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兩日的陰云積的久了，一聲驚雷而下竟是有細細碎碎的雨絲從空中飄落。守夜的太監(jiān)被驚醒，匆忙關(guān)上了主殿的窗子，娘娘和皇上是向來是分房睡的，驚擾了哪位貴人都不好。

    此刻空氣微潮，壓得人不能好睡。

    秋儀一向是不喜歡這樣陰雨連綿的日子，她從小到大都沒能從這樣的時節(jié)討到什么好。她是在雨中為生計奔波的人，不是坐聽雨聲的人。

    “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呀！別扔了……”

    女人凄厲的叫聲打破了小巷中一貫的安寧。十年前的那個雨夜，秋儀聽到鄰院中傳來無數(shù)嘈雜的打砸聲。

    母親輕輕點起一盞燈火，把她和哥哥抱在懷里小聲的安慰道：“沒事的。天亮就好了?！逼甙藲q的孩子哄兩句也就信了，在聽不清的吵鬧聲中沉沉睡去。

    直到她醒來時，隔壁玩伴家的院子已經(jīng)空空如也，所有人用過的東西散落一地，盤子罐子都被悉數(shù)砸碎。

    異獸園中初遇，當太子殿下問秋儀對十年前那場勝仗有什么印象的時候，秋儀說了謊。

    她垂下眼告訴太子說，她那個時候還小。

    她那個時候確實還小，小到不足以記住那些夾道歡迎的熱烈場面，記不住有多少世家因為這場戰(zhàn)爭，一躍升遷。但她記得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罪名落下來，落到一個尋常官員的家中，就讓他們家破人亡再不見蹤影。

    那家人消失的那樣快。沒有人敢提起，沒有人敢記得。一夜之間，整個家族灰飛煙滅。時間過的這樣快，一轉(zhuǎn)眼就是十年，秋父曾替那家求過情，但誰又能知道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和下落。

    美人從床上驚醒，她壓抑著自己的呼吸聲，耳邊還有砸碎器皿的聲音環(huán)繞著，但只是幻覺。她用一只手捂住嘴，不想吵醒黑夜中的其他人。

    秋儀鎮(zhèn)靜片刻想再次入睡，可是那些破碎的雨滴打在窗戶和燈籠上的聲音卻讓她再也沒有辦法就此閉上眼逃避世事。她無法裝作這一切沒有辦法發(fā)生，她也無法裝作自己不知道如果第二天早上有人發(fā)現(xiàn)躺在那邊的皇帝沒有呼吸之后，貴妃立刻就會被拖出去處死。

    她踮著腳來到那個像厚重棺槨一樣的床邊探頭去看，老皇帝瘦弱的身軀十分單薄，他的皮膚因為年邁已經(jīng)皺了起來，上面零星有著幾塊斑痕。在不睜開眼，不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時候，他也如同一個普通的老人那樣脆弱。

    秋儀試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試探他的鼻息，微弱，但存在。

    她緩緩抽開手捂住眼睛，仰著頭背靠著“棺槨”滑下坐在地上，左手用力環(huán)抱住自己的膝蓋，用回到母體一般的姿勢保護著她不輕易顯露在人前的焦慮。秋儀突然覺得自己的臉頰似乎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淌過，她沒有去管那滴淚，眼中盈蘊的不是無助與痛苦，是憤怒和野心。

    她今年十七，她也會害怕，但她會活下去。

    “娘娘，您要的東西昨兒個侍衛(wèi)們都給您送來了?！?/br>
    蘭貴人送來的宮女名叫清婉，她知道貴妃娘娘是在為太子殿下做事，于是頗為謹慎地端上了一盤物件。打眼一看，里面只有些已經(jīng)發(fā)霉腐爛的肚兜和襁褓，余下的就是產(chǎn)婆自己的包裹和細軟。

    秋儀皺了下眉，也不嫌忌諱就直接拿起了那個小兒用的錦被。雖然已經(jīng)看不太出原來的樣子，但是針腳和隱約的圖案可以看出這個襁褓十分普通，似乎是臨時準備的。

    不過這沒什么異常，也確實符合一個不受寵又懷有身孕的宮女突然生產(chǎn)，只能用產(chǎn)婆們最常用的褥子。但是，細看下產(chǎn)婆包袱里的東西，似乎有幾枚被折斷的釵子、簪子。都是純金純銀花了重功夫雕琢打造的。

    這肯定不是她自己原本的財物，多半是主子賞賜的。十九殿下的生母是一個不得寵的宮女，連生產(chǎn)用的東西也用的產(chǎn)婆的，不可能有功夫賞賜這樣好的東西。

    清婉隱約嘀咕了一句：“先皇后是個仁善的，也許是見這婆婆助產(chǎn)有功，賞了些東西?！?/br>
    秋儀皺眉，先皇后？

    “秋娘娘！”

    是齊塢生，這孩子這個時間本應(yīng)該在跟著師傅做功課，怎么會突然跑到這里來？

    秋儀給了那個宮女一個眼神，她連忙把東西收攏起來后退了半步，隱去自己的存在感。

    齊塢生裝作沒有看到，大步跑來撞進了秋儀的懷里。他的手緊緊抓住秋儀的衣裳，小心不去碰到秋娘娘的身體。他自覺早已滿身泥寧，不敢真的觸碰秋儀，但他用這種有些卑微的方式傳達著自己的不安。

    他不是那種不通世故的孩子，秋娘娘從未讓她叫過母親，可見并不拿他當作親生的孩子。那些宮人私下里都在嘲諷他，不斷提醒他如果有一天秋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會再要他。

    如今，秋娘娘在查他出生時候的東西，是不是證明秋娘娘要把自己送走？

    他腦子里的思路亂亂的。小孩子的思維閃的太快，腦海里的念頭跟不上這些快速躍動的想法，于是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

    在這些眾多嘈雜的想法中，他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那就是絕對不能讓秋娘娘，不喜歡自己，把自己送走。

    于是他抬頭靦腆一笑，作出那種乖孩子一貫會有的表情：“只是有些想娘娘了，您幾日沒有問過我的功課，兒臣有些惶恐?！?/br>
    秋儀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模樣，不知怎的想到了凌晨時分愚蠢滑稽的自己，也忍不住心軟下來：“這幾日忙，明日做了吃食給你送去?！?/br>
    秋娘娘親手做的吃食！

    小孩的眼睛亮起來，他還是很好哄的，只一下就又精神起來。秋儀看著他傻笑的樣子，默默垂眼，又哄了幾句將人送走。

    等十九殿下終于離開后，清婉重新端著那些東西放到桌上，方便秋儀繼續(xù)查看?？墒敲廊遂o靜坐在那，卻再沒有心情了。她嘆了口氣：“拿我的繡線來吧?！?/br>
    第13章

    中秋游園夜有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實際上是給宮中權(quán)貴還有京中各大世家中的公子小姐提供一個相知相識的場景。用民間通俗的話來講就是拉郎配。

    權(quán)力的中心往往被小部分人牢牢把控，而這些人為了集權(quán)則會內(nèi)部通婚聯(lián)姻，確保血脈從誕生就代表著權(quán)勢與地位。中秋游園夜對于太傅千金來說，是她在父母媒妁決定的范圍內(nèi)去選擇自己中意的青年才俊的機會。

    “祖母，您最疼月兒了，怎么這次反倒不答應(yīng)了？”王月琴有些嬌憨地嘟起嘴巴，湊在王家老夫人的身邊撒著嬌。她作為王大人的嫡長女，自然是最受親祖母疼愛的孩子，她這招一向?qū)以嚥凰?/br>
    可是這一次，老太太卻并沒有如她的愿，不向往常一樣說著好話哄她，而是有些正色地說道：“月兒，祖母一向最是疼你這不假，因此才能由得你穿那些新奇別致的織花緞子。可是你也不小了，應(yīng)該考慮一下你在這個家族的責(zé)任?！?/br>
    老太太手里拿的拐杖輕輕點了一下地，似乎是在表達自己的不滿：“這種重要的場合，你的一言一行對你自己、對王家以后的命運都至關(guān)重要，祖母絕對不會任由你穿那些小女孩子家家喜歡的東西的。你要考慮的，是那些男人喜歡什么?！?/br>
    王月琴有些不高興，她從小被嬌寵長大，在十八歲之前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家族的責(zé)任，她理所當然的以為她享受的一切是因為她是王大人的女兒。

    她怎么想的，便怎么說了出來。

    老婦人神色一變，她淡青色的眉毛皺了起來，不怒自威：“月兒，以前沒有想過的事，祖母現(xiàn)在告訴你了，你就要做到?！?/br>
    皇帝的身子每況愈下，而太子卻還正值壯年，自從前任皇后去世她的義妹頂上了中宮的位置，這也宣告了周家先祖和齊國皇室之間的約定名存實亡。她敏銳的政治直覺告訴她，太子和周家的關(guān)系并不親厚，這就是為什么他四十歲還沒有正妻。

    如果月兒能順利地被太子殿下喜歡，王家自然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子一派，這是一場雙贏的事。

    在此之前，王家已經(jīng)多次探聽了太子府的口風(fēng)，那邊給的回復(fù)從來都是模棱兩可，此事的成敗全部落在了中秋夜宴游園的時候月兒能否入得了這位殿下的法言。

    思及此，老夫人必須要和孫女講清楚這個利害關(guān)系，在家族榮辱面前，個人的喜好和利益都是不足為重的：“你可以知道一切，但你必須做出一副蠢樣子。男人喜歡順從和聽話的女人，他們通過夫妻關(guān)系來找到自己的位置?！?/br>
    王月琴有些怔愣，這一向不是她需要考慮的事。她的父親是當朝的一品大員，別說那些后院的夫人小姐，就是宮妃也很少有出身比她跟高的?？墒撬谝惶煲庾R到原來在那些光鮮的背后，是需要這樣不擇手段地去維護。

    她有些黯然地低下頭：“祖母，我那條裙子花了錢的，就算您覺得太子殿下不會喜歡，也容月兒去取回來，也許它真的很好看?！彼膽B(tài)度不再那么劍拔弩張，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老夫人見她松口，神色也變得輕松一些：“一條裙子有什么的，你喜歡就多訂些。只是記得要在午時回來，你母親幫你找了整個京城最有名氣的裁縫，一定能讓你在那日脫穎而出?！?/br>
    “這便是王小姐的煩惱？”秋大人用手碰了一下斗笠的邊緣，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王月琴來到上次的店鋪，裙子已經(jīng)做好了，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黑木做的托盤中。裙子整體沒有用多余的顏色，而是用銀色的繡線染了金粉一點點編織而成。這條裙子的腰身并非像羅裙一樣松散，而是稍稍收緊，能夠契合身形勾勒出隱約的曲線。在保持規(guī)制和風(fēng)度的前提下讓少女的曼妙被完美展現(xiàn)。

    裙子的下擺散開用繡線縫制的大片大片的繡花在微弱的光下也能閃著粼粼的波光，就算是規(guī)矩禮儀再不好的姑娘也能在走動間讓翻飛的裙擺為她添上幾分姿色。

    ——這就是秋儀繡了一個月的成品。

    王月琴用一種鐘愛的神色輕輕撫摸著這條裙子，就好像她已經(jīng)穿上了它站在游園夜中。月色會為她的身影添上更多的美好，她就能在…

    她臉上的笑容突然凝滯一瞬，轉(zhuǎn)而是nongnong的落寞。她雖然驕縱，但不是不懂事的人，聽從家族的安排這個念頭已經(jīng)在她整個成長途徑中根深蒂固地扎進了她的腦海。

    秋大人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寧，開口安慰到：“姑娘何必如此介意此事，您所憂慮的和王大人所憂慮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br>
    王月琴雖然喜歡裙子，但不代表她就會喜歡這個一直十分高傲的裁縫。她露出一種有些傲慢的懷疑神色：“你？”

    秋大人在那些勾心斗角中呆了十幾年，閱歷城府自然比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要深，聽到懷疑也不著急，只是按照秋儀給他的思路繼續(xù)說：“我倒是覺得，一條有緣分的裙子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好運氣。”

    他默默頷首，示意既然已經(jīng)完工，王月琴就可以帶著衣裳離開了。

    驕縱的少女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她的直覺讓她鬼使神差地詢問：“如果你真的能幫到我，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只是王太傅的女兒，從她身上只能獲得金錢財物方面的報酬。她真正擔(dān)心的是這個裁縫接近她其實是為了她父親。如果這種合作會給王家?guī)頌?zāi)難，她情愿穿著普通的裙子去討好太子。

    秋大人微微一愣，顯然是沒想到這個有著暴躁脾氣的女孩還有這樣的想法，輕笑一聲：“我只是個普通的裁縫，我只想多賣幾條裙子。”

    他，或者說秋儀，目標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個王家。他們會通過這個“裁縫鋪”，在整個京城建立一條隱秘的、由后宅的夫人和小姐組成的情報網(wǎng)。

    現(xiàn)在他們就要為他們第一位客人——太傅千金——展示他們處理問題的能力。

    “娘娘進宮許久也沒有辦妥事情，太子恐會生氣?！?/br>
    蘭貴人好心勸諫，秋儀知道她的意思卻打了個哈哈：“若本宮想幫太傅千金一次，jiejie覺得什么法子最好？”

    “周家，讓太子選周家的女兒。這樣沒有任何人會對這個結(jié)果產(chǎn)生異議。”這本就是開國皇帝和周氏一族的約定。

    秋儀搖搖頭，只怕太子不會。

    十年前的皇后之死、消失的衛(wèi)隊、莫名其妙的產(chǎn)婆和身世不詳?shù)幕首印Ｌ雍椭芗业年P(guān)系遠沒有想象中的親厚。

    她心中有一個冒險到瘋狂的猜測，但是現(xiàn)在還不是這個猜測的大白于天下的時間。

    美人單手托腮，又換了個話題：“jiejie覺得，如果真有一枚令牌可以號召一股神秘的軍隊，那么這些人會藏在哪？這枚令牌又是什么樣式?！?/br>
    蘭貴人認真思索了這個問題。通過太子給的信息，她們知道這支神秘的衛(wèi)隊只認信物，那么擁有令牌的人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東西會丟失或者被他人仿造。

    “任何令牌形式的東西都太過顯眼，如果我是先皇后，一些簪子株花之類的東西也許能保證它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有監(jiān)國之能的軍隊，皇上會是最想擁有或者除掉他們的人?！?/br>
    蘭貴人的猜測是頗為有道理的，如果真的有這樣一種神秘的力量存在，其實周家遠比想象中的更加危險，這種危險時來自當權(quán)者的警惕和防備。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先皇后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她臨終之前把令牌銷毀就是為了保護家族不再承受這樣的壓力。”這樣的猜測合情合理，但不是秋儀心中的念頭。

    美人輕抿一口茶：“周家的先祖是男人，不會用株花和簪子帶在身邊，這樣帶過顯眼。”她否認了蘭貴人的第一個想法，“周家不是傳到這一代才知道這件事的，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或者看出了什么，才會在臨死之前做了這個決定?！?/br>
    秋儀看向窗外，永寧殿的宮院里為十九殿下準備了練習(xí)射箭的靶子。已經(jīng)長高不少的男孩在烈日下跟著師傅勤奮的練習(xí)著。

    蘭貴人看出她有心事，也轉(zhuǎn)移了話題：“十九殿下的天資如此高，真是想不到竟然是一個宮女所生?！?/br>
    秋儀突然轉(zhuǎn)過頭來，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有誰真的見過他的生母嗎？”

    蘭貴人愣了一下，手一抖將茶水灑在了裙擺上，她趕緊起身擦拭，在慌亂中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和神色。她聽懂了貴妃的話外之音，但是她不敢去思考這個想法的真實性。

    這個思路確實解釋了為什么周皇后如此忌憚齊塢生，但無法解釋……周皇后為什么讓齊塢生活了下來。

    她扶著桌子，緩緩坐了下來，卻突然聽到屋外傳來清婉的驚呼。

    “小殿下！”

    第14章

    秋儀帶著蘭貴人向外面走去，日頭正盛，她心中猜測齊塢生許是中了暑。

    誰知走到近前教習(xí)師傅匆匆行禮，這才露出了剛剛被人群所遮擋的孩子。他臉色有些蒼白地坐在地上，從肩膀到后背有一條連綿的傷口，顯然是弓弦崩斷所致。

    他的衣衫有些開裂，露出里面淋漓的血rou和零星可見的蜜色肌膚。他在永寧殿的這些日子長高了，讓一旁服侍的小宮女都忍不住害羞地別過頭去，卻因為擔(dān)心殿下的傷口偷偷看。

    秋儀皺了下眉：“自己能起來嗎？”她敏銳地看到了這孩子背上有什么圖案，于是不動聲色地向前走了一步，同蘭貴人一起隔絕了其他窺探的視線。

    可這落在齊塢生眼里，就是秋娘娘愿意開口關(guān)心他，小臉露出笑容忙說：“秋娘娘兒臣沒事?！彼敝酒饋?，卻不想又扯痛了身上的傷，臉色一時間又白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