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論你信不信，如果你很愛一個人，即便出現(xiàn)兩個一模一樣的他，即便他已經(jīng)氣質(zhì)大變，你也能立刻區(qū)分出來。

    所以，和他対望的剎那，尚煙便認出來了。

    是他。

    真的是他。

    一瞬間，困擾了她數(shù)百年的謎底徹底解開。她再無一絲疑慮了。

    只是，她太過震驚，反倒并沒第一時間問出來。

    “我……”她抬頭看著他，覺得腦中只有一團漿糊，語速也慢了很多，“我是來說一些事的?！?/br>
    “請說?！弊闲蘧従弻⒛抗馔堵溥^來。

    尚煙晃晃腦袋，道：“東皇建烈逃離魔界后，與月神天上將勾結(jié)，現(xiàn)在正在謀劃著起兵占領(lǐng)月神天，再回攻奈落?！?/br>
    “孤知道?！?/br>
    “你知道？”

    “嗯。”紫修淡淡道，“還有別的事？”

    “紫恒的葬身之處，在佛陀耶城外的楓樹林中?！?/br>
    提到紫恒，紫修似乎有點動容，想了一會兒，道：“孤知道了?！?/br>
    “還有，他的遺物?！?/br>
    尚煙低頭，想從腰間拿東西，卻被紫修打斷：“不必了?！?/br>
    她不解地抬頭看他。

    “他的遺物你來保管便好。你是他生前未過門的妻子，対他而言，比孤這哥哥重要得多。”

    “好?！?/br>
    “可還有別的事？”

    和他対望了一會兒，察覺到他有意回避自己的目光，她心中愈發(fā)肯定，紫恒真的撒了謊。

    半晌，她搖了搖頭。

    紫修道：“那孤回去了。辛苦葉小姐專程跑這一趟?！?/br>
    見他轉(zhuǎn)過身去，她輕聲道：“紫修哥哥?！?/br>
    風(fēng)雪亂舞。紫修的身體卻僵了一下。

    “我知道，當(dāng)年的‘紫修哥哥’不是紫恒。”她上前一步，不住發(fā)抖，口中呵出nongnong的白霧，“……是你。”

    大雪紛飛，落在紫修的黑發(fā)上。

    “孤不知你在說什么?！?/br>
    “在孟子山親……親我的人，在魔界抱我的人，也是你?！彼龢O少說話如此篤定。但是，対她而言，“紫修哥哥”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證據(jù)。

    “不是?！弊闲薮蟛酵姞I走去。

    尚煙從腰間拿出竹笛，用力吹了一下。

    兩聲清脆的笛音同時響起。一處在她這，一處在他那。

    他站住了腳步。她放下了竹笛。

    “你送我的竹笛，我一直待在身邊。你就是紫修哥哥?！?/br>
    良久，紫修才道：“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這重要么?！?/br>
    他的態(tài)度如此冷漠，讓她覺得沒來由地害怕。她終于知道，為何這么長時間以來，她都不想面対這個現(xiàn)實。因為她有預(yù)感，紫修可能給不到她想要的回應(yīng)。

    但是，她還是鼓起勇氣，道：“當(dāng)然重要！我知道，紫恒騙我，是因為身不由己。我一點也不怪他，我只想知道真相……”

    “尚煙?！彼坪鯖]耐心聽下去，打斷道，“有的事，彼此心知肚明便好。沒必要拆穿。”

    尚煙已經(jīng)猜到了他將要說的話。以往，她也是很懂知難而退的人，但此刻，她有點不到黃河心不死了，喘息了幾口氣，道：“我不懂，為何心知肚明便好？請月魔王明明白白講出來，行嗎？”

    “你不是已經(jīng)把答案說出口了么?！彼D(zhuǎn)過身來，冷冷地看向她，“孤是魔神，是東皇氏，統(tǒng)治奈落，征服魔界，是孤的生平之志。孤不可能娶一個神族女子?！?/br>
    “那你愛的人是誰？”

    紫修搭在身側(cè)的手指握成拳，隨后又放開。

    “孤也不會愛一個神族女子?！?/br>
    “不要說什么神族魔族！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人，要娶誰，要完成什么大業(yè)，這些東西一點都不重要！”尚煙大怒，提高了音量，但隨后鼻尖一酸，眼淚便快止不住了，“我只有一個問題……紫修哥哥，愛不愛我？”

    他不說話，只遠遠遙望著她，眼神空洞，任憑飛雪落滿他的肩頭。

    等了良久，卻只等來了他的再度轉(zhuǎn)身。

    這一刻，尚煙已經(jīng)臨近崩潰邊緣。她飛奔過去，從身后拽住他的衣角。

    他的背脊挺直，身體僵如石雕。

    “我沒有想要和你成親。更不敢想長相廝守，朝朝暮暮?！彼o緊攥著手中的衣料，閉著眼道，“你只要告訴我，你愛我，哪怕只是愛過，也夠了?！?/br>
    飛雪之中，紫修的眼中閃過愕然之色，但也只是轉(zhuǎn)瞬即逝。

    見他沒有反應(yīng)，尚煙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有些太失控了。她自小經(jīng)歷了諸多動蕩，比尋常人更深刻明白，何為“一時失足千古恨”。而大部分的“失足”，幾乎都源自于沖動行事。

    這一刻，她異常清楚，她対紫恒有愧疚之感、憐憫之意，但是，她愛的人是紫修。

    那么，她便不能因為失控，錯失了他。

    更不能強迫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用自己的不安全感綁架他。

    她放開了手，然后，深呼吸兩次，柔聲道：“紫修哥哥，你很累，対不対？”

    紫修眉頭緊鎖，不說話。

    “我知道，你有苦衷?？赡苁且驗楣I(yè)負擔(dān)太重、太多人死去，讓你覺得很心累，導(dǎo)致你現(xiàn)下不想談兒女情長。我理解的。我在拼學(xué)業(yè)之時，都會無暇顧及他人感受，更別說你為了報仇、奪回王位，一個人扛了這么多?！?/br>
    紫修閉上了眼，眉頭皺得更深了。

    尚煙道：“你和紫恒藏的這些秘密，都是為了躲避東皇炎湃的追殺。你們不告訴我，是為了我好。因為，如果我也是知道秘密的人，我也會被卷入其中，対不対？所以，我從未怪過你們一點點。那個你是否愛我的問題，你不想回答，便不要答了。我會回神界等你，待到你心情好些了，再來找我?！?/br>
    紫修沒說話。

    “紫修哥哥，可能你已知道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不論發(fā)生什么，我対你的心意都不會變。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珍惜。愛上你、等待你，這兩件事本身，已經(jīng)足夠令我感到幸福了?！鄙袩熚⑿ζ饋?，情緒穩(wěn)定了很多，“那，我先不打擾你了。我回神界啦?！?/br>
    其實，她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可能會說：“我愛過你，但已不愛了?！?/br>
    抑或是：“我沒愛過你?！?/br>
    亦或是：“我沒興趣回答?！?/br>
    但在她即將離去之際，他給出回答，比她設(shè)想的，可怕得多。

    可以說是致命一擊。

    只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煙煙，你真是個孩子。跟孤這樣的男人，談什么愛或不愛?！?/br>
    她怔了一下：“什……什么意思？”

    “但是，你若真的想跟孤談情說愛，也可以?！彼D(zhuǎn)過身來，伸手攬過她的腰，幾乎將她帶入他的懷里，眼中滿是柔情蜜意，“待孤立了王后，可以考慮收一些神族姬妾?！?/br>
    他的手指微涼，靠近他，她的心臟依然會失序狂跳。

    但是，消化他這番話，耗費了她很長很長的時間。

    這段時間里，她的腦中是空白的：

    “你說什么？”

    “孤聽說，東皇炎湃見了你，回去一直在念：‘只曉昭華多麗色，不覺世事久凄寥?！辛诵M似的?？上麛×?，被孤剁了，麗色卻只會向贏家投懷送抱?！弊闲掭p輕笑了兩聲，“江山也好，美人也好，終究還是歸孤一人所有了?！?/br>
    “你……你到底在說什么？”這下不僅是身體在發(fā)抖，尚煙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在得得發(fā)顫，“紫修哥哥，你在說什么啊……”

    “啊，孤想起來了。我們煙煙不止有傾國之色。你是昭華氏，父親又是佛陀耶刺史，只當(dāng)姬妾，委屈了?；蚩蔀殄??！弊闲奚斐鍪持戈P(guān)節(jié)，微微抬起她的下巴，“當(dāng)然，你可能覺得，當(dāng)月魔王的側(cè)室，還是不能享榮華富貴之樂，呼風(fēng)喚雨之威。那你可再等等，待孤成為魔界之主，再入泰羅宮來?！?/br>
    雖然方才見他第一眼，尚煙已察覺到了他的改變，但真正聽到這些話，她還是害怕了。她開始往后退，聲音越來越?。骸澳恪阍诟议_玩笑的，対不対……”

    “開玩笑？”紫修漂亮的眉峰輕挑，眼眸深紫，多了幾分邪氣，“不，孤今日所言，終生有效。煙煙如此貌美，便是為你摘日月星辰，填海移山，顛覆乾坤，孤也愿意。”

    云海盡頭，殘月中，旋舞著飛花般的雪點。

    尚煙忘了如何思考。

    見她一動不動，紫修柔聲道：“莫不成，煙煙已等不到那時，今夜便想與孤成為真夫妻？”他的手用力了一些，讓她完全貼在他身上，語調(diào)曖昧撩人：“那么，隨孤入賬內(nèi)？”

    “啪——??！”

    她卯足力氣，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

    眼前瘦削白皙的臉頰上，即刻出現(xiàn)了紅紅的五指印。

    打完他以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發(fā)燙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第一反應(yīng)是——紫修哥哥會不會疼？

    顯然，他不疼。

    紫修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擦擦臉，也不動怒，只微笑著，用食指關(guān)節(jié)擦了擦臉頰，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模樣。

    “你……”尚煙踉蹌著后退，卻不慎踢到了石塊，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見眼前的姑娘跌倒，纖瘦的身體幾乎要被風(fēng)雪吞沒，紫修快速上前一步，眼中露出慌亂之色，但又站住。

    尚煙抱著雙臂，只覺得比剛來時更冷了。也不知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雪。

    雖然父母的愛情是一場災(zāi)難，也徹底摧毀了她的童年，但她一直覺得，自己成長得很健康，很有力量。不是她自己如此覺得，誰都是如此覺得的。

    尤其是成年后，她那么有出息，和紫恒從頭到尾都只有彼此。

    她堪稱葉家逆天改命第一人了。

    外加母親最終成了佛，父親又“改邪歸正”，善待他后來的妻妾們，一個個溫暖正義的結(jié)局，已經(jīng)足以彌補她的童年創(chuàng)傷。

    所以，她覺得，她已有足夠多的力量，去愛紫修。

    可她高估自己了。以至于被反噬。以至于這一刻，她被恐懼吞食了。

    源自幼時的，無數(shù)亂七八糟的聲音，惡鬼般涌入她的腦海：

    爹說：“尚煙，若你爹要離開這個家，你跟你爹，還是跟你娘？”

    meimei說：“我娘說了，你娘就是個生不出兒子的廢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