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身后傳來一聲滿意的輕笑，祝知宜握刻筆的手緊了緊。

    晌午，梁徽帶祝知宜去了酒樓，這是他流放宮外時(shí)吃過的館子，臨江憑欄，登高望遠(yuǎn)。

    梁徽點(diǎn)了好些菜，為祝知宜介紹典故與吃法。

    “這兒的春餅和宮里的做法不一樣——”他去過的地方多，見識也廣，“嶺南的烤法，不過他們的面皮更薄，以后咱們可以去那邊吃正宗的。”

    “嘗一口鱖魚，這魚原是秋日最肥，但入夏rou嫩，下次出巡江南，繞去澄湖，那邊的漁民都是現(xiàn)捕現(xiàn)殺——”

    “這個(gè)，鹵牛rou卷，蘸著醬吃，蒙北的?！?/br>
    祝知宜吃得開懷，他不覺得他們真的會(huì)有機(jī)會(huì)一同去這些地方，但能在宮外吃到不同風(fēng)味的食物、玩樂一整天已經(jīng)是他從前不敢想的事情。

    梁徽看他眼饞肚飽的模樣忍俊不禁，為他倒了茶解膩：“不知道這么多好吃的清規(guī)都不曾嘗過，若是我們早些認(rèn)識便好了?！?/br>
    祝知宜道：“早些認(rèn)識我也出不來的。”南書房功課緊，他祖父管得嚴(yán)，又是太子太傅，他總不好和別的皇子走得太近。

    梁徽挑眉：“那我去找你?！?/br>
    “去南書房等你放課，或是混進(jìn)到太傅府將你拐走?！?/br>
    “然后被太傅知道我把你帶壞，打我一頓，再去先帝那里告我一狀?！?/br>
    祝知宜笑，心想若是年少時(shí)有梁徽這么個(gè)離經(jīng)叛道的朋友也不錯(cuò)，少年梁徽是什么樣的？

    第36章 燕雀鴻鵠

    “怎么這樣看著我？”

    “君庭以前是什么樣的？”

    梁徽嘴角平了幾分：“清規(guī)覺得呢？”

    應(yīng)該是身困囹圄但一身反骨，桀驁難馴，還有幾分青澀稚嫩，沒有現(xiàn)在這般生性多疑、心思深沉吧。

    祝知宜平靜看著他的眼睛，如實(shí)道：“我不知道，我們以前好像沒怎么見過?！?/br>
    梁徽眸心劃過一瞬陰郁與輕嘲，勾起嘴角：“那還是不要見了，會(huì)嚇著清規(guī)?！?/br>
    陰狠暴戾，卑如螻蟻，別人口中的“賤野種”、“小畜生”，還是不要沖撞到那個(gè)金尊玉貴的小公子得好。

    祝知宜微怔，忽道：“抱歉。”

    梁徽搖搖頭，不關(guān)祝知宜的事。

    祝知宜給他倒了半碗茶，沉默片刻，道：“若是你早幾年認(rèn)識我，也不會(huì)想來找我玩的?！?/br>
    梁徽挑眉。

    祝知宜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長街說：“我上一回見到這么多人還是殿試放榜那日?！?/br>
    新科狀元郎過宮門前街，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可惜好景不長，很快，東宮倒臺，太傅入獄，血親問斬，祝門離散，仕途斷絕，祝知宜心無生念，終日惶惶，如無根之木行尸走rou。

    梁徽沉默片刻，沒作多余安慰，徑直拿起半碗茶去碰了下他的，玉瓷相擊，鏗鏘有聲：“祝清規(guī)，往者不諫，玉汝于成?！?/br>
    利落瀟灑，一飲而盡。

    祝知宜心下微動(dòng)，對上他目光堅(jiān)定的眼，拿起茶碗碰回去，“鏘”地一聲響，也祝他：“梁君庭，功不唐捐，得償所愿?！?/br>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此刻他們不是朝堂上猜心算計(jì)的君臣，也不是宮城里貌合神離的夫妻，只是一對落難中依偎取暖的燕雀，是一雙志在千里相互勉勵(lì)的鴻鵠。

    小二來添了新茶，梁徽要結(jié)賬，小二熱情道：“郎君趕不趕？不趕的話咱們戲廳子的說書就快開始了，”他湊近些，悄聲說，“可是剛出爐的話本，熱乎著，保準(zhǔn)這京城里還沒人講過，全皇城第一家！”

    為賺個(gè)茶水錢，吹得神乎其神，梁徽挑了挑眉，問：“夫君想聽嗎？”

    “……”祝知宜說那就聽一聽，他還沒正兒八經(jīng)聽過唱戲說書的。

    小二喜笑顏開又給上了蜜餞瓜子，響板一起，帷幕一拉，兩人可算知道什么叫“新鮮出爐”、“京城第一家”。

    “話說這君后，觀音痣、清明眼、九天蓮相，乃天降紫微，前世文曲——”

    “昔日先東宮謀逆，太傅下獄，金玉碾落零塵碎，少帝伺機(jī)而起——”

    “后帝君憐惜君后，噓寒問暖，日日親伺其身，夜夜被翻紅浪，龍鳳一體，大梁國運(yùn)昌繁——”

    “……？？？”祝知宜聽得面紅耳躁，大呼荒唐，“此等江湖騙子怎能如此妄議天家，口無遮攔無中生有！”

    梁徽撫案放聲大笑：“茶飯消遣罷了，且不編得跌宕些，誰來聽？”

    “昔日在吳地的戲樓，說得比這過火的也大有人在。”

    “……”祝知宜看他那副淡定模樣，冷笑：“君庭見多識廣，是我孤陋寡聞了?！?/br>
    梁徽悶笑，咳了一聲，請他息怒：“世道維艱，清規(guī)體諒體諒伶人罷?！?/br>
    “況且——”他低頭自言自語，“也并非完全無中生有罷？”

    祝知宜臊得直大口飲茶，沒有聽見。

    大梁民風(fēng)開放剽悍，管你是一國之君還是王侯將相，天家秘聞、皇族秘辛、朝堂野史無不可搬來戲說。

    臺上之人猶在添油加醋戲說帝后恩愛二三事。

    “好！”

    “說得好！”

    “再來一個(gè)！”

    聽眾老爺們撫掌大贊，還紛紛往臺上扔銀子。

    “……”祝知宜嘆為觀止。

    有個(gè)颯爽小娘子語出驚人，直接點(diǎn)菜：“寶老板，來個(gè)勁兒爆的！咱們要聽鴛鴦戲水！”

    祝知宜：“？”

    旁邊的人紛紛附和：“對！戲水！”

    小娘子眼睛發(fā)亮：“要聽英雄救美！”

    一呼百應(yīng)：“救美！”

    一片附和：“救美！！要聽救美！”

    小娘子面露紅光：“要聽顛鸞倒——唔唔唔，”同桌的冷面公子一把捂住那姑娘的嘴，按著她的肩坐下，周圍哄堂大笑。

    那說書人現(xiàn)場編了一段，yin詞艷語，各種姿勢，描述之細(xì)，叫人羞臊，仿佛他就在湯池旁親眼所見，圍觀記載。

    祝知宜：“？？”

    梁徽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湊近他耳旁低聲道：“回去咱們試試？”

    祝知宜冷笑一聲。

    說到君后不勝體力，底下又傳來一眾小娘子的尖呼竊笑——

    “今早特意辰時(shí)出門，去搶了離碼頭最近的位置，遠(yuǎn)遠(yuǎn)看君后，真真九天下凡塵，瞧不清臉，但看就是膚白腰軟的?！?/br>
    “哎皇上給他擦汗你們瞧見了么？還擋了太陽，我嗓子都給喊破了，回府被我娘罵了一頓?！?/br>
    “我姑母的嫂子的干jiejie原在尚宮局當(dāng)差，聽她說皇上近日夜夜留宿君后宮中，夜里也不讓人近殿——”

    這些個(gè)如花似玉小娘子越來越口無遮攔，用詞孟浪，祝知宜聽不下去，扶額喚梁徽快走。

    梁徽大笑。

    作者有話說：

    小祝：？

    第37章 撿紙鳶

    出了酒樓，湖畔消食，未至濃夏，已有亭亭新荷，四五孩童在岸邊放紙鳶。

    一個(gè)梳著垂髫的小童跑過來，看看祝知宜，又看看更高些的梁徽，扯住梁徽的衣角央道：“哥哥，幫我們揀一下風(fēng)箏吧?！?/br>
    梁徽挑了下眉，逗他：“有什么好處嗎？”

    “……”祝知宜蹲下來問：“你們的風(fēng)箏在哪兒？”

    小童子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杏樹，還挺高。

    祝知宜忍笑看向梁徽，堂堂大梁國君要爬樹給小兒拾風(fēng)箏了，他挺想看的。

    梁徽無奈地看著他，一點(diǎn)不像朝堂上那個(gè)笑里藏刀的帝王，好脾氣地讓小童等著，腳尖點(diǎn)地，躍身而上，穩(wěn)穩(wěn)落在粗壯的枝椏上，解開纏線，將風(fēng)箏丟下去。

    小童子興高采烈道了謝，給祝知宜塞了一串糖葫蘆，說“哥哥，好處”一溜煙跑了。

    祝知宜：“……”

    梁徽懶洋洋地靠在樹上，看地上的祝知宜有點(diǎn)不知所措地拿著一串糖葫蘆，“嘖”了一聲，戲謔道：“明明是我干的苦力，怎的甜頭全給清規(guī)占了去。”

    “……，那你下來，我給你?！?/br>
    梁徽沒動(dòng)：“清規(guī)沒上過樹吧？上來看看，風(fēng)景極好?！?/br>
    “？”祝知宜瞪圓了眼，這成何體統(tǒng)。

    “我不上，你下來?！?/br>
    “我不下，你上來。”

    “你上來！”

    “你下來！”

    “……”

    梁徽也不急，耐心極好，微笑著等他。

    祝知宜拗不過他，一躍而起，他沒上過樹，踩空了一腳，梁徽手疾眼快，穩(wěn)穩(wěn)摟住他的腰身，貼至耳邊低聲囑咐：“小心一點(diǎn)?！?/br>
    祝知宜耳后根泛熱。

    梁徽手臂有力，摟著他倚在枝干上，碧空無云，登高望遠(yuǎn)，俯瞰眾生。

    近處亭臺樓閣，遠(yuǎn)處良田萬頃，梁徽護(hù)著他，在他耳邊介紹這是哪個(gè)宗王府邸私園，那是哪個(gè)貪官莊子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