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10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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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置身王桓生死那晚的冰天雪地里,感官被面前混沌不堪的夜色所剝奪,風(fēng)掠過廣袤無垠的心地,帶不起一絲漣漪。 腦子遲鈍地反應(yīng),這個(gè)身份與她而言重要嗎? 不重要。 昔日不會因?yàn)闊o父無母,在面對明德長公主威脅時(shí)而退卻。 今日也不會因?yàn)檫@突如其來的身份,而自矜。 要說唯一的感觸.....她真的是王桓的meimei,嫡親的表妹。 阿兄... 她在內(nèi)心深處呼喚了一聲王桓。 若你還在,該多好。 還有那個(gè)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見面時(shí),望著她出神的皇后娘娘。 去年端午,皇后落水,她打水里浮過去救她時(shí),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亂,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正在抽離她而去。 當(dāng)時(shí)不解,現(xiàn)在回想,原來是這份血濃于水的祈盼。 祈盼她活著,祈盼她一切安好。 兩年多了,與她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可僅有的幾次奉命探望,她總會盯著她出神,和顏悅色對她噓寒問暖。 那時(shí)她疑惑,皇后對朱承安如此疏離,為何對她這個(gè)小太監(jiān)另眼相待,原來也是這份血濃于水的守望。 守望她活著,守望她早日歸來。 現(xiàn)在,她回來了... 奉天殿的光景已被火光與夜色攪得混沌不清。 容語怔愣地盯著,思緒如陷泥沼,拔不出來。 直到,余光里那道清雋的身影踉蹌一退,猛地咳了幾聲。 容語方才回神,視線往他投去,卻見那張一貫不行于色的臉,煞白如紙,如逢大難,渾身的矜傲與銳氣被拔空,蒼茫的眼底布滿了揮之不去的黯淡。 “謝堰!” 容語一躍而下,腳尖滑落在地,探手,扶住他后退的胳膊,碰觸到他那一瞬,明顯感受到他渾身一僵,容語眉尖微蹙,目光凄凝盯著他唇齒間溢出的血色,心倏忽一痛,“你這是怎么了?” 謝堰腦中紛亂的弦似在一瞬間被擰斷,他木了一陣,僵硬地將手臂從她掌心抽出,不去看她的臉,只用寂寥干枯的嗓音,應(yīng)了一聲,“我沒事...” 他這樣子哪里是沒事,分明是出了大事。 容語再次拽住他,握住不放,一字一句咬道, “謝清晏,你給我聽好了,無論我容語是什么身份,我的承諾不變。” 她眼底堅(jiān)毅的光幾乎要灼破他的側(cè)臉,掌心的熱度更是竄入他四肢五骸,他勉強(qiáng)抽出一絲冷靜,將那滿腔的郁碎抑在心中方寸之地,重新朝她露出極淺的笑來, “我明白的....” 每一個(gè)字幾乎用盡一生的力氣。 容語心卻涼了半截。 他眼一向是深邃的,那抹幽光從來都如烈火灼灼,此時(shí)此刻,她卻恍覺,那抹光再也燎原不起。 “你就這么介意嗎?”她嗓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飄入夜色里。 謝堰心口鈍痛,喉間腥甜翻涌。 對面的王暉也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旋即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狂喜,他一手揮開攙扶的侍衛(wèi),大步往前來,“語兒,你過來,過來舅父這里....”他朝容語招手,露出激色,“你身上留著我王家的血,你是我們王家的人,快過來!” 容語依然盯著謝堰, 謝堰漸漸緩過神來,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用哄小孩的語氣,溫聲勸著, “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更不會怪你....” 容語眼底的茫然漸漸化為一絲怒意,她默然盯了他一眼,回眸,冷冷盯著王暉,眼底血色森然, “王相,這里沒有什么嫡公主,只有司禮監(jiān)掌印容語。王相若想李代桃僵,行王莽之事,也得看我答不答應(yīng)!” 王暉臉色霍然一沉,幾乎是咆哮而起,“傻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話,你嫁給太子,便是太子妃,更是未來的皇后,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也保住了你的母親和王家!” 王暉心里瘋狂地滋生臆想,神色飛舞,“你且想想,圣旨上賜婚的是李四小姐,偏偏,你就成了李四小姐,這一切不是天命嗎?語兒,可見你與承安乃天作之合,你比任何人更有資格做這個(gè)太子妃!將來你們二人之子,便是大晉的繼承人,哈哈哈,天意呀,這是天意!” 他兩眼放光,“孩子,還猶豫什么,快過來!” 謝堰聽到這席話,只覺每一個(gè)字如刀在他心尖滾過。 她與朱承安有那樣剪不斷的緣分,那么他呢? 老天爺為何要跟他開這么大的玩笑.... 周身的官員無不警惕地盯著容語,容語一身功夫絕頂,手握重兵,一旦她倒戈,江山當(dāng)真要易主了。 身旁一官吏忍不住朝容語拱手,“公主殿下...你可不能被王暉這個(gè)狗賊說動(dòng)...” 容語本能地抗拒這個(gè)稱呼,一個(gè)眼風(fēng)劈過去,“這話還輪不到你說!”冷冷掃了周遭一眼,將滿腔戾氣壓下,注視王暉片刻,平復(fù)心情道, “王暉,嫡公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罷,我容語首先是大晉的子民,我曾與邊關(guān)將士浴血奮戰(zhàn),見過無數(shù)官兵客死他鄉(xiāng),也曾與朱赟飲酒聽曲,享受這人間浮華,我更親眼看見百姓易子相食,背井離鄉(xiāng)?!?/br> “無論我是什么身份,我與所有臣民百姓一樣,要的是朗朗乾坤無垢,昭昭日月高懸?!?/br> “我不會為了你王暉一己之私利,棄江山社稷于不顧,更不會讓百官成為你爭權(quán)的棋子,今日,你袖手,我且看在阿兄的面上,留你一命,倘若你一意孤行,我便以掌印身份,手刃國賊!” “你....”王暉被氣得嗆出一口血來,臉色脹紅如鐵,“你你..你這個(gè)狂悖之徒,你屠殺嫡親舅父,將背上千古罵名!” 容語不屑一顧,“朝堂穩(wěn),則百姓安,百姓安則我心安,何懼身前身后名?朱承安已無繼承大統(tǒng)的資格,你死了這條心?!?/br> 王暉怒不可赦,掉頭往上方的北鶴罵道,“北鶴,你教出什么不忠不孝之徒!” “哈哈哈.....”北鶴負(fù)手一笑,閑庭信步走至欄桿前端,“朝權(quán),乃天下之公器,豈容爾等jian詐之輩竊???” “語兒,你舅父執(zhí)迷不悟,無需與他多言,讓他見識下,什么叫‘雙槍蓮花’!” “雙槍蓮花!”王暉瞳仁在瞬間凝成針眼,一陣駭然過后,他氣得咆哮,指著容語喝道, “你敢!我是你嫡親的舅父,你敢動(dòng)我一根汗毛?” 容語往前大垮一步,雙袖一抬,眼底蘊(yùn)藏著兵戈之氣,“你看我敢不敢?” “所有人退至城樓下!” 整座城樓內(nèi)環(huán)已被謝堰的人控制,另有源源不斷的兵士,自各處暗道涌入樨臺。 不消片刻,人人退離容語身后一丈,百官均被侍衛(wèi)拱衛(wèi)其中。 容語抽空,瞥了一眼跌跌撞撞從城樓下來的王夫人,吩咐身側(cè)內(nèi)侍,“扶我舅母一側(cè)歇息?!?/br> “是....” 就在這時(shí),一聲怒吼自樨臺上方的白玉石臺傳了來。 “夠了!” 眾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 一道孤寂的身影,自光影里踏了出來。 更深露重,他久久地凝立在石臺最前,眉宇如結(jié)了一層寒霜。 他木然地望著底下林立的虎賁衛(wèi),與城樓下兩相對峙的朝臣。 攢動(dòng)的人頭,熙熙攘攘的甲士,巍峨的殿宇,廣袤的明空。 面前的這一幕變得模糊而虛幻。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皇城四角的更鼓房,傳來綿延不絕的鐘聲,城墻內(nèi)外,更有浩蕩的廝殺聲漫天蓋來。 錚鳴聲沿著臺階灌入他胸口,他心漏的像是篩子,空空落落。 難怪皇帝怪他不肖父,難怪皇后對他不親近。 原來,他是個(gè)徹頭徹尾的竊賊。 呵! 朱承安麻木地笑出一聲,有那么一瞬,他雙腿發(fā)軟,仿佛連站在這個(gè)白玉寬臺都不能,沒有資格,亦沒有底氣.... 他不是大晉的太子,他不是中宮嫡子。 他只是顆來路不明的棋子。 他甚至連底下這些普通將士都不如。 生來被人冷落,被人掣肘,被人左右... 夠了,這樣的日子夠了! 他往前一個(gè)踉蹌,伏在望柱上,募的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用再討好誰,亦不用逼著自己去熟悉那紛繁復(fù)雜的朝務(wù),甚至不用去想得到什么,他什么都不配擁有,他只是一只螻蟻。 卸下一身負(fù)擔(dān),這位以溫潤清和著稱的太子,一瞬間釋放了過往的沉悶與壓抑,朝著王暉大吼, “夠了!王暉,我不做你的棋子,我也不用娶任何人,我什么都不是,你現(xiàn)在放下兵刃,否則我死給你看!” “你瘋了!” 王暉隔著人海潮潮朝他嘶吼,他惱羞成怒抓起身旁的王達(dá),往前一推, “去,你現(xiàn)在給我把他抓起來,讓他好好想想,他要不要容語,他要不要這富貴無極的江山!”王達(dá)待走,王暉又一把揪住他胳膊,語氣摻了幾分寒冽,“旁人想要這份福氣而不得,我將江山拱手送在他面前,他偏不要,你去教他好好做人?!?/br> “是!”王達(dá)立即打了個(gè)手勢,十幾名侍衛(wèi)迅速往玉臺涌上,將朱承安給拽了回來。 “放開我!”朱承安發(fā)了瘋似的甩開侍衛(wèi)的手,又往玉臺圍欄上撲,侍衛(wèi)礙著他身份,一時(shí)進(jìn)退兩難。 直到王達(dá)趕來,使了個(gè)眼色,侍衛(wèi)方才狠下心上前,將朱承安重新拽了下來,再一掌劈在他后腦。 朱承安身子一晃,跌落在地,四仰八叉躺在地面,茫然望著深穹,一片又一片薄云從月華下滑過,卻不曾有一片云為他停留, 闔上目后,他喃喃一笑,“我什么都不要....” 卸下一身強(qiáng)架的枷鎖,也未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