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卻多情:神界篇 第2節(jié)
結(jié)果沒幾天,羲和便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 葉光紀對這詩甚是歡喜,便決定取其中二字,為孩子命名。若是兒子,便叫他“雪年”;若是女兒,便叫她“尚煙”。 三年又十一月后,小神女尚煙呱呱落地,伴隨著上界三天三夜的不滅日光,照得整個神仙界浮翠流丹,豁然開朗。于是,即便是妖魔眾生都已得知,又一昭華神女誕生了。 天公作美,天公也不作美。生了尚煙后,羲和大病一場。葉光紀被嚇得失魂落魄,訪遍名醫(yī),讓他們來診斷,都查不出原因,只推測是生育所致。后來,他幾乎散盡家財,請來了帝都的醫(yī)圣,總算得到了診斷結(jié)果: “你們這女兒雖然生得和她母親神似,但她體內(nèi)充盈的是日之神力,與外祖母、母親的夜月神力是相斥的。生了這樣的女兒,令夫人耗盡神力,身體不堪負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可別叫她再生了。” 此后,羲和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再花大量的時間去聆聽風的聲音,欣賞山的顏色,只心如止水,照顧女兒,cao持家務。這種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但隨著時間推移,那個機靈仙氣的少女漸漸死去了。 葉光紀自然愛極了女兒,可是,他也在悄然改變。 他開始頻繁探望因他飛升而飛升、婚后被他忘卻在仙界的父母;他想起了兒時父親所言“不忘貧窮,不忘進取”的諄諄教誨;他反復惦記父母要他多子多福的期望;在他追逐功名的路上,曾經(jīng)無數(shù)嘲笑他、激勵他拼盡全力的聲音,在他的腦中,一天比一天響亮起來…… 曾經(jīng)伴隨了他大半生的野心與銳氣,一點一滴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桃李爭艷的日子,他與友人到戲園子聽戲,見花旦凝酥體,楊柳腰,粉香膩玉,金鳳釵橫,對他頻送秋波,他只避開了眼,正色道:“在小城里住得久了,我發(fā)現(xiàn)還是大都城好。有風云際會競春闈,廣育英才頌圣輝?!?/br> 一友人笑道:“還有十里紅樓迷翡翠,花花世界醉蛾眉。” 另一友人撐開折扇,將扇柄一轉(zhuǎn),指向戲臺子上的花旦:“更有溫香軟玉榻前杯,楚館秦樓娼女跪。” 友人們一齊大笑起來。 見那花旦頻望葉光紀,眼波流轉(zhuǎn),含情脈脈,友人又道:“嘖嘖,我們來戲園子,都是一擲千金,買姑娘笑??晒饧o兄來戲園子,仿佛是來跟姑娘們談情說愛的?!?/br> 葉光紀只擺手道:“瞎何言哉,瞎何言哉!我什么都沒做,兄弟此言過矣?!?/br> “正是什么都沒做,才令人萬般羨慕啊。”友人知他與羲和伉儷情深,笑嘆,“葉郎成了親,真乃人生一大憾事也。” 另一友人道:“你這淺薄之人,也不瞧瞧人家媳婦兒是誰。帝京生的寵兒,昭華氏的女神,對光紀兄又是一往情深。外面的庸脂殘粉,俗花艷草,如何比得了?都入不了眼啦?!闭f罷大笑起來。 葉光紀出神須臾,才跟著笑起來:“兄弟們見笑了?!?/br> 這一夜回家,他坐在四匹天馬拉的大輦中,用修長的食指挑開畫簾。一輪明月高掛長空,映襯著簾下這張風流韻致,如詩如畫的容顏。他長眸微微瞇起,眺望窗外九蓮夜景:城內(nèi)有懸浮的仙樓云閣,華燈錦車;城外有漁火明舟,長河遠山。在這星河之中,在悠悠青史的熏陶下,神城已與日月都融為一體,成為了九重天上的璀璨明星。 九蓮真美啊。 不,不止九蓮。 整個神界,都很美。出了金神天,還有神殿、營地、鑄幣廠;方樹、霞灣、千燈海;酒館、戲園、風月樓;神廟、書宮、盤古手。他神往了多年的六界之巔,原是如此大,如此多姿多彩。 人生苦短,只此一次。他已走到了今天,若不能成就雄圖大業(yè),子嗣綿延,在歷史長河中留名,豈非憾事。 為何成親的這些年里,他不曾感知到? 或許,是因為心思都放在了羲和身上。那些年歲里,他只堅定地認為,只要有羲和,他便擁有了全世界。別說功名,即便絕后,也都無足輕重。 可這一夜回家后,見妻子抱著女兒靠在榻上睡著了,她未施粉黛,略顯憔悴,葉光紀發(fā)現(xiàn),他對她的感情,只剩下了感激涕零,還有因她付出太多而生出的憐憫之意。 “你回來了……”羲和醒來,來不及扶起凌亂的發(fā)絲,便低頭觀察女兒,“噓,走路小聲些,煙兒剛睡著。” 葉光紀輕手輕腳地走向妻女。 小尚煙睡得很沉,眉毛淡淡的,眼縫長長的,在那額心的淡金花印映襯下,皮膚晶瑩透亮,白得會發(fā)光。因在母親懷里極其舒適,她微微展開眉心,rourou的小包子手也展開了,毫無防備,弱小而可愛。 可是,看著女兒如此可愛的模樣,在葉光紀的腦海中,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一閃而過。 僅僅是有了這樣的念頭,他都覺得自己罪該萬死,愧對良知。 他逼自己打消這個念頭,摸了摸尚煙的小腦袋:“煙兒真乖。”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變的,怎么變的。 亦或是,與羲和相愛后他才變了。如今,他不過又變回了最初的自己。 --------------------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耐心等待,煙煙的故事終于開坑啦。 文里的詩如果沒標明出處就是我自己寫的哈,后面章節(jié)都一樣~ 第2章 明月卻多情 一個晚上,葉光紀一臉嚴肅地把她叫到桌旁,正襟危坐道:“夫人,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談談?!?/br> 羲和有一百顆七竅玲瓏心,何嘗不曾猜到,他們之間早已出了問題。她屏住呼吸,輕聲道:“是你的好事,不是我的好事吧?!?/br> “我決定納妾?!?/br> “不說了,寫休書吧?!濒撕秃敛华q豫道,起身打算離開。 “夫人!”葉光紀跪在地上,拉住她的手,苦苦哀求,“你其實懂我的苦衷。我一路走上來,很不容易,這有一半功勞都是夫人的,若不是你早些年的扶持與不嫌棄,又何嘗能成就今日的我?可是……” 他是飛升成神了,和妻子都可活上萬年。但父母并沒有。他們的壽命很短,轉(zhuǎn)瞬之間,已是遲暮之年,卻連一個孫子也沒有。 當然,如此私心,他是不可能如實交代的。他只嘆道:“煙兒確實聰明可愛,可女兒再是費盡心思栽培,將來也總是別人家的。我以后會步步登高,家大業(yè)大,乃是早晚之事。多幾個孩子,也多好照拂你和煙兒?!?/br> “葉光紀。” 聽羲和喚自己全名,葉光紀不由心中一凜:“夫人請講?!?/br> “你認為,我嫁給你,是圖你‘步步登高’、‘家大業(yè)大’?” “當然不是?。 比~光紀急道,“夫人出身高貴,當年嫁給我這新神族,不以貧窮見棄,自然不圖這些。只是……” “你不必擔心煙兒,我們可以好好教她,讓她當個規(guī)矩的姑娘。生計方面,你若覺得負擔過重,咱們索性第三重天也不待了,到仙界開個裁縫店謀生,平日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也算讓煙兒過上了好日子,你看如何?” “不可!”葉光紀斷然道,“我葉光紀的女兒,怎可到仙界當裁縫之女!她生在神界,便永遠是神族,這想法你還是斷了吧!而納妾之事,是我對不起你,但如今也別無選擇,只能日后多多補償你了?!?/br> 羲和情緒毫無波瀾,只看著葉光紀良久,才幽幽道:“如何補償呢?” 葉光紀怔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管你是貧困潦倒,還是位高權(quán)重,我要的是你的全部,也只想要你的全部。你都納妾了,還能補償我什么呢?”羲和站起身,態(tài)度格外堅決,“你要么休了我,要么此事休要再提了!” 見羲和轉(zhuǎn)身離去,葉光紀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彎下身來,雙手掩面。 這之后,他確實沒再與羲和談過納妾之事。 只是,架是吵過了,矛盾卻未消失。 隨著尚煙一天天長大,別人家兒子一個接一個地生,葉光紀的心里始終有個疙瘩。于是,逃避現(xiàn)實般,他將心力都投入供職中,回家時間越來越少,與羲和的感情越來越淡。 他的聰明才智原本便在常人之上,如此兢兢業(yè)業(yè),升官之速,有雷霆之勢。不過許多年,他便擔任了九蓮長史,分外躊躇滿志。 忽然有一日,他對羲和的情意沒來由地回來了,不僅體貼照顧,親自為她添飯加衣,還為她買了大量釵鈿珍寶,黃金美玉。 多年過分相敬如賓,令羲和感到很是困惑。但當她問及原因,葉光紀只道:“我說過,絕不讓夫人陪我過苦日子。如今我官運亨通,自然要把最好的都給夫人?!?/br> 如此的百般體恤,一直持續(xù)了好些年。 又一日,羲和也忽然幡然醒悟了——這么多年來,她都在做些什么? 她曾怪夫君不懂自己,因為她圖的是他這個人,他卻滿腦子都是富貴生活、族譜子嗣。但反觀她自己,這些年做的都是什么事呢?滿腦子都是孩子,都是柴米油鹽、女工中饋,這又何嘗是他當初娶的那個羲和? 一夜之間,從前的羲和也回來了。 葉光紀大清早出差回來,至府內(nèi)庭院中,只見她站在海棠花前,穿著一身淡粉色裙裳,回眸對他微微一笑,鬢邊也別了一朵新摘的粉海棠。 他又看見了那個明眸皓齒,花容月貌的小嬌妻。 “夫人……”葉光紀怔住,只跟木樁似的站在原地。 羲和一路小跑過來,身姿輕盈,翩躚蝴蝶般,落在他的懷中:“夫君,我找到了治愈身體的靈藥,以后我們可以有更多孩子了?!?/br> 葉光紀呆了很久,緊緊回抱住羲和,把頭埋在她的肩上,悔恨與愧疚幾乎將他淹沒。 “那不重要。夫人,真的不重要?!比~光紀哽咽道,“若有機會重來,哪怕連煙兒也沒有,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有你就好了?!?/br> “那可不行?!濒撕托Φ?,“煙兒可是我們的寶呢?!?/br> 小尚煙是個很精分的孩子。在外人面前,她是個兇巴巴的小朋友,但在父母面前,她卻性格黏黏的,說話奶聲奶氣,簡直像換了魂,且極會撒嬌。 她尤其依賴父親。別人跟她說什么,她都左耳進右耳出,但不論葉光紀說什么,她都會認真聽。她還酷愛抱著葉光紀的腿,“爹爹爹爹抱抱抱抱”喚個不停。葉光紀有時會故意道:“不抱你,要怎樣?”小尚煙便會跟泥鰍一般,扭來扭去:“爹爹最疼煙兒,爹爹舍不得不抱的?!闭f得葉光紀整顆心都快化了。 夫婦二人有時會偷偷觀察尚煙,發(fā)現(xiàn)她若是摔倒在地,一定會觀察四周,如果有人在,即便不疼,她也一定會可憐巴巴地大哭;如果沒人在,她反而會拍拍褲子站起來,整一個河水不洗船。只因她知道,周圍的人都很愛她,一定會哄她、心疼她。 葉光紀早發(fā)現(xiàn)了她恃寵而驕,每次都想狠狠教訓她一番,無奈多看女兒幾眼,心都快化了,哪里還兇得起來,至多也只能把她抱在膝上,一邊說著“爹爹胡子扎扎”,一邊去扎得尚煙嗷嗷叫,咯咯笑。 因此,尚煙從小便被寵得無法無天,走到哪都囂張得不要不要的。 一次,葉光紀與羲和重返佛陀耶,帶著小尚煙去參加親戚的婚宴。 大家都知道,尚煙是白帝和月神的外孫女,便私底下讓子女巴結(jié)她。于是,在大人們聚會時,一大群小男孩把小尚煙抬到后院內(nèi),一大群小女孩跟在旁邊,小丫鬟似的伺候著。 尚煙正享受著公主般的待遇,卻被一個小男孩奪走注意。 佛陀耶的天與別處大不相同。蒼穹是金色,云霧是銀色,轎子車輦貫穿飛行,均由仙官守著,鳳凰翔龍拽著,妖靈界的舶來絲綢纏繞著,融入云與光中。 佛陀耶的杏花充滿神力,也與別處不同,花香自骨而非蕊,由細細仙風送來,吹落梢頭淺光粉白,滿地作煙蘿。乍一看去,每一團佛陀耶杏花附近,都有淺紫色的蜜蜂游離徘徊,堪稱奇景。 樹下,那小男孩抬頭,觀察這些紫色蜜蜂。 他黑發(fā)濃郁,高鼻雪膚,小身板兒身著絳紫短袍,斜倚在樹干上,看上去懶懶的,缺了神族素有的端莊。而且,對于一個男孩子而言,他睫毛有些太長了,因而顯得有些媚態(tài)。加之英眉斜飛,眼角微挑,他這一份漂亮里,又缺失了幾分神族的高風絕塵。確切說,是高風絕塵的反面。 這種氣質(zhì),若用那些大人的話來說,屬于“長大會禍害少女”的那一款,貨真價實的。 像是察覺到了尚煙的視線,他不經(jīng)意抬眸,花瓣落了他滿肩。 隔著十里花香,紛揚花瓣,兩個孩子的視線相遇了。 花瓣落在他的頭發(fā)上?;ò晔欠郯椎?,他的頭發(fā)是黑的,眼眸卻是紫色的。 尚煙詫異萬分。紫色的眼睛,她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嚇得趕緊躲開視線,小心臟砰砰亂跳,那些紫蜜蜂似乎飛到了耳朵里,在她腦海里嗡嗡亂叫。 這個哥哥,也太好看了。 她要面子,草草地恢復了先前的姿態(tài),不露出半點心猿意馬。 而在這男孩眼中,被高高舉起的小尚煙,粉臉生春,美玉無瑕,額心一枚金色花印,小小年紀姿色盡顯,該如何描述呢?可在九重天任何大劇院里,飾演任何一個紅顏禍水的童年時期。 但是,小尚煙的大眼睛仿佛在說:“沒有人比我更懂我的美貌?!?/br> 當一個女孩知道自己有多美以后,這份皮囊上的美,也徒剩了心高氣傲。 而且,都是快讀小學的孩子了,還要人抬著走,指使別人給她拿這個,拿那個,跟受了重傷一樣。 男孩只覺得有趣又好笑。他原以為佛陀耶顯赫門第中,柔順閨秀居多。不想在這里,也有這樣個性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