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清規(guī)再可憐可憐我

    雪漸小了些，祝知宜明顯看出梁徽的馬有些撐不住了，方才在谷道上被亂刀傷了前蹄，又急速飛奔了數(shù)十里，這會兒跑起來一顫一顛的，馬背上的梁徽滿身舊傷，又添新傷，眉微微蹙著，神色隱忍淡然，但還是被祝知宜窺到了一絲痛苦。

    身后都是受傷的將士，沒有叫他們讓馬的道理，在戰(zhàn)場上，他們不是尊卑分別的君臣，是并肩作戰(zhàn)的將軍和戰(zhàn)士。

    祝知宜向梁徽伸出手：“皇上和臣共乘一騎吧?！睉?zhàn)馬減負(fù)后應(yīng)該能勉強撐到營地。

    梁徽失血過多面色蒼白，卻還扯出一個笑，有氣無力問：“你邀朕共騎??？”

    “？”祝知宜怔了下，點頭，“是，我邀請皇上?！?/br>
    后頭的將士看見他們的君上翻身躍至君后的馬背，但為什么……是皇上坐在君后的前面？

    是祝知宜不放心，堅持讓梁徽坐前頭，擱眼皮底下能隨時注意他的傷況。

    祝知宜一手虛虛懷摟著梁徽，一手牽著韁繩，血水滲透梁徽的衣衫沾濕了祝知宜的掌心，腥氣的、黏膩的，祝知宜手指微抖，沒敢低頭看。

    梁徽方才一直護在他前頭，每當(dāng)鐘延一想靠近他，梁徽就像地宮里殺出的浴血羅剎，不給對方一絲觸碰他的機會。殺紅了眼的閻王此刻虛弱地將頭枕在他肩上。

    祝知宜怕他睡過去，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說著話：“皇上在想什么？”

    “在想君后究竟有幾個哥哥弟弟。”

    “……”

    梁徽本來闔上的眼虛虛掀開一條縫覷他，北羌大將、京州名士，這會兒又來個西南幕僚，嘖，不得了了。

    他之前只當(dāng)這鐘延是祝知宜的同門，還是先太傅昔日愛徒，只是殘暴狠戾些，又怕他念舊情，需得大防，今日來看，沒那么簡單。

    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察覺對方對祝知宜復(fù)雜隱晦的情感和對自己濃烈的妒意。

    祝知宜義正言辭：“他怎能算我祝門兄弟?！?/br>
    梁徽：“……”

    他說的“哥哥弟弟”似乎和對方口中的“兄弟”不大一樣。

    “噢？為何？”梁徽問，“我看他對你這個師兄倒是念念不忘?！?/br>
    祝知宜看在他遍體鱗傷的份上也不計較他的陰陽怪氣，簡略地將往事說與梁徽聽，梁徽覺得祝知宜可能真的是一棵榆木，也慶幸他是棵榆木。

    “清規(guī)好絕情啊?！绷夯瞻氪怪郏室庹f。

    祝知宜低頭，梁徽臉色蒼白似鬼魅，眉眼更顯漆黑，唇又帶血，添了幾分邪氣。

    “絕情么？”祝知宜怕他摔下去，摟緊了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梁徽悶笑一聲，閉上眼，心道祝清規(guī)的道太難了，這世上恐怕只有神仙和大圣人才跟得上，他唇角弧度更邪肆，質(zhì)問：“朕的道也似與清規(guī)不同，清規(guī)是不是也時常不想同朕為謀？”

    祝知宜卻說：“沒有。”

    “你與他怎會一樣！”

    梁徽心一跳，示弱地用頭蹭他的肩窩，非要問：“有何不一樣？”心思陰暗是一樣的，手段卑劣是一樣的，就連對祝知宜的占有和欲念都是一樣的，若真要論其他，只怕他還要更不折手段得多。

    祝知宜抱穩(wěn)他，低下頭，溫軟的氣息徐徐縈繞在梁徽耳邊：“臣說過，臣曾是弱者自憐，皇上是強者自救，那么鐘延則是卑者自墮?！?/br>
    “鐘延于困逆之境中尚有祖父的栽培、策昭的相助、同門的關(guān)懷，卻依舊選擇怨天尤人恩將仇報，皇上最難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偶得石夫子相助，便一直不忘他的一飯之恩?！?/br>
    “底線，這便是不同。”

    “我們都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或境況，但依舊可以選擇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br>
    “世上不會有至純至善之人，評判一個人并非看他做的是善事還是惡事，手段是否陰狠，這世上有很多不得已而為之的事，但這一切，都?xì)w根于底線?！?/br>
    “底線決定下限，也決定了根本。”

    “因此我與皇上可以和而不同，但鐘延則是從根上就迥異，所信不同，何必強求。”他給過對方很多次機會，是對方不要，而且……他實在永遠(yuǎn)也無法忘記曾經(jīng)鮮活熱忱的策昭了無生氣的模樣。

    梁徽幽幽睜開眼，祝知宜就是這樣的，外柔內(nèi)剛，以極其嚴(yán)苛的標(biāo)準(zhǔn)恪守自己的原則，你觸碰到了他的底線，他便到死都不會再看你一眼。

    思及此，梁徽竟有些兔死狐悲的心慌。

    祝知宜眼帶疑惑，低頭問：“怎么了？”

    梁徽半真半假笑：“心中惴惴的，怕清規(guī)什么時候也這樣對我。”

    “……，不會，”祝知宜心想，雖然梁徽性子也狠，又混，還假得很，有時候真叫人咬牙切齒的，但他就是無意識地對這人寬容些，甚至很多時候，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憐惜。

    他現(xiàn)下還不知道緣由，要等過了很久以后他才懂得，這叫偏愛。

    人心本就是偏的，祝知宜這樣大公無私的人，在這世間也會有自己想偏心的人。

    他說：“梁君庭，你做的那些事，我知道一些，也還有許多是不知道的，但是只要你不要干出太出格的，我絕不會這樣對你。”

    這話聽起來真像是一向恪守清規(guī)戒律的菩薩要為他犯了規(guī)破了戒，梁徽心里有些高興，但也不顯露，只“哦”了一聲。

    山道顛簸，馬被絆了下，祝知宜覺得流到自己手上的血更多更稠，掌心已兜不住。

    梁徽腰腹的肌rou微微顫抖，身體也越發(fā)冷，祝知宜知道他痛，只是不說，他害怕梁徽暈過去，想了想，低頭碰了下他的唇。

    梁徽神識本快墜入一片冰海，忽然驚醒：“你做什么？”

    “？”祝知宜被他那么大的反應(yīng)嚇一跳，解釋道，“你不是說……”他越說越說聲音越?。骸澳隳镎f這樣痛會輕些？”

    祝知宜不知道自己親得對不對，還問：“是這樣么？

    “……”梁徽靜靜盯著他，輕聲說，“是這樣。”

    祝知宜關(guān)心地問：“有覺得好些么？”

    梁徽仰起頭，嘴唇沿著他的下頜貼到他瑩白的耳垂，將碰未碰，吐氣道：“劑量太小了?！?/br>
    他伸出手上的一灘血給祝知宜看，“清規(guī)再可憐可憐我?！?/br>
    祝知宜被他滿手觸目驚心的血嚇到了，指縫的血水嘀嘀嗒嗒流，他只好又在梁徽唇上貼了許久，還讓他將舌頭伸進自己口中，舔舐、撕咬，一路上親了不知多少回，終于撐到了營地。

    第64章 兵臨城下

    梁徽本未痊愈的傷口越發(fā)嚴(yán)重，但他沒給自己留養(yǎng)傷的時間又直接揮師西進。

    岷山關(guān)一仗后，梁徽儼然徹底取代了姬法父子在姬家軍中的主帥地位，他原本親自南下只是想趁機收編西南大軍，但很快成了軍心所向，并且日漸鞏固。

    將士的愛戴和信賴都是靠真刀實槍打出來的，梁徽帶他們絕地逢生，領(lǐng)他們高歌猛進。

    君后又平易近人，處事公允，二人合力重創(chuàng)敵軍主帥鐘延，梁軍士氣大漲，接連扭轉(zhuǎn)前日頹勢。

    邏些、塘措、巴布、阿康道班……梁軍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夷軍見狀不妙，率先退出沅水觀望。

    隋寅來報，似是郎夷與蕃軍內(nèi)部有了分歧，梁徽當(dāng)即派祝知宜去接觸對方使者，攘外必先安內(nèi)，這天下再沒有比祝知宜更會講道理的人了，誰也逃不過他的三寸不爛之舌。

    祝知宜不負(fù)所望，他的外交能力早就在萬國來朝的國宴上被證明過，郎夷迫于形勢與他們簽了一份邊關(guān)暫時友好協(xié)議。

    沒了盟軍，蕃軍捉襟見肘，梁軍趁熱打鐵，連攻六城，將蕃軍堵在錦渡城關(guān)。

    城門緊閉，但過了這門之后還要過瑪索山、九江才能攻城，梁徽看到城墻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敵軍，還有銅石、鐵鏘、鉗箭、火筒，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也許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硬仗。

    半月未見，鐘延早已沒有那日的游刃有余，暴風(fēng)雪那日他也被梁徽與祝知宜傷得不輕，后來每一次狹路相逢，梁徽硬是沒讓他近過一次祝知宜的身，回回在數(shù)里之外就把他打退了。

    即便他的蓮仙劍道已練至九重，梁徽竟還是以卵擊石，后果便是玉石俱焚，兩敗俱傷。

    鐘延這些天又經(jīng)歷福王質(zhì)疑、盟軍倒戈、連敗六城，他疲色畢顯，甚至有種……燈枯油盡的病態(tài)和詭異的瘋狂。

    他站在城墻上，居高臨下看著梁徽祝知宜和他們身后的精銳之師，姬法將軍高聲喊：“叛賊鐘延！郎夷三軍和蜀西將守已經(jīng)投誠，你等速速束手就擒！交出福王！”

    鐘延知道敗勢已定，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滿不在乎一笑：“福王？福王已經(jīng)被我殺了，本王就是新的福王?！备Ｍ醣緛砭褪钱愋酝?，誰當(dāng)不是當(dāng)，他鐘延就不行么。

    姬法被他的膽大妄為驚到：“你、你竟敢——”

    梁徽祝知宜并肩而立的身影在鐘延眼中刺眼得很，他饒有意味地盯著兩人，笑得邪性：“我把城門開了，你們真的敢進么？”

    城門后并非主城，還要隔山蹚水要能到集鎮(zhèn)，所以古兵書上說蜀中有天然屏障易守難攻。

    梁徽沉住氣，不與他廢話半句，今天就是這城關(guān)后有刀山箭海他也要攻下，手剛舉到一半，前方一騎人馬飛奔疾馳而來高呼：“報——”

    “君上、君后，探軍測到前方一路雪下疑似埋了火筒，所有火線是聯(lián)結(jié)的，李副將懷疑……他們在城中每一戶人家底下都埋了火筒，糧倉、田地、鹽井、礦窯，只消一星燃火，一燒俱焚?！?/br>
    祝知宜梁徽皆是一怔，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悚和無策。

    鐘延瘋了??！

    他根本不是要什么絕地反擊，而是要玉石俱焚，怪不得引他們?nèi)氤恰?/br>
    他是什么時候布下這個死局的？明明就在昨夜探軍還半點風(fēng)聲都沒有探出來。梁徽憤怒地咬緊牙關(guān)——極有可能是是鐘延為了防他們的探軍，臨近了才命人徹夜悄悄置下這些威脅要他們猝不及防毫無準(zhǔn)備。

    錦渡城占據(jù)西南遼域，沃土豐饒，人口稠密，絕經(jīng)不起這樣徹底性的毀城。

    “嘖，姓梁的，你的探兵就這點本事？不如本王直接告訴你，不單城關(guān)后邊埋了火筒，就連你們現(xiàn)在腳下踩的每土地，也都埋了，還有更多的地方——就不能告訴你們了，”鐘延遺憾地笑笑，“不過許多地方，連本王自己都不記得了?！?/br>
    將士大驚，祝知宜靜靜盯著他，辨不出所言真假，也許是鐘延嚇唬他們，也許是真的，這是心理戰(zhàn)術(shù)。

    火筒究竟有多少，埋了多大范圍，未知才是最恐懼的，也最引人猜疑不安。

    當(dāng)密探來報他還把所有婦孺抓起來虐待拷打，威脅她們家中的男丁守城時，祝知宜厲聲叱責(zé)：“鐘延，戰(zhàn)有戰(zhàn)法，不殺來使、不傷婦孺，你若還有一絲人性就快將人放了?！?/br>
    “人性？”鐘延哈哈大笑，“本王在清規(guī)眼中不早就是頭人性泯滅的牲畜么？何必假惺惺地來騙我回頭是岸，偽善至極，我不想聽！”

    看他癲狂的模樣仿佛就要像只鷹一般俯沖下來活廝了祝知宜，梁徽稍前步，半擋在他前頭，平靜下來沉聲問：“那你想干什么？”

    鐘延卻被他這個下意識回護的動作刺激到了，紅著眼仰天大笑：“我想干什么？哈哈哈哈哈哈，我想活著，我想取了你的狗命，我想不再受人冷眼，我想做人上人，你能給我？”

    梁徽好似有一瞬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但絲毫未生出憐憫，想要這些沒錯，但這些東西不是別人能給的，只能自己給自己。

    他抬起下巴問：“說具體的，你的條件？”

    鐘延不笑了，正色道：“放我出大梁，永不派兵。”

    梁徽說：“可以?！?/br>
    鐘延面露嘲色：“我信不過你?！?/br>
    梁徽心底隱隱生出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下一秒便聽到對方用狎呢的語氣對著城下萬千大梁將士高喊：“不如皇上將清規(guī)送來，陪本王一程?！?/br>
    話音一落，舉軍嘩然！

    一個敵軍將領(lǐng)在這如此劍拔弩張的場合這般旖旎親密地喊他們君后的字這事本就惹人遐思玩味，如今直接將人要去當(dāng)人質(zhì)更是直接將祝知宜架在江山大義的刑架上。

    梁徽面色瞬時沉得極難看，一股驚天動地的暴怒和恐慌狠狠扼住心臟。

    鐘延是故意當(dāng)著萬千將士的面這么說的，逼祝知宜，也是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