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煙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

    夢中,東皇炎湃找到了鬼界，殺入她和紫恒所在的洞xue，在她面前把紫恒殺了。奇怪的是,她知道是做夢,所以幾次都想把自己弄醒，但不論她如何揮動胳膊，東皇炎湃都不走，還掐著紫恒的頭顱,回頭對她獰笑。

    “放開紫恒,放開……”尚煙無助地大喊。

    突然，火火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煙煙,煙煙！”

    臉被拍打了許多次，尚煙終于醒了過來，看見了火火的臉,頓感親切無比：“火火……”

    “你終于醒了,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也……”火火拍拍胸口，吐了一口氣，“太好了。”

    尚煙坐起身來,看向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在山洞里，只不過身在洞口附近。她道：“魔族追兵都走了？紫恒呢？星淵魔君呢？這里只你一個人？”

    “對，魔兵都撤退了。你先休息休息?！?/br>
    尚煙道：“紫恒呢？星淵魔君呢？”

    “煙煙,你先休息一下吧。胤澤和小賢在外面等著,別的等你休息好了再說。”

    不知為何，往日火火總是熱情洋溢,現(xiàn)下說話，卻沉穩(wěn)異常,似有心事。尚煙道：“你為何不回答我的話？”

    火火提了一口氣，但過了很久，也沒說出一個字。尚煙知道，她有事瞞著自己，又隱約覺得洞口有些不一樣了，便往外看了看，卻發(fā)現(xiàn)外面是飼魂平原，一輪明月靜懸夜空。她奇道：“咦，我何時出鬼界了？”

    “我們來的時候，你們所在那洞xue外，已被魔兵堵地水泄不通。我們?nèi)税阉麄內(nèi)看驍×?，但你一直昏迷，如何叫都叫不醒。洞xue里只留了一個裂口，我們便帶著你和紫恒進入了裂口，便是通往此處了?！?/br>
    “只有一個裂口？那星淵魔君呢？”

    “什么星淵魔君？沒見這個人啊。”

    “是一個鬼老頭子，只有半截身體，頭發(fā)雪白，你們沒見他？”

    火火搖頭：“起碼我們來的時候，沒有的?！?/br>
    “那可能他先走了。問問紫恒，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紫恒呢？”

    “煙煙，你要不再睡一會兒吧。”火火遲疑道，“你的臉還是沒什么血色?！?/br>
    “休息好了休息好了?！鄙袩煼笱艿負]揮手，即刻站起來，果真有點頭暈，但為了證明自己精神依然很好，她強行穩(wěn)住身子道，“先帶我去見紫恒?！?/br>
    火火垂著腦袋，沒動。

    “火火？”

    “?。俊?/br>
    “紫恒呢？”

    火火眉頭緊鎖，緊緊閉了一下眼：“紫恒他……不太好。你還是先休息好了，再……”

    “火火?。　鄙袩熂钡?，“我當然知道紫恒不太好，所以才要去見他??！”

    “可是……”

    也不知是怎么了，尚煙沒來由地感到焦慮，打斷她道：“不要可是可是的，我剛才做了一個好嚇人的夢，我現(xiàn)在便想見到他！你何時變得如此磨磨唧唧了？快帶我去見他??！”

    火火再次閉上眼睛，但這一回，她再沒睜開了，只輕聲道：“他在你后面?！?/br>
    “什……”

    尚煙回過頭去，卻再說不出話了。

    因為，她身后，燭光搖曳中，有一具白布蓋著的尸體。而且，是一個斷臂無頭尸。因為右手和頭部的位置是空的。

    尚煙登時傻眼了：“那是……紫恒？”

    “他的頭顱應該被帶魔兵走了?！被鸹鹨Я艘幌卵溃拔覀兊綍r，他已經(jīng)……已經(jīng)……”

    “我不信?！鄙袩燂w撲過去，想掀開白布，但手懸在尸體上空，便不敢再動了，“我不信。我不信。如果沒有頭，說明極可能是掉包的?！?/br>
    “你看看……看看是不是紫恒吧。如果不是他，那當然最好了?！?/br>
    “肯定不是?！?/br>
    尚煙蹲下來，掀開白布一角，露出了尸體的左臂。只見手指發(fā)白僵硬，顯然已死去多時。但是，這雙手白皙秀美，好看得不似男子的手；卻又骨骼分明，修長有勁，女子更是萬萬生不出的。即便在九天六界中找一萬個美少年，再是精挑細選，也再難挑到一雙這般模樣的手。

    根本不需要仔細辨認。

    這一瞬，尚煙腦中的血都被掏空了一樣。她一個踉蹌，差點跪在地上。

    火火道：“是……是紫恒嗎？”

    尚煙閉著眼，搖搖頭，一鼓作氣，把整塊白布都掀開了。看見眼前殘缺不堪的軀干，她只覺得頭更暈了，幾乎蹲都蹲不住，還要靠雙手撐在地上，待腦中的嗡鳴聲過，才再次凝神觀察。重新掃視了尸體的身材、衣著、胳膊斷裂的部位，她握緊發(fā)抖的雙拳，想要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咆哮著大哭一場，卻發(fā)現(xiàn)，眼中灌滿淚水，卻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

    察覺到了尚煙的異樣，火火趕緊過來，扶住她：“煙煙，你還好嗎？！若是不舒服，待會兒再檢查。你臉色好難看，還是再休息一會兒……”

    “我知道?！鄙袩煷执藥卓跉?，揮手道，“你先出去等我。我休息好了便來?！?/br>
    “可是，你現(xiàn)在……”

    “我沒事的，真的沒事。你快先出去，讓我自己待一會兒?！?/br>
    “好，好……”

    火火最后看了尚煙一眼，飛出洞xue外。

    面對眼前的尸體，尚煙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想抱他，可又怕再碰壞他更多；想靠在他身上，卻怕接近他再無心跳的胸膛。最后，她只能輕輕握住他的手，按著自己胸口，讓自己平靜下來?？墒?，這雙手的觸感冷硬如同冰塊，只剛碰到的剎那，她的情緒已崩塌。

    “紫恒，不是你，對不對……”尚煙嗚咽道，“不是你，一定不是你……”

    可是，她嘴上越是這么說，傷心便越是無盡涌來。到最后，她不顧那么多了，將紫恒整個尸體抱在懷里，緊緊握著他的手，整張臉紅腫扭曲，淚水縱橫。

    這時，一團紫光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了尚煙和紫恒交握的手指上。

    尚煙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紫色的靈蝶。

    “蝴蝶？”

    尚煙輕聲道，又見三只靈蝶飛了過來，扇動著紫色的翅膀，散發(fā)著夢幻的光輝。它們也停在了紫恒的手指上。

    她正感詫異，卻見越來越多的紫蝶飛入洞xue，都停留在了紫恒的尸體上。后來，這些紫色靈蝶都凝聚在一起，慢慢堆高，變成了半透明的人形。

    尚煙也隨著抬起頭。

    重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少年身影，不是紫恒是誰。而且，這個紫恒還是完整的，沒有失去眼睛、胳膊、頭顱。

    他眨了眨眼，紫瞳中只有一片近似孩童的天真。

    “煙煙，你可還能看到我？”

    尚煙急道：“我能，我能?。　?/br>
    “不，我在說什么呢，你若能看到我，我才能把后面的話說完?！弊虾闩呐男乜?，松了一口氣，笑道，“煙煙，你能看到我?！?/br>
    “我當然能看到你……”尚煙茫然失措道，“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發(fā)生了什么？”

    可是，紫恒似全然聽不到她的話，并未被她打斷，自顧自說道：“其實，我一點也不希望你看到我?！?/br>
    “什么意思……”

    “煙煙，你應該感到一頭霧水吧。是這樣的，你若能看到我用靈蝶變出的幻象，聽到我這番話，說明……”紫恒嘆了一口氣，“說明，我已經(jīng)死了?！?/br>
    尚煙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淚水凝固了一般，全然無法接受現(xiàn)實。

    “因為幻象是提前做好的，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但我知道，哥哥死了以后，總有一天，我也會被東皇炎湃發(fā)現(xiàn)。因為他殺人的手段想來殘酷，我料想，也不會給我留全尸吧?！?/br>
    紫恒說得十分篤定，但一切也確實如他所料。

    “所以，估計到最后，我也來不及與你說上最后一句話。這樣的分別太遺憾了?？墒?，平時我亦不想提前道別，讓你平添傷感。所以，我便做了這樣一個幻象，來與你道別。而平日的每一天，我都會當成人生的最后一天來過。爭取不留任何遺憾?！弊虾阈α艘幌?，“對不起，煙煙，辜負了你取的名字。我的生命，終究沒有永恒之兆。”

    “不，不不，不……”尚煙想說，你能永恒地活下去，但顯然已來不及了。

    “但是，你可知道，我沒留下一點遺憾。因為，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便像雄蟻，前半生以金屋藏嬌之態(tài)，被圈養(yǎng)、囚禁、捧殺，徹底失去自由與主宰人生的權利。到有了利用價值之時，便被放出牢籠，奉獻生命，最后，再四分五裂地死在地上，草草結(jié)束這一生。我知道，如此人生，聽上去有些悲哀，但自從失去健康后，我早已經(jīng)接受了如此命運。所以，我很珍惜在世的每一天。呼吸清晨的空氣，欣賞盛開的鮮花，聆聽鳳凰的啼鳴……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每一刻都是極美的。看見任何弱小的生命，我都會想去好好照顧它們?！?/br>
    說到此處，紫恒停了一下，似乎在垂頭思考什么。

    “可能是因為我心存善念吧，老天待我不薄，竟給了我最大的補償?！弊虾阄⑽⑿α艘幌?，好像真在深情凝望著尚煙，“那便是你，煙煙?！?/br>
    一如以往地，因為低頭的動作，他的發(fā)絲滑落在胸前。在燈火之中，這一幕美得好似一幅畫。

    他溫柔笑著的樣子，可以令寒冬冰湖也融化。

    “還記得我們一起看螞蟻的場景嗎？那死了一地的雄蟻，其實大部分根本沒機會得到蟻后的青睞。即便得到了，也只是負責貢獻jingzi罷了。蟻后采了精，置入受精囊中，根本不會多看它們一眼。即是說，它們一生存在的意義，只有那一刻而已。很可憐吧?！?/br>
    尚煙上前一步，焦急道：“紫恒，你不是螞蟻，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你是個完美的男孩子，你不要自比螞蟻，真的真的不是……”

    可他再聽不到了。

    提及螞蟻的事，他的眉宇間還有一絲愁容，但是他停了一下，而后又笑了起來：“相比下來，我多么幸運。我有機會與煙煙一起，秋日賞楓，作羹共品，寬衣小酌，微酣散步……如此人生，足矣?！?/br>
    說到此處，他長嘆一聲，似滿足，又似遺憾。

    “其實，我還有一個秘密。但對不起，我不會告訴你。哪怕我知道，聰明如煙煙，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的。但是，只要能被你多愛一天，我也會繼續(xù)當一天壞人。即便待你發(fā)現(xiàn)后，會怨我、恨我。被你記住的每一天，即便短暫如薤露，即便我已經(jīng)死了，我也要留住它。不惜一切代價，留住它……”

    他雖嘴上說著“不惜一切代價”，好似格外狠厲，但聲音卻極其輕柔。而且，說到最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身體也變得愈發(fā)透明，裹上了一層淡淡的紫光。然后，他輕輕念道：

    “曲巷蟻觀心惻動，佛都蝶亂夢幽衷。

    芳華開謝生無悔，深種情根楓語中……”

    當?shù)谝粋€字出口時，清脆的破裂聲響起，似陶器摔碎聲，他的身體也一寸寸化作紫色碎片。那些碎片微微顫動，越抖越快，竟又是無數(shù)只紫色蛺蝶。不過眨眼之間，紫蝶便撲打著翅膀，凌亂飛舞起來。

    待詩誦畢，眼前這細膩多情的美少年也徹底消失了，全然化作了紫色蝴蝶，千千萬萬，飛出洞xue，散發(fā)著如夢似幻的光芒，直襲夜里，又隱沒在飼魂平原之上，無盡蒿草之中。

    “謝謝我的蟻后，愛我這么久?！?/br>
    最后，他的聲音也漸漸隱去：“我，東皇紫恒，此生無悔了……”

    尚煙想追出去，但當下又知道，幻象不過是幻象。而懷里這個斷了胳膊的無頭尸，才是真正的他。

    終于，所有夢幻都消失了。

    在這洞xue之中，只有她一個人，抱著紫恒冰冷的尸體。

    洞xue外，火火、胤澤、小賢聽到尚煙的哭聲，都一起飛進來。

    “煙煙，你、你……”火火快步跑來，跪坐在尚煙身邊，卻根本不知如何安慰她。

    “老天好不公平啊，好不公平?。。　鄙袩熅o緊摟住懷中的尸體，瘋了一般大哭道，“紫恒他做錯了什么？為何要這樣對他？他什么都沒做錯，他什么都沒做！”

    看尚煙哭成這樣，胤澤的心都揪了起來。他咬牙道：“不是老天待他不公，是東皇炎湃下的毒手。所以，我們一定要變得更強，替紫恒報仇！”

    “縱使殺東皇炎湃一百次，又有何用？紫恒不會回來了。他還那么年輕，他的人生才剛開始！現(xiàn)在，他卻死無全尸??！為何！??！為何啊?。。楹我?，為何是紫恒……”喊到最后，尚煙抱著尸體不住發(fā)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或者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毫無疑問地，這一夜，變成了尚煙千年人生中最大的陰影。

    和東皇炎湃及其爪牙的大戰(zhàn)，耗盡了她的神力；紫恒的死，耗盡了她的心力。因此，在回去的路上，她全程都跟發(fā)了高燒一樣，昏昏沉沉，糊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