到處都光禿禿的,一掃過去就盡收眼底,張知魚甚至都沒看到幾個仆人。

    門房就笑:“這是太老爺留下來的規(guī)矩,他說自己有手有腳不要人伺候,老爺買回來的奴婢,總被他帶去念書,他說做奴做婢的都是苦命人,他也是苦命人,苦命人之所以苦,就是因?yàn)闆]有念書的機(jī)會,念了書說不得還能中狀元,這么幾次家里也就沒下人了?!?/br>
    只是千啟明身體太弱,千老先生的夫人比他小得多,活到今天,也年紀(jì)大了,這才雇了兩個婆子回來。

    如今千家一共也只有四個下人,一個守門,一個跟著千啟明,兩個婆子跟著太夫人。

    都是沒有賣身契的自由身,門房的弟弟如今就在學(xué)里念書,老爺說他或許可以中個秀才。

    張知魚想起那天光鮮亮麗的千啟明和千老爺有些不信,等走到房里,才看到除了千啟明穿的錦緞,千家所有人都穿的普通棉布,千老爺身上的衣裳都被洗得發(fā)白了,正皺著眉湊在床邊。

    一個人是不是裝樣子,不是看他在外頭怎么樣,而是看他在家里是怎么做的。

    千家是真正的清貧之家,千老爺官至太傅,家里也不過只有這幾個不得不用的仆從而已。

    千老爺看著張知魚和顧慈進(jìn)來便眼睛一亮,趕緊給他們讓了位置。

    千啟明滿頭大汗地躺在床上,捂著胸口,直喊難受。

    張知魚看他的的嘴都有些紫了,忙脫了他的上衣去按他的心口,取了一根長長針從心上一寸處緩緩扎進(jìn)去轉(zhuǎn)了轉(zhuǎn)。

    千老爺就聽到兒子身上有噗噗噗的氣聲順著針尖出來。

    等沒了動靜,張知魚拔了針,千啟明嘴上的紫色也散了,還大口大口地吸氣。

    張知魚知道他是被嚇怕了,現(xiàn)在吸氣是求生本能,便跟千老爺說:“你們先跟他聊聊天,讓他心緒平下來,不要說大悲大喜的事,容易出事。”

    千老爺絞盡腦汁地開始想話兒。

    張知魚盯著這兩父子,和顧慈站在一起,摸著千啟明床上有些毛了邊的被子,嘆了口氣。

    比起壞人做壞事,好人做壞事總是更叫人難受。

    連千啟明都是這個待遇,已經(jīng)很能說明千家是真的誠心幫助學(xué)子,但這樣的人卻害死了從底層一步一步走上來的顧玄玉。

    千啟明看著她的手,笑:“我爹都還在用紙被子,我身體不好。已經(jīng)是家里最奢靡的了,每年朝廷發(fā)下來冬衣冬被都只有我在用?!?/br>
    棉布太貴,民間很多百姓不說毛邊的被子,就連紙被子那也是沒有的,都靠不怎么遮風(fēng)的草硬扛。

    現(xiàn)在大周還沒有棉花,但造紙術(shù)卻早就有了,江南還好些,別的地方的百姓,買不起布,不少都穿的紙衣裳,貧苦人用的是麻紙、樹皮紙,張知魚以前練字用的就是這種,價格很低,做成衣裳也很方便。

    當(dāng)時在南水縣,何縣丞要節(jié)約錢,把東西寄回去給鄉(xiāng)里的學(xué)子用,他也經(jīng)常穿紙衣裳,只不過是用楮皮紙做的,更厚實(shí)好用,這種紙衣的御寒效果要好得多。

    千家要幫助學(xué)子念書,也就能解釋為什么他們在外頭穿得光鮮,在家里卻這樣落魄了——只怕這些衣裳也是用朝廷發(fā)下來的被單改的。

    大周每年十月初一,都會給上上下下的官員分送御寒的冬衣和棉被,越大的官兒得到的東西越少,像張大郎這樣的九品官兒,每年都能帶三床被子三件冬衣回家,張大郎說大周天氣熱,以前的朝廷還有給下頭發(fā)炭火的,神京的五品官兒在殿外,不注意保暖可能一下朝人都硬了。

    大周有前車之鑒,在這上頭格外注意些,所以當(dāng)官兒好真不是一句空話,再窮的官兒冬日也能有御寒的衣裳,莊稼人舍不得買就只能忍著。

    張大郎當(dāng)官兒的時候張家已經(jīng)不窮了,阿公和阿婆都激動得淚眼汪汪,就是因?yàn)槎沦F重,張家上下都只能買給最大的,大的穿小了就改給下頭的孩子。

    誠然張大郎可以有很多好處,但是張家人是一分都不會收的,大家都是街坊都是最下頭的人,往年還挨在一處取暖,今年當(dāng)了官兒就翻臉不做人,張大郎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所以張知魚雖然沒有蓋過紙被子穿過紙衣裳,但對這種清苦的環(huán)境一點(diǎn)也不陌生,顧慈從小就在張家,張家什么情況也清楚得很。

    但兩家注定成仇,千家縱然有萬般好,對他們也只是害死顧教諭的元兇。

    千老爺慈愛地摸摸他的頭說:“紙被子算什么,小時候爹跟著你阿公在外頭請人來家里教學(xué),什么苦沒吃過,如今的生活已經(jīng)很好了。”

    千啟明跟千老爺聊著天,很快就喘勻了氣,張知魚又給他把脈,不知怎么她總覺得千啟明皮下有東西再動,只是仔細(xì)一摸,又不見了影蹤。

    張知魚看了千老爺一眼,又閉眼摸起來,詭異的感覺又一閃而過,想到那些生血,她心里有了術(shù),小心地取針扎入千啟明的五臟。

    有蟲

    千啟明只覺得渾身上下血液里似乎都有東西外爬,癢得面色通紅。

    千老爺有些不忍,問:“明兒這是怎么了?”

    還能怎么,連心上都有蟲了,所以這么些年他才寢食難安,張知魚想起顧教諭的心,冷聲對千老爺?shù)溃骸澳憬o他喝生血,以為是在救他,已經(jīng)快把他害死了。”

    千老爺怎么能相信自己廢了這么大的工夫,才把兒子養(yǎng)到現(xiàn)在,結(jié)果卻害了兒子?他看著兒子喊道:“不可能!”

    張知魚見他不信,便取來針,扎破千啟明的手指,又從千老爺身上取了一滴血,放在千啟明的血旁邊。

    慢慢的,大家就看到千啟明的血在朝千老爺?shù)膭?,一炷香過去,這滴血就已經(jīng)爬到了千老爺?shù)难稀?/br>
    千老爺臉色鐵青,捂著心口倒在凳子上,看著兒子瘦成一團(tuán),顫聲道:“明兒大夫不斷,從來沒有人說過他生了蟲?!?/br>
    “淡水金魚本來就少,可能它血里的蟲跟大伙兒認(rèn)識的不一樣,有些怪異之處也說不定?!睆堉~道:“要驗(yàn)證此事也不難,你隨意取血和生rou過來,只要我的判斷是真的,最后都會變成這樣?!?/br>
    千老爺覺得這是血濃于水,但心里也怕兒子是真出了事,很快就取了指甲大一團(tuán)鮮魚rou放在碗里。

    一屋子的人都圍著桌子打轉(zhuǎn)兒,目不轉(zhuǎn)地瞧著,果然一炷香后這滴血就又爬到了還有鮮血的雞rou上。

    千老爺臉色大變,抖著唇道,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明兒的藥方是老岑神醫(yī)開的,他怎么可能害我的兒子?”

    張知魚冷了聲音,收好藥箱道:“你不信,就換了他來,找我做什么?”

    顧慈拉著魚姐兒就往外走。

    先不說神醫(yī)早就作古,千老爺是真的疼愛這個兒子,在他眼里,一切都比不上千啟明的性命,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開了口挽留:“只要小張大人能夠救他一命,休說魚血,就是叫我一輩子不碰葷腥也甘愿?!?/br>
    張知魚看到千啟明奄奄一息的樣子,又看顧慈,顧慈道:“你只要跟著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br>
    張知魚回頭看著一屋子的人,道:“你們都出去,我給他針灸取些毒血出來,這套針法我?guī)煾覆蛔屚鈧鳎冕樀臅r候外人不能在場。”

    這個外人自然不包括顧慈,

    千老爺看了眼兒子,又看了看顧慈,咬著牙帶人出了門子,吩咐小游守在門上,自己還回了堂里等消息。

    張知魚支走了千家人,便取了針讓千啟明脫了上衣,慢慢給他扎進(jìn)去。

    完了又遞出去一張藥方,讓小游去抓藥,道:“文過慢慢熬三刻鐘,好了就端過來給他吃。”

    千啟明躺在床上,雖然精神頭很差,但眼睛卻亮亮的,道:“你能治好我嗎?”

    張知魚搖頭:“你的心疾太深,就算打開胸腔取了蟲子出來,也活不過五年?!?/br>
    五年已經(jīng)是最好的打算,中途如果千啟明心情大起大落,那也可能第二天就死了。

    千啟明早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只是有些羨慕顧慈能夠隨意出門,又道:“我能不能像小慈一樣活著度完余生?”

    張知魚給他扎著針,帶著小蟲卵的血不停地往碗里流,道:“我有一套針法可以強(qiáng)行催動元?dú)?,讓一個五十歲的人有三十歲的力氣,不過這都是邪門歪道,是民間道士用來人的,實(shí)際上消耗的是以后的壽命,可能原本能活到五十歲的人,還不到三十歲就會死了?!?/br>
    千啟明道:“就算能像常人一樣活一日,我也覺得快活。”

    張知魚想著千啟明的身體,道:“你身體太壞,元?dú)庖膊欢啵退阌冕槾邉?,雖然不至于只有一日,但最多也就只有一年光景而已?!?/br>
    千啟明呼吸都急促了起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做這個決定,半天都沒想起說下句。

    張知魚沒有看到他之前的藥方,千老爺也不給她看,就問:“以前可曾吃過什么藥?你體弱難道沒有吃過保和丸?顧慈就是吃這個吊住命的,他五臟都弱也活了?!?/br>
    “不說保和丸,就是再尊貴的藥丸也還是那樣,”千啟明念了兩遍這個名字,道:“我兩歲的時候,阿公還去了神京為我求過皇帝,皇帝給了他三顆極尊貴重的藥丸,我只見過一丸,和保和丸味道有些像,但是吃了沒有用,我爹從此也不在宮里給我找大夫了。”

    張知魚頓時想起顧慈的藥,他最初就是靠著顧教諭找來的兩丸藥活下來的,但是第一丸是在他兩歲的時候就吃了,那個時候千家還沒有藥,所以第一丸肯定不是從千家來的。

    第二丸藥,顧慈吃的時候已經(jīng)四五歲了,按時間算來算,顧慈吃了沒多久,顧教諭就去世了,時間剛好對得上。

    難怪顧教諭會這樣忍受剜心之痛,因?yàn)?,他也有比自己更想疼愛的東西。

    顧慈從小就是個聰明人,一下子也明白過來,捂住心口道:“我爹是為了我,他走的時候?yàn)榱宋疫Brou都沒有吃一口,每日都拿著藥嘗味道。”

    顧玄玉是個不知道自己來處的人,顧家也不是他的家,但有了顧慈和阮珍,這個沒有來處的人就有了歸處。

    家,是顧玄玉一生最珍愛的東西。

    為了阮珍和顧慈,他就不痛了。

    顧慈想著爹,不想再跟千啟明說話。

    張知魚想起宮里的秘藥,也嘆,這東西哪里是這么好弄出來的,張這么多年了,她也沒有找到保和丸的主藥紫葉草,就知道這個藥多難得。

    天家的兒女從來就是最多的,千老先生親自求上神京,皇帝也不過給了他三顆,趙掌柜已經(jīng)成了南水縣的霸王,也沒有收齊藥材。

    張知魚總覺得這味藥已經(jīng)滅絕了,顧教諭自然也就在民間找不到趙太醫(yī)留下來的藥了。

    兩人沉默地看著時間,都想快點(diǎn)兒回家。

    千啟明看著兩人冷淡的臉色,心里有些不好受,他從小到大只有顧慈一個朋友。

    被朋友冷淡,總是傷心的,便問顧慈:“是我做錯了什么事?”

    顧慈的心不硬,可只要想到爹,也就無堅不摧了,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錯。”但爹始終是為了他死的,如果千啟明不知情,顧慈不會恨他,但也不會原諒他。

    千啟明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啞聲道:“是我爹,還是阿婆?我替他們給你賠罪?!?/br>
    說著便掙扎著要站起來,張知魚趕緊按住他,不讓針走了位置,但顧慈還是看得清楚他的身子骨。

    千啟明是在太弱了,大夏天室內(nèi)墻角點(diǎn)著碳盆,他渾身上下還都是骨頭,身量不說他,連魚姐兒都比不上,跟個骷髏似的。

    顧慈不愿意受他的禮,也按住他說:“你賠不了罪?!?/br>
    千啟明點(diǎn)點(diǎn)頭,道:“那我去叫爹來賠罪,我阿公說錯了就要賠罪,不管是對誰,你們雖然年紀(jì)沒有我爹大,但他如果真的欺負(fù)了你們,我一定會勸他賠罪。”

    但需要他賠罪的人早就不在了,把罪賠在活人身上,是沒有用的。

    顧慈和張知魚沉默下來,兩個人都不是刻薄人,也不是什么刑訊高手,張知魚摸著王牛給她做的袖箭,只是問他:“那些魚血,是你親眼看著殺的嗎?”

    千啟明點(diǎn)頭:“這些魚是藥引子,我爹讓我要喝新鮮的,喝完立刻喝藥,所以每條魚都是小游親自殺的,我就在旁邊看著?!?/br>
    張知魚心里松了一口氣,又問:“從小到大,每一條魚都是你看著的?你能保證?”

    千啟明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磫栠@個,但也認(rèn)真回想起來。

    他在家的日子十年如一日,每天都是一個樣子,所以稍微有一點(diǎn)不同,他都能記得很清楚。

    半天才道:“當(dāng)年我在石獅子底下吐了血,人暈暈乎乎的時候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年紀(jì)又小,這段時間我記不得了,但從我醒來,爹就給我喂魚血,我阿公已經(jīng)病得快死了,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以后每一條魚都要親自看著殺,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從這天起每一條族都是在我眼睛下殺的?!?/br>
    顧慈問:“千老先生跟你父親關(guān)系不好?”

    這其實(shí)是家丑,千啟明看著自己唯一的朋友,還是說了出來:“阿公和我爹不知道為了什么吵了一架,很快就死了,死的時候都不要我爹披麻戴孝?!?/br>
    顧慈看著發(fā)毛的被子和窗戶上的薄紙,沒有說話。

    千啟明的心咚咚咚地跳起來,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些明白是為什么了,看著桌上的藥碗道:“是血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