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成初見葉之南，是在一場中國歷代陶瓷拍賣會上，他的目標是一件北宋定窯白釉執(zhí)壺。

    那年葉之南24歲，很年輕，但盛名在外，行業(yè)新聞都形容他俊朗如玉。當(dāng)天劉亞成有個重要會議，趕到會場，迎面一看，拍賣師高大漂亮，氣度不凡，站在臺上談笑自若，仿佛江湖高手以武會友，他立刻想起少年時看過的武俠小說里，那些劍膽琴心的俠客。

    當(dāng)時劉亞成參加過好幾次拍賣會，都在國外，但漢語講解更有親切感，而且葉之南談吐很有魅力，一件件至寶經(jīng)他講來，時有江海奔流的壯美感，叫人聽得胸口激蕩。

    不速之客劉亞成拍得三件定窯瓷。落槌后，葉之南被熟客圍住，向劉亞成微笑致意，讓助手上前道謝，劉亞成便在座位上等了他一下。這么帥的讀書人，多難得，這個朋友他交定了。

    當(dāng)晚兩人吃飯喝酒，頗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葉之南為劉亞成引薦了云州一眾鑒定大家，劉亞成聘請幾人組成自己的專屬鑒定團隊，以便更好地搞收藏。

    劉亞成比葉之南年長一輪，他和葉之南深交，不僅是葉之南擅長說話，每每讓他聽得興致勃發(fā)，更因為葉之南待人真誠溫柔，雖然吃開口飯，但很懂得聆聽，適時緘默。

    劉亞成為種種事務(wù)煩心時，葉之南就陪他喝酒解憂，講些有趣的歷史人物，劉亞成愛聽這些。葉之南不問“你怎么了”，劉亞成想說自然會說。

    葉之南像黑白電影里的明星，風(fēng)雅且風(fēng)流。劉亞成有時會好奇，他曾經(jīng)或者以后，會對怎樣的女人付出一些真心。

    相交兩年后，劉亞成看到了樂有薇。少女時年19歲，濃眉黑眸，膚如凝脂，整個人都很光艷。

    劉亞成對女人的審美是長得又白又清苦的類型，樂有薇有烈勁兒，沒有苦相，但當(dāng)天她拎來一箱民國時期的雜項請葉之南看貨，用來籌集大學(xué)學(xué)費，說明是苦出身。

    雜項多是燈具和木雕佛像，賣不出幾個錢。葉之南收下了，讓樂有薇等消息。劉亞成知道這箱東西只會放在葉之南那里，再給樂有薇一筆小錢，宣稱已經(jīng)脫手。

    貧寒的美人惹人憐惜，用一句很俗的話說，劉亞成想照顧樂有薇的生活，但葉之南強調(diào)她有男朋友。劉亞成認定他想自留，不和他爭，說：“姑娘家境不好，上我公司做兼職吧?！?/br>
    葉之南說：“她學(xué)的是藝術(shù)，我想讓她去張茂林那邊。”

    劉亞成問：“干嗎不讓她來貝斯特？”

    葉之南說貝斯特距離樂有薇的大學(xué)太遠，現(xiàn)階段得讓她專注于學(xué)業(yè)，把基礎(chǔ)打牢。劉亞成暗忖畫廊很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是葉之南不放心別人，張茂林和太太池雨伉儷情深，感情很專一，是個正派人。

    然而，藝術(shù)之地，既有陽春白雪，卻也藏污納垢。張茂林是大忙人，哪有空照拂一個小姑娘，劉亞成說：“我要是你，就放在身邊了?！?/br>
    葉之南堅信樂有薇不會輕易折墮。初相見時，她說她成績特別好，一個自信的人，她有她的驕傲。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清康熙青花雙龍紋罐，劉亞成夢縈魂繞。他的鑒定團隊幾經(jīng)探聽，發(fā)現(xiàn)一件紋飾大致相同，但尺寸略小的三龍趕珠紋蓋罐。

    劉亞成飛赴加拿大維多利亞求取，藏家不愿出讓。閑談時，劉亞成得知，藏家有個朋友計劃出售房產(chǎn)，是一處位于溫哥華島的英式別墅。

    別墅是百年建筑，遍種綠樹白花，對著一整片湖水，精美如詩。房主是國會議員，暗示可為購買者解決入籍問題。這一點很有吸引力，劉亞成把消息轉(zhuǎn)給葉之南，建議做成拍賣會。

    藏家代表議員朋友和葉之南簽訂了委托拍賣協(xié)議。家宴上，藏家的女兒陳襄款款而來，劉亞成暗自喝彩，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這一年葉之南28歲，是瀟灑里有溫柔意的浪子，不知惹得多少女人甘心為他零落成泥。美人對他一見鐘情，溢于言表。劉亞成發(fā)覺，葉之南在看到陳襄時，面色有驚動。

    陳襄容貌氣質(zhì)和才情無一不佳，劉亞成以為葉之南的良緣到了，但葉之南對陳襄極盡客套。

    葉之南在美人面前游刃有余，劉亞成沒見過他拘謹?shù)臅r候，奇道：“動真心了？”

    葉之南說：“我想介紹阿豹和她認識?！?/br>
    劉亞成笑他保持距離是徒勞，阿豹雖有男人味，但長了一張狠鷙面孔，美人不可能舍他選阿豹。

    陳襄追到國內(nèi)，葉之南叫上劉亞成在內(nèi)的若干朋友一同為她接風(fēng)，不和她單獨相處，很明顯是婉拒，但陳襄信奉從朋友做起。

    葉之南主槌拍賣會，陳襄到場支持，低調(diào)坐在一隅，次日帶上禮物登門拜訪，祝賀他斬獲白手套。

    畢竟是美人，且禮數(shù)周全，葉之南待她為客，跟她品茶談天，末了向她求一幅《春江花月夜》。

    陳襄自幼習(xí)字，寫得一手漂亮楷書。葉之南邀請她出席阿豹生日宴，當(dāng)她露面，舉座皆驚。

    阿豹傾心的葉映雪死于16歲，倘若她平安長大，究竟和眼前24歲的陳襄有幾分相似，已不可知。正因為不可知，在所有人眼里，兩人十分相似。

    葉之南的用意，阿豹心知肚明，但是像她，卻不是她，他拒絕再和陳襄見面。

    阿豹生日宴后，他母親向葉家人透露，陳襄神似葉映雪，周末時，葉映雪的父母來云州做客，恰逢陳襄來找葉之南。

    陳襄待葉家親人極友好，葉家親人很喜歡她。之后有天，葉之南的父母見到陳襄，葉母拉著她的手，想認作干女兒，陳襄說：“可我喜歡您的兒子?！?/br>
    葉家父母和親人都很歡喜，葉之南對陳襄說：“我做不到為誰停留。”

    陳襄說：“如果我只想讓你停留一段時間呢？”

    葉之南說：“她們也都這么說?！?/br>
    陳襄很堅持：“我只要開始?！?/br>
    葉之南搖頭：“你太像小雪了?！?/br>
    那段時間，葉之南頻繁去國外出差，逃避陳襄的盛情。對著那張臉，他既無法成全她，也說不出強硬的話。

    國際大牌創(chuàng)意總監(jiān)欣賞池雨的設(shè)計風(fēng)格，聘請她當(dāng)助手，池雨和他簽約，即將去意大利米蘭工作十年，她的個人品牌到了瓶頸期，想停下來學(xué)習(xí)。張茂林請來一幫老友，為妻子踐行。

    席間，葉之南聽說樂有薇從畫廊辭了職，專心準備托?？荚?，以期去國外和男朋友團聚。劉亞成頭一次看到他為一個女人心神不寧，揶揄道：“早跟你說，放在身邊?！?/br>
    想到終有一天和樂有薇遠隔萬里，葉之南心里一空，終于明白對她不只是憐惜，在不經(jīng)意間，對她有了別樣情愫。他找了樂有薇很多次，可是樂有薇去意堅決。

    劉亞成罵道：“這就退而不爭了？搶啊，留??！不該講紳士風(fēng)度的時候別講?！?/br>
    葉之南說：“我對自己沒信心，怕她將來后悔?！?/br>
    劉亞成不以為然：“將來你們分手，你把她送出去讀書不就行了？她沒有損失，不會后悔?！?/br>
    強留樂有薇，迫使她放棄初戀少年，有天被他狠狠傷害，何忍如此。葉之南嘆氣：“忠誠和長久，我都不確定我給得了。”

    劉亞成指著葉之南說：“你將來可別后悔。”

    葉之南很煎熬，陳襄趁機攻勢如潮，葉家父母和親人都認定兩人能成。葉之南想過遂了家人的愿，可是燭光晚餐味同嚼蠟，每每把陳襄送回酒店，他就去汀蘭會所喝酒。

    葉之南心煩，劉亞成等好友騰出時間陪他喝酒，但眾人各有一大堆公務(wù)，葉之南時常飛去英國。劉亞成依稀知道，葉之南在那邊有個還在讀書的朋友唐燁辰，有空陪他看展出、參加拍賣會、飲酒和旅行。

    葉之南用各種手段逼迫自己不跟樂有薇的男朋友爭搶，但情難自控，終于跟劉亞成說：“我就是舍不得她，該搶就得搶。”

    劉亞成拊掌：“搶到手再說，當(dāng)君子哪有當(dāng)暴君快活?！?/br>
    第二天就是七夕節(jié)，葉之南訂位，想對樂有薇表白：“我想對她認真，想和她長久?！?/br>
    劉亞成靜候佳音，然而樂有薇牽著新男朋友丁文海的手赴約，她說她變了心，喜歡別人了，所以跟前男友分了手，不出國了。

    劉亞成氣得罵娘：“管她那么多，再搶！”

    舊愛新歡五官不太像，但是同一型，感覺上很像。葉之南黯然說：“她喜歡的是別人，還搶什么?！?/br>
    劉亞成說：“搶過來她就喜歡你了?！?/br>
    葉之南見過樂有薇的前任男朋友衛(wèi)峰，不止一次。少年是天之驕子，意氣風(fēng)發(fā)，樂有薇舍他選丁文海，還為丁文海留在國內(nèi)，感情不言而喻。葉之南低頭喝酒：“我希望她按自己的心意活著。”

    劉亞成心說這漂亮男人不是草莽，有些事做不出來，安慰道：“我也不喜歡對女人太粗暴，要不跟雪莉試試吧。玩歸玩，也該找個好女人生兒育女了?！?/br>
    任雪莉是劉亞成老友的女兒，在他公司做財務(wù)，明.慧開朗，葉之南謝絕了：“好女人做錯了什么？”

    葉之南頻繁去英倫散心，吳曉蕓誤以為他決定收山，坐不住了。貝斯特沒她可以，沒葉之南不行，她去跟陳襄的母親說了幾樁關(guān)于葉之南的舊事。

    清白世家，容不得女兒被這種男人誘騙，陳家父母勒令陳襄放棄葉之南。陳襄問：“那些都是真的嗎？”

    葉之南回答：“都是真的?！?/br>
    陳襄哭著說：“我心疼你。父母怎么想，我不管，我知道你很好?！?/br>
    葉之南道謝，把話說到?jīng)Q絕：“第一眼看到你，我想到的是meimei，我們沒法有別的關(guān)系?！?/br>
    陳襄痛哭，葉之南束手無策。他看不得陳襄哭泣，她一哭，他就想起葉映雪。陳襄流著淚問：“如果我不是長成這樣，你會不會喜歡我？”

    與其給予一絲絲虛無縹緲的希望，不如死地后生，葉之南說：“不會，我另有所愛?！?/br>
    陳襄的淚眼里有明確無誤的怨意，問：“她是怎樣的人？”

    樂有薇在畫廊打工時，追求者很多，他們的妻子或女朋友，都找過她的麻煩，葉之南不答。他愛著樂有薇，不必再對任何人承認。

    陳襄默然不語，這樣的她讓葉之南又想到葉映雪，他感到心碎，但再糾纏只會讓她更傷心，在陳襄想要一個擁抱時，他走開了：“以后永遠不要再來找我。”

    大雨中，穿白裙的女人離去。那是葉之南最后一次見到她。

    陳襄回到加拿大，加入修會，鎮(zhèn)日穿黑衣，數(shù)年后發(fā)了終身愿，追隨基督，服侍世人。

    樂有薇和丁文海戀愛后，葉之南寄情于事業(yè)，買下一幢摩天大樓的頂層，打造一個以藝術(shù)展出和推介為主的機構(gòu)，命名為天空藝術(shù)空間。張茂林是策展人出身，葉之南把藝術(shù)交流活動交給他主理，自己做些商務(wù)類工作。

    天空藝術(shù)空間做到第二年，葉之南的幾位老友都進場了，分頭負責(zé)藝術(shù)類策劃設(shè)計咨詢和藝術(shù)家經(jīng)紀業(yè)務(wù)。

    樂有薇和葉之南各自都不缺追求者，但夜闌人靜，葉之南寧可跟老友們待著，不再去跟女人逢場作戲。

    每逢葉之南主槌拍賣會，樂有薇和男朋友丁文海都會來捧場，劉亞成看著礙眼，但不認為兩人能走到最后。以他的直覺，出身寒門且有點才學(xué)的男人通常不甘心守著同樣出身寒門的女人過一輩子，即使他的女人如此美麗。

    樂有薇必將是葉之南的，劉亞成深信不疑。他猜葉之南大概也這么想，因為他一如既往地愛護樂有薇，讓樂有薇得以活得鮮亮清脆，對世界滿懷好奇和熱情。

    終于有一天，為了留校，丁文海偷偷和副院長的女兒在一起。樂有薇絲毫不給他悔過的機會，她不信，也不要了。

    樂有薇總算分手了，劉亞成慫恿葉之南：“該是你的了，動手?！?/br>
    看著純良的青年才俊令人失望，另一個浪蕩成性的人更難被信任，尤其是在樂有薇剛失戀的當(dāng)口。葉之南說：“她受了很大的打擊，再給她一點時間。”

    葉之南從來不舍得為難樂有薇，劉亞成認為這是他很大一個缺陷。飛往西班牙競拍綠島時，他刻意試探，樂有薇說：“我還沒緩過來，哪有心思找男人，等當(dāng)上拍賣師再說。”

    寒來暑往，樂有薇成為拍賣師。玉器雜項拍賣會是她在拍賣場的首秀，完成度很高，葉之南栽培她如釀酒，一開壇濃香四溢，但兩人至今仍是師徒關(guān)系。劉亞成替兄弟著急，送過他一件清雍正粉青釉茶壺，好歹讓他好受一點。

    轉(zhuǎn)眼到了慈善拍賣會，劉亞成應(yīng)邀出席。樂有薇站在拍賣臺上，如同執(zhí)劍而立，她自陳身世，竟是孤兒出身，劉亞成驚詫之余心生敬意。名利場是風(fēng)塵之地，養(yǎng)得出有浪子般俠氣的女人，這女人有抱負也有背負，他欣賞的女人又多了一個。

    劉亞成喜歡美人，更欣賞強者，拍賣會結(jié)束后，他去道賀：“這兩天哪天有空，請你吃飯，喊上你那個朋友鄭好?！?/br>
    樂有薇說得回家小住，之后有工作，忙完再聚，劉亞成告辭。鑒定團隊幫他弄到一件米芾山水畫，在進云州的路上了，他迫不及待去迎接。

    劉亞成跟樂有薇這頓飯，很久以后才吃上。唐莎對葉之南愛而不得，雇兇謀害樂有薇，樂有薇死里逃生。她遇襲歸來，劉亞成設(shè)宴為她壓驚。

    樂有薇帶上了男朋友秦杉。慈善拍賣晚會時，劉亞成見過這個傻小子。樂有薇說，若非傻小子功夫好，她就客死他鄉(xiāng)了。劉亞成趕緊敬酒：“少俠哪天露兩手讓我開開眼?！?/br>
    秦杉說樂有薇在給他戴高帽，樂有薇也救了他。劉亞成瞧著他，小子干凈又亮堂，樂有薇眼光挺好。倘若她找個不像樣的，別說葉之南了，他也有殺人之心。

    葉之南錯失所愛，劉亞成為他郁悶，從收藏室里抱出一件清雍正淡粉釉瓶，強行送出：“鄭好和她那家人是你倆的阻力，她和秦杉在一起就沒有顧慮?！?/br>
    葉之南搖頭：“鄭好只是她的責(zé)任。她想做事?！?/br>
    劉亞成不明所以，擰起眉。辦公室有一臺天平，用來測量精巧小物，葉之南走過去，拿起最重的一塊砝碼放置在其中一邊托盤上，托盤瞬間下沉，他說：“太重了就會下沉，她要平衡?！?/br>
    劉亞成嘆息，愛著一個人，才會把她的盤算說得這樣委婉?？蓸酚修笔枪屡瑑墒挚湛?，一路行來怎會不怕，難免想著利益最大化。愛情不是她最看重的事，她不夠愛葉之南，所以放棄了他，選秦杉，各方面才對她最有利，她珍惜的人一個也不會弄丟。

    樂有薇有傲骨，有功名心，利益至上，為此權(quán)衡和決斷。劉亞成理解她。葉之南何嘗沒有傲骨，他年輕時被摧折過，于是分外想保全樂有薇，即使是他自己去摧折也不行。

    劉亞成扼腕，他倆只要有一個人不是這種性格，這事就能成。但長成今天這樣的人，都是注定的，沒辦法。

    樂有薇和秦杉結(jié)婚后，恩愛甚篤，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平時她擔(dān)任幾大拍賣行的特約拍賣師。葉之南孑然一身，生活重心落在扶持當(dāng)代藝術(shù)上，工作很勤勉。

    葉之南自己都接受了的事，許多年后，劉亞成偶爾想起來仍然惋惜。明明你愛我，我愛你，藏著，瞞著，等著，盤算著，這一生就這樣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