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間升起另一股味道，辣騰騰，白霧繚繞間，男人又走出來，左手提了一鉛桶沉甸甸黑魆魆的藥汁。

    他擰著眉朝畢力格吼了句蒙古話，畢力格聽后惡狠狠回瞪他一眼，甩著簾子進(jìn)屋。

    堂屋里傳來一二聲年邁老者的咳嗽。

    齊毅走到咩繞身邊，將鉛桶擱在它跟前。

    咩繞低頭用軟乎乎的鼻子聞了下，立刻哼著小氣音抗議，大抵是在嫌藥苦。

    男人仿佛早料到它會有此反應(yīng)，便將鉛桶移開，掏出一小黃紙包，當(dāng)著它面打開，里面是玲瓏可愛的山楂果，他捋著它鬃毛，啞聲承諾著什么，低沉磁性的嗓音，似綴在夜畔的星，繾綣而爍亮。

    咩繞瞧著紅艷艷的果子，認(rèn)定是它最喜歡吃，但平素齊毅很少給它吃的冰糖葫蘆，情緒立刻穩(wěn)定，純白的睫毛輕輕眨了眨，水汪汪地。男人這方將那一大鉛桶的藥汁又?jǐn)[在它面前，咩繞果再沒有鬧小孩子脾氣，立刻彎下脖子喝藥，嘖嘖嘖，大口地喝著，腦袋頂兩只尖尖的耳朵一搖一搖的。

    “齊毅，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么？”高苒仰起一截雪白的頸，略帶不安地問。雖然她也不確定自己能夠幫上什么忙。

    她望向男人側(cè)臉，只見深而有棱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利而流線的下頦，每一寸每一庭，皆是照著古希臘雕塑刻出的那般精致嚴(yán)密，卻又?jǐn)y著東方玉篆落筆的恣意與瀟灑，淡青的月光透過榆樹的枝椏，疏疏籠著他，俊朗美好幾近翩然于飛，像她小時讀的連環(huán)畫冊羽化成仙的神。她忍不住上前，悄悄離他站得近了些。

    齊毅只覺胳臂處傳來幽香的溫?zé)?，一瞬間胸口心劇烈躍動，但臉龐的表情仍紋絲不動，抿著唇，冷冷的。

    “你去廚房，把姜茶喝了?！边^了會，他道。

    見高苒沒有反應(yīng)，他又加重了語氣，極快，硬邦邦的，“去廚房把姜茶喝了！”

    灶房間角落生了蜂窩煤爐子，上面坐著一溫婉的小白砂鍋，如玉的色澤，砂鍋下端是被碳火熏黑的痕印，高苒也不怕燙，探著手準(zhǔn)備揭開蓋子。

    男人跟著進(jìn)來，見了她動作，不免皺眉，拎來一把小朋友坐的小竹凳，直接將她按在凳子上，又拿過濕毛巾裹著砂鍋把手，淺金的茶水里泛起青意，緩緩斜入粗白的瓷碗。

    高苒端起碗喝了口，又燙又辣，不知是放的什么茶葉，還苦。

    趁她喝姜茶的功夫，男人取來小碗，加綿白糖添冷水，坐在爐子上，幾分鐘后，融了杯琥珀色的糖漿，糖漬澆在山楂果，紅瀅瀅，粉紅的冰光。

    “喝完姜茶，吃?！比允沁@般簡短利落，仿佛厭惡到不愿意再同她多講一個字。

    “齊毅……”

    高苒嗓音軟得像姜茶裊裊的水汽，如云似霧籠著對方，她以為至少他會有反應(yīng)，結(jié)果仍是淡淡的，擦了手又出去陪咩繞，并不理她。

    約莫半個鐘頭，門外傳來窸窣的動響，有女生一路用蒙語喚著齊毅的名字，高苒忍不住擱下茶碗，悄悄站在門口張望，只見凍黑的夜里迎光走來一位年輕姑娘，手里提著鼓鼓的黑色塑料袋，盤靚條順，稍長白凈的鵝蛋臉，小圓鼻，笑起來杏眼彎彎。

    齊毅也用蒙語來回她，高苒聽著他們一來一往的說話，間雜姑娘銀鈴般的笑聲，越聽越難受，只覺自己像是從深山走出的砍柴人，只是山中短短幾日，世間竟過去千年，手中斧子爛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咩繞！”

    姑娘飛奔過去，同咩繞熱情打招呼，咩繞也即刻站起身，用腦袋蹭著她，無比眷戀。

    高苒只見齊毅繼續(xù)用蒙語同姑娘說話，大概是在說咩繞的病。

    “生病也不能鬧脾氣，要乖乖吃藥，聽到?jīng)]？”姑娘戳戳它的鼻子，表情略帶嚴(yán)肅。

    他們又說了幾句，便向灶房間走來，男人擦過她肩走進(jìn)去，并沒有低頭看她。

    高苒跟著進(jìn)去，仍坐在自己的小竹凳上，垂著臉喝冷透的姜茶，冰涼的茶水灌進(jìn)五臟六腑，升起洶洶滔滔的火焰，像是孫悟空借來的假芭蕉扇，扇下去，大火非但沒熄，鬼使神差燒得更旺。

    她跑到庭院，想要借著一陣陣的涼風(fēng)撲熄心中所有不安與不快，天邊月光清冷地?fù)u落，堂屋又傳來咳咳的音，受力變了形的馬頭琴。

    “你不冷么？又不是奶羊羔子天生一身絨，我們這里的夜可是會凍壞人的。”

    姑娘走近她身邊，笑著從塑料袋里取出外套，是一件長款珠白的羽絨服，寬大的帽檐周圍綴著淺棕色的仿貂毛，長至小腿，從上到下都能護(hù)得很嚴(yán)實(shí)。

    高苒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確實(shí)穿得單薄，一路她只想快點(diǎn)找到咩繞，見到齊毅，都沒有心思管這些。

    她輕聲道了謝，接過羽絨服穿上了。

    大門口射來汽車燈的黃光，巴圖從駕駛座一下來，見到高苒便揮手，笑著喊：“苒姐！我這陣子真是忙壞了，早些告訴我，好去接你。”

    姑娘扳起臉，方才的溫柔丟了，嘟著嘴問：“幾點(diǎn)了，才到？去哪里混了！”

    巴圖仿佛對她這小性子很受用，摟過她肩，“那幾家酒店銷售簡直把我當(dāng)冤大頭對付，差點(diǎn)脫不了身，要不我們還是舉行傳統(tǒng)的草原婚禮?！?/br>
    “才不要，我要穿婚紗……”

    兩個人爭了起來，倒是巴圖意識到高苒還在眼跟前，不好意思打招呼。

    “苒姐，都忘給你介紹了。這是我老婆，伊珊。齊哥讓我送件女的厚一點(diǎn)的棉襖來，我就讓珊珊先過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