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12節(jié)
祝知宜還在滔滔不絕,以古論今,凡事都要計較出個“理”來。 算了,梁徽垂眸,他不是早就知道祝知宜是個什么樣的人了么,他腦子里還能有什么,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家國天下黎民社稷,雪洗冤清正門楣。 跟這樣一個一根筋較什么勁,梁徽那股無名邪火在祝知宜認真嚴肅給他引經(jīng)據(jù)典、搬運兵書、講述外交治國之策的時候又莫名消散,他扶著額角,嘗試打斷:“君后—一” “陛下,”誰料,祝知宜不準備給他開口的機會,他最不喜不講理之人。 狀元一拗起來只有旁人聽他滔滔不絕的份兒,殿前御試時,別說對手,就是彼時當主考官的先帝都插不了半句他的話。 祝知宜最知梁微生性多疑,便索性直接把話說話挑破說開:“臣師兄連墨駐疆八載,一腔熱血忠心報國,胡勒烈顏與大梁邊境通婚商結、互通有無,甚至共賀節(jié)慶共享習俗,師兄與其部落首領有往來并不出奇?!?/br> “是,朕只是——”梁徽想說句什么,薄唇微啟又被祝知宜截下:“邊境天高地遠,地方官各自為伍,結黨營私,融入當?shù)厝豚l(xiāng)隨俗因地制宜方才是治管良策,若是皇上疑其忠心,臣很是為肱骨忠良心寒?!?/br> “……” 祝知宜是最愛講道理的,天下萬物,凡事都該講個理,他義正言辭大義凌然,口若懸河倒是大氣不喘面不改色,雙手一拱行了極標準的禮:“忠言逆耳,若是臣的肺腑之言冒犯了皇上,任憑責罰?!?/br> 梁徽氣笑,人家請罪都說陛下息怒,祝知宜說任憑責罰。 祝知宜覺得自己句句肺腑仁至義盡:“至于春獵出行名冊,但憑皇上安排,皇上決定了直接命人送往內務府即可,臣無意見,天晚夜深,就不擾圣上清安了,臣先告退?!?/br> 祝知宜走得快,梁徽還沒反應過來門口便灌進來一股冷風。 祝知宜來時匆忙,沒帶人,出門時張福海說又下起雪,派個宮侍送他回去,祝知宜很有禮貌地說不必勞煩,一腳踏進白茫茫的雪夜里,張福海追都追不上。 他看著那寂寥背影心頭一跳,忙進屋稟告梁徽:“皇上,君后一個人回的,不要人送,燈和傘也不要?!?/br> 梁徽回過神來,咬著牙罵了句廢物,匆匆接過長明宮燈和傘大步邁出門。 更深露重,細雪飄零,像刀片刮著人的皮膚,長長宮道燈火微弱,樹影幢幢,冰湖上盤著黑魃魃的夜鳥。 祝知宜腳上打了滑,身體一栽,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箍住他,用力撈起,將他定在懷里。 頭暈目??床磺迦耍宦劦綐O淡的墨梅清氣 “祝清規(guī),你跑什么?” 梁徽生氣又無奈的臉在雪夜月色下顯得英雋矜貴,泛著冷光。 祝知宜怔了一瞬,不知道他來作甚,欲掙開,未成。 梁徽看這人都這樣還想給自己行禮,氣笑。 祝知宜說了謝,便閉口不言。 兩個人便站在深夜的雪地里靜靜相視,誰也不再先開口,好似在較勁,誰先開口誰便輸了 到底是梁徽先把大衣里揣著的手爐拿出來塞到他懷里,拉過他那快要毫無知覺的手搓了搓,又變回那個溫和的君子模樣,問:“你不知道冷的么?” 又舉起傘,撐在兩人頭頂,風雪被抵在傘外,只漏進一片冰涼如水的月光。 長明燈火在雪中搖曳,點亮了祝知宜眉間那顆觀音痣。 長長的沉寂里,梁徽忽然道:“我信不過傅褐。” 所以才在名單上加一個傅蘇的。 第17章 清規(guī)在生氣 “?”祝知宜一怔,才反應過來,這是梁徽在向他解釋,心中頓時涌起異常復雜的情緒。 他萬沒想到,梁徽竟然連傅褐都不信。 滿朝文武皆知朝堂新貴傅大人被梁徽從流民營救回一條命,是圣上親手提拔的心腹,是欽差,是制衡丞相、世家的利器,是他殺人的刀,是他收權的劍,是擋在他面前的堅盾。 此人忠心耿耿,對梁徽馬首是瞻,新皇登基之初,傅褐好幾次舍命救駕,說是梁徽的死士也不為過。 皇帝就像這夜里的迷霧一般莫測,祝知宜凝眸,不由想,那梁徽到底相信誰呢?這天下還有沒有正真能讓他心無疑慮百分百放心的人。 梁徽多疑到連自己的心腹都不放心,卻又直接對祝知宜明說“我不放心我的心腹”。 這是在表明,比起傅褐,祝知宜更讓梁徽感到放心嗎? 祝知宜當然不敢這樣想,帝王心,海底針,更令他不安的是,他竟對傅褐產生了一絲兔死狐悲的憐憫,他們的處境并無不同,唯一的區(qū)別是傅褐不知道他正在效忠一個什么樣的人,而祝知宜知道。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自古君臣,不過如此。 他的祖父早就給過忠告的,不是嗎? 雪變得更大,風也愈加猛烈,月亮光被云遮擋,雪地更暗更寂靜。 兩人外袍的寬袖被吹得獵獵作響,梅樹花瓣飄落,梁徽將手上的傘往祝知宜那頭傾側半分,他一動,祝知宜便下意識后退半步,梁徽眉目瞬間沉下來:“清規(guī)怕我?” 祝知宜回過神來,又變回那副天塌下來也泰然處之的模樣,淡聲否認:“臣行得端坐得正,有何好怕的?!?/br> 梁徽眉宇柔和了半分,嘴角抿著,沉默了半晌,解釋:“傅褐或許知恩圖報,也愛弟如命?!?/br> 一旦發(fā)現(xiàn)傅蘇要的梁徽給不了,難免心生怨意。 祝知宜不太在意地點點頭,表示理解:“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br> 梁徽一噎,最煩他這副君君臣臣的順從、事不關己的疏離,祝知宜就是惹毛了極難哄回來的性子,偏生他自己還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講道理的人,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在賭氣,梁徽真是怕了他。 梁徽似是累極,閉了閉眼,一秒,又睜開,朝他伸出手:“走吧,邊回去邊說?!?/br> 祝知宜覺得讓梁徽給他撐傘提燈萬分不妥:“還是臣——” 梁徽把傘舉高了些,躲開,朝他伸出的手卻紋絲不動:“可是還想再摔一跤?” “……” 祝知宜也不扭捏,俯一走進就被梁徽牢牢按住了肩膀。 “別動,傘就這么大。” 兩人擠在傘下慢慢往風隨宮走,外頭的風雪肆虐,滲著寒涼如冰的月光,宮瓦寂寂,唯有身側之人的皮膚和呼吸是溫熱的,像一盞盈盈的暖燈,在寒天雪地里予人照明叫人心安。 梁徽說:“清規(guī)在生朕的氣。” 是個毋庸置疑陳述句,肯定句。 祝知宜長眉蹙起,這人平日里說起話來曲曲繞繞,一直接起來又殺個猝不及防,但他好似已經(jīng)對對方這種時不時的不按常理出牌適應良好,還是那句:“臣不敢?!?/br> 梁徽罔若未聞,自言自語:“是在氣什么呢?” “……”祝知宜還是低估了他的臉皮與無賴,索性也不那么君子了:“臣也不知道,不如請皇上指教?!?/br> 梁徽暗笑,祝知宜看起來一板一眼,還挺會踢皮球的,套不著的話還反被他毫不客氣地扔回來。 祝知宜看著厚厚白雪被踩出兩道平行的腳印,面上云淡風輕四兩撥千斤,心湖卻被攪起漣漪。 梁徽說他在生氣,他是嗎?有點吧,氣的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梁徽靜靜凝了他一會兒,翹了嘴角,似認真似玩笑道:“朕也想知道,可清規(guī)從不愿與朕交心,朕苦思冥想,也無從得知?!?/br> “……”和梁徽說話像下棋,彼此試探,圍追堵截,稍不留神就被反將一軍,祝知宜必須全神貫注保持機敏。 又輪到他落子,祝知宜索性另辟蹊徑:“臣亦無從得知,這世上,究竟還有皇上稍微信得過的人么?” 這問得很像一句諷刺,但祝知宜不是,他真心實意想知道。 他已經(jīng)率先展露交談的姿態(tài),如果這一局梁徽再插科打諢混過去,那祝知宜將永不再試探。 梁徽微低著頭,沒有說話,但停在祝知宜肩頭那只大手存在感格外強,過了許久,直到祝知宜都忍不住側過頭來望他,他才答非所問:“清規(guī)知道括蒼礦井么?” 祝知宜眉心倏然蹙起。 算了。 又是這樣。 他以為梁徽又是拿那套乾坤挪移的話術敷衍自己,一轉念,眉心又舒展開來,帶著幾分無奈。 括蒼礦井是先朝流下來的傳聞,是齊朝時期大齊皇帝賜予殷貴妃的礦藏。 近朝冶鐵煉金之術盛行,高宗時期國力富強南征北戰(zhàn)版圖擴大皆得益于將其投入兵器物具的生產,但漸漸礦藏原料匱缺,據(jù)說那位宦官出身的殷貴妃偶然發(fā)現(xiàn)一井深藏富礦,“得括蒼者得天下”,民間官商皆前仆后繼,人人想分得一杯羹,掀起幾朝幾代的腥風血雨。 祝知宜瞇了瞇眼,跟梁徽說話,不多幾個心眼根本轉不過來。 他問梁徽這世上還有沒有個稍微相信點的人,梁徽跟他說括蒼礦井。 他不直接回答有沒有,相信誰,信幾分,只是忽而正色跟你說起最為敏感避諱的正事。 那他這意思是,他倒還有幾分信任自己么? 祝知宜向來直來直去,梁徽的別扭擰巴實在叫人吃不消,他有些無語道:“略有耳聞?!?/br> 梁徽踩了踩地上凝結的雪團:“春獵途中會經(jīng)過?!?/br> 祝知宜心頭一驚:“皇上已經(jīng)找到了礦址了?” “尚未確定?!绷夯张伦V吮唤O倒,又踢開他面前那塊石頭,悠長雪徑一下變得暢通無阻,“本次的護衛(wèi)令牌朕分作了三份?!?/br> 祝知宜瞳孔微縮。 什么后宮名冊,什么力展國威,梁徽根本就不是去春獵的! “三份,”雪光映在祝知宜眼中格外明亮,他輕聲說,“想不到——” “京羽衛(wèi)與禁衛(wèi)軍已是陛下的囊中之物?!?/br> 京畿可以調動的兵力里,兵部在丞相麾下,駐京武將又擁兵自重,只有京羽衛(wèi)和禁衛(wèi)軍數(shù)量少,兵部和武將都看不太上,祝知宜記得兩軍統(tǒng)帥官職也不高,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匹夫。 但丞相和武將都忘了,京羽衛(wèi)和禁衛(wèi)軍是皇宮最近的,也就是離梁徽最近。 第18章 梁君庭,明日見 梁徽眼中劃過一抹贊賞之色,和聰明人打交道省心省力,但祝知宜的聰慧機敏好像只體現(xiàn)在這種事上,旁的事都跟缺根弦兒缺心眼似的。 祝知宜的確生了一副很適宜在朝堂上運籌帷幄的腦子,加之憑他對梁徽此人的了解,很快便舉一反三推斷出,朝堂上那些異軍突起、激流勇上的后起之秀都不是梁徽真正的倚重之人。 這位看似根基不穩(wěn)、搖搖欲墜的年輕帝皇不動聲色將他的棋子悄然下在了朝堂那些最不起眼的盤根錯節(jié)之地。 看似是他放棄了兵刑工吏這些大門大戶,但他的暗子皆落在關節(jié)之處,不招人眼目,暗度陳倉,一張暗網(wǎng),蓄勢待發(fā),只等千釣之時,便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而且既然連傳聞中的括蒼礦址都有消息了,那想必這盤棋梁徽已經(jīng)下得很久很深了。 祝知宜猜想,梁徽的那些人,官職品級應該都不會太高,看起來平平無奇、可有可無,甚至有些已經(jīng)潛入了對方的營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