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之上 第44節(jié)
鄭好在那邊對秦杉說:“我就說吧,她沒那么早睡,你要不要跟她說兩句?” 樂有薇和秦杉同時說:“見面再說?!?/br> 酒店大堂,宋琳和實(shí)習(xí)生們等待拿繡品,以便連夜裝框,但秦杉比田姐一行到得早,鄭好催他走:“你快去見樂樂?!?/br> 過了十來分鐘,田姐才到,路上有人吐了。袁嬸等人吃了暈車藥,在車上睡了一覺,看到金碧輝煌的酒店,都呆住了:“這、這也太豪華了吧,很貴吧?” 鄭好連忙說:“不花錢,是大老板贊助的!” 其實(shí)大老板是樂有薇,酒店費(fèi)用是她自己掏的,一是想讓村婦們住得好一點(diǎn),略表心意,二是將來向大眾公示賬目,不用列這一項(xiàng),免去解釋。 這家四星酒店去年才落成,房間又大又干凈。樂有薇給村婦訂了三間標(biāo)準(zhǔn)間,兩兩作伴,互相照應(yīng),但梅子今天沒來,戴嬸落了單,鄭好把其中一間標(biāo)準(zhǔn)間換成三人間,讓她們住下了,另一間標(biāo)準(zhǔn)間剛好留給秦杉。 樂有薇在前臺等了幾分鐘,透過落地窗看到小面包車停下,起身出門。臺階被月色照得白亮,秦杉下車,快步向她走來,明晦之界,他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喊道:“小薇。” 他一開口就哽了,樂有薇聽出來了,是很想見到她吧。她沒出聲,秦杉望著她:“小薇,你在傷心嗎,為什么?” 他竟能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情緒,樂有薇沒否認(rèn):“會好的,走吧?!?/br> 秦杉去掀后備箱:“小薇,我給你帶了……” 樂有薇制止他:“驚喜保留到回家吧,好不好?” 大門口,保安李俊目視小面包車開走。這小子他見過,樂有薇出事那晚,就是他抱出來的,今晚看來,兩人關(guān)系很不一般。 不說別的,這小子開一輛拉貨用的小破車,樂有薇都不嫌棄,還和他有說有笑,這讓葉總的面子往哪里擱? 李俊和同事們同仇敵愾了半天,得出結(jié)論:人啊,長得太漂亮也麻煩。葉之南和樂有薇男未婚女未嫁,早就能在一起,為什么拖到現(xiàn)在才傳出婚訊,還不是因?yàn)楦髯蕴一ǘ涠溟_,互相信不過對方? 糾纏了好幾年,也該收心了吧,這下好了,又冒出來一朵桃花了。再加上那個香港女人,這婚啊,結(jié)不了,不信賭個大的。 秦杉開著車,樂有薇在副駕室若有所思,他忍不住問:“在想什么?” 樂有薇說:“講解詞。所有繡品都要熟悉起來,在臺上要說什么,每一句都得練習(xí)?!?/br> 樂有薇的語氣是一反常態(tài)的嚴(yán)肅,秦杉不禁偏過頭看她,她側(cè)容專注,濃睫卷翹,嘴唇泛著透亮的粉色,他心跳得快燒著了,只想親她,非常非常想。 開車絕不能分心,秦杉極力收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開到樂有薇租住的小區(qū)門口。車一停好,他就解開安全帶跳下了車。 夜風(fēng)舒適,但有個人覺得渾身都熱,打開后備箱,雙手貼在被麻繩捆起的甘蔗上,些許涼意襲來,他的神志一點(diǎn)點(diǎn)回來了。 夜空中,一彎淡月,樂有薇下車,然后她看到那捆甘蔗。 中午,袁嬸說:“有薇她們要來接我們!”秦杉就想準(zhǔn)備禮物了。樂有薇每次來江家林,都會送他禮物,他也想送她禮物,禮尚往來。 可是送她什么好?秦杉憶起樂有薇剛來江家林第一天,問過他甘蔗什么時候熟,他問小五:“這季節(jié)能買到甘蔗嗎?” 小五說:“縣里大棚有吧。你想吃???我去買幾根?!?/br> 甘蔗都被一截為二,捆在一起,秦杉拎起,鎖上車門:“走吧。” 樂有薇站著沒動,秦杉靜靜看她。過了一下,樂有薇從甘蔗上移開目光,問:“有刀嗎?” 秦杉問:“現(xiàn)在想吃嗎?” 樂有薇拍著甘蔗:“當(dāng)然,收到禮物,我習(xí)慣馬上就拆開?!?/br> 秦杉打開車門,翻找美工刀。樂有薇想到自己的柳葉刀,被警察帶走當(dāng)物證,將來得拿回來。她在后備箱找到一只塑料袋裝垃圾,秦杉說:“不是禮物,只是甘蔗。” 樂有薇笑著說:“是不是禮物,送的人說了不算,收的人說了才算?!?/br> 兩人走到小區(qū)門口的休閑椅邊,樂有薇撐開塑料袋,放在長椅上,秦杉用紙巾擦拭刀口,抽出半根甘蔗,把皮削進(jìn)塑料袋里,說:“這把刀是裁紙用的,很干凈。” 秦杉削著甘蔗,樂有薇把剩下的甘蔗重新捆好,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爸爸。 幼兒園別的小朋友多用自動鉛筆,但樂有薇的鉛筆是爸爸用美工刀削的,筆頭有棱面,很美觀,筆芯又細(xì)又長,寫出的字烏黑發(fā)亮。 爸爸說,卷筆刀削出的筆芯太短了,一下就寫鈍了,他每次都給女兒削上好幾支鉛筆,整齊一排,像兵器一樣。 削下來的木屑很好聞,樂有薇放在小碟子里燒過,是松木的氣味,她說:“你一定也是用刀削鉛筆?!?/br> 秦杉點(diǎn)頭:“刀削可以自主控制筆芯的長短粗細(xì)?!?/br> 樂有薇說:“我爸爸也這么說?!?/br> 多年前,有人為她削鉛筆,多年后,有人為她削甘蔗,用的是相同的工具,削的東西也是同樣的長長直直。不同的只是顏色深淺,鉛筆是墨綠色,甘蔗是淺綠色,但是記憶永不褪色。 秦杉削好甘蔗,白凈的一根,直通通遞來。樂有薇掰斷,分一半給他:“你沒有兄弟姐妹吧?” 家中獨(dú)子,才沒有下意識跟人分享的習(xí)慣吧。秦杉接過,卻說:“應(yīng)該有。” 這話有點(diǎn)奇怪,但秦杉沒有再說,樂有薇也不多問,咬一口甘蔗:“很甜?!?/br> 秦杉習(xí)慣了西方人的分餐制,一式一份,大家各吃各的。誰想吃東西,他會完完整整給出去,但一人一半,分而食之,他忽然覺得,就該如此。 樂有薇吃著甘蔗說:“小時候不懂事,爸爸mama買了好吃的,我總是吃獨(dú)食,還很護(hù)食。后來在鄭好家,總是分著吃,到現(xiàn)在,我和鄭好也還這樣?!?/br> 秦杉從小就想要個弟弟meimei,羨慕道:“真好。” 再好的物事都能分享,只有心上人不能夠。樂有薇仰頭看月亮,心生惆悵,又咬了一口甘蔗。 秦杉看著她,剛才還興興頭頭要吃甘蔗,一轉(zhuǎn)眼,又在傷心了。今晚一見面,他就發(fā)覺樂有薇情緒很差,可她不肯告訴他,只說會過去的,如果能讓她現(xiàn)在就不再傷心就好了。 手機(jī)響起,樂有薇接聽鄭好的電話:“在樓下了。” 秦杉提著甘蔗往11號樓走,樂有薇回頭說:“7029是你的房間號,在前臺辦入住就行了,不用再付費(fèi)?!?/br> 秦杉為難:“訂的材料明天早上就到縣城了,我要驗(yàn)收,把你送到家我就走。” 星夜里,出深谷,下遠(yuǎn)山,來回奔波十多個小時,只為見一面,送上幾根某人說過想吃的甘蔗。樂有薇抬頭凝視秦杉,漫天星斗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亮又深,她心口一酸:“你送了我禮物,我請你住店,就這么定了?!?/br> 雨季即將到來,戶外工作要盡快完成,還要抽空來看慈善拍賣會,秦杉還在遲疑,樂有薇繼續(xù)走:“山路太險,不準(zhǔn)疲勞駕駛,不能有事?!?/br> 她聲音輕柔,如同初夏綠葉上的雨氣,清涼彌漫,浸潤心田,秦杉跟上她:“嗯?!?/br> 樂有薇滿意了:“該聽我的時候要聽我的,知道嗎?聽我的?!?/br> 有風(fēng),草木搖落,喜歡的女孩子近在眼前,柔柔一笑,秦杉情不自禁地說:“聽你的。” 樂有薇記起正事:“羅醫(yī)生要帶團(tuán)隊(duì)去江家林會診,你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嗎?我想送邀請函?!?/br> 秦杉說:“有。但是他人在北京,這幾天有好幾臺手術(shù)?!?/br> 醫(yī)生都忙,樂有薇不指望羅醫(yī)生能現(xiàn)身拍賣場,但他在關(guān)心這件事,派送邀請函是禮節(jié)。不計酬勞想為村婦做點(diǎn)事的人,應(yīng)當(dāng)?shù)玫阶鹬亍?/br> 初夏夜晚,花香彌散,路燈光透過樹葉的罅隙灑落,地上,兩個人的影子層疊錯落,11號樓很快到了。 送到了,就該道別了,秦杉沉默了。樂有薇停住腳步,剛才,后備箱那一根根甘蔗,仿佛一道道閃電,穿云破霧,照亮黑夜,也將她的內(nèi)心照亮,她不能再對秦杉裝聾作啞。 光線昏暗,樂有薇斟酌著把話說到什么份上,終究只是按亮單元樓門前的燈:“幫我送到家?!?/br> 秦杉拎著甘蔗,歡喜地跟她走,眉眼含笑嘴角淌蜜,樂有薇心口又一酸:“明天稍微晚一點(diǎn)回江家林,我?guī)闳コ栽绮?。?/br> 秦杉越發(fā)歡喜,租住的房子在3樓,樂有薇敲門,鄭好在室內(nèi)大聲說:“來啦!” 門開,秦杉和敷著面膜的鄭好面面相覷,樂有薇說:“不用換鞋,進(jìn)來洗洗手吧?!?/br> 走進(jìn)廚房,秦杉把甘蔗靠在櫥柜邊。鄭好站在門邊傻樂,這人洗著手,還望著樂有薇笑,他眼里只有樂有薇,他完了。 樂有薇把秦杉送到門口:“明天見?!?/br> 秦杉笑看她:“小薇,明天見?!?/br> 秦杉出門,樂有薇幫他按開樓道燈,關(guān)門進(jìn)屋。鄭好很驚奇:“買這么多甘蔗干嘛?” 樂有薇走向陽臺:“秦杉帶來的。” 鄭好大笑起來,面膜滑落:“他說有東西要給你,不會就是甘蔗吧?” 樓下,秦杉走出單元樓,倒退著走路,尋找著還亮著燈的所在,樂有薇趴在欄桿上看他。斑駁樹影間,他向她揮手,整個人明澈如晨星。 在美國長大的人,回國兩年就被江家林的人同化了。袁嬸捎來筍干和野菜,他提來一捆甘蔗,像個鄉(xiāng)下來的親戚,鄭好笑瘋了:“甘蔗!他還真別出心裁!” 云層中,月亮隱去。樂有薇的心很靜,兩人就這么視線交匯著,秦杉走到拐角處,才轉(zhuǎn)身跑進(jìn)星光里。 鄭好站過來,單元樓前的香樟樹清香漫溢,間或有鳥叫聲,很像故鄉(xiāng)的舊居。少年時代,每到周末傍晚,衛(wèi)峰騎著單車來接樂有薇,在樓下喊幾聲小薇,然后支楞著單車等她。 樂有薇蹬蹬蹬跑下樓,坐上后座,環(huán)上衛(wèi)峰的腰。金色夕照里,鄭好在陽臺看他們,那時都以為,喜歡一個人就是一生一世。 回云州的路上,鄭好看到葉之南發(fā)在社交網(wǎng)頁的照片,很多人都揣測他心情不好,她坐立不安。本想等樂有薇回來,叫她想辦法探聽,可是慈善拍賣晚會即將召開,樂有薇忙暈了,算了,不讓樂樂再哄自己了,自己的情緒,自己收拾吧。 據(jù)章明宇說,半路上,嚴(yán)老太心情就轉(zhuǎn)好了,還讓田姐放點(diǎn)音樂分散眾人注意力,免得暈車。剛才,章明宇給鄭好和樂有薇都發(fā)了信息:“嚴(yán)奶奶應(yīng)該想通了,不會藏私了?!?/br> 樂有薇明天中午宴請眾人,她計劃飯后跟嚴(yán)老太談?wù)?。鄭好幫她涂完祛疤藥,再貼上傷口膠布,打著呵欠去睡覺。 樂有薇踱到廚房看了看,關(guān)了燈。一根根甘蔗青碧挺直,內(nèi)里潔白,甜絲絲,像秦杉??墒敲魈煲辉?,秦杉就會聽到一些殘忍的話語。 感情是在思念里強(qiáng)化的,樂有薇決定快刀斬亂麻,讓秦杉斷了念頭,不要再對不可能的人心存幻想。求不得,太痛了,何忍讓他泥足深陷,重蹈鄭好覆轍。 第52章 清晨,秦杉準(zhǔn)時到達(dá)歧園門口。這一帶是老城區(qū),兩旁的梧桐遮天蔽日,分外沁涼。 童年時,秦杉來過歧園,他對門楣和窗沿的雕花記憶猶新。最美的是窗戶,每一扇都是彩色的拼花玻璃,陽光下,它們像萬花筒一樣神奇。 那時,秦杉對父親說:“歧園是云州最好看的房子?!?/br> 歧園上午10點(diǎn)才開放,秦杉沿著外墻走了一圈,回頭,樂有薇站在街對面。她盤起了頭發(fā),脖子直而長,穿著煙綠色裙子,腰身收得緊致,襯得身姿優(yōu)美,像花樽里一枝潔白的花。 綠燈亮了,秦杉看著樂有薇走來,有她在,這一條街都香了。 歧園西側(cè)是居民街,早點(diǎn)鋪?zhàn)佣荚跔I業(yè),樂有薇帶秦杉去了一家餛飩店。店堂里的人多,兩人在露天陽傘下就座,老板娘問:“吃點(diǎn)什么?” 樂有薇說:“兩碗雞湯小餛飩?!?/br> 店里的伙計在舀小湯圓,滾水甜湯的軟圓子,一個個飽滿熱乎,裝入盛有藕粉的碗里,還灑了糖桂花,秦杉補(bǔ)充:“加一份甜湯,多拿一只小碗?!?/br> 樂有薇詫異地看秦杉,秦杉說:“我小時候生活在云州,所以知道?!?/br> 因?yàn)楦赣H,秦杉幾乎不提及童年。其實(shí)是記得的,還在云州的時候,母親常常和他在路邊小店吃東西,這種小湯圓加上薄藕粉和酒釀混合的食物,云州人稱之為甜湯。 雞湯小餛飩先上來,樂有薇舀了一口,還很燙,她放下勺子:“這家小餛飩是我在云州吃過最好吃的,但是帶你來這里,還因?yàn)槠鐖@。” 兩人邊吃邊聊,樂有薇說起畢加索《蒙馬特女郎》事件,它是公司的危機(jī),但是她個人的契機(jī)。她拿著平板電腦,展示她收集整理的資料,表達(dá)了想當(dāng)拍賣師的心愿,她的師兄聽明白了。 歧園那次預(yù)展,是樂有薇在事業(yè)上的起點(diǎn),她說:“歧園最早是宋代建筑,興建,修繕,一代代傳下來,為它付出精力心血的人百年作古,它還在,像一座豐碑。慈善拍賣會也是,我想做點(diǎn)有價值的事?!?/br> 秦杉一邊聽,一邊舀出一些甜湯給自己,剩下大半碗推給樂有薇。她昨晚說過,要學(xué)會分享,他記住了。 甜湯很清淡,樂有薇說:“小杉,你引用的那首詩,對我?guī)椭艽?。?/br> 秦杉有些不高興:“可是剛才看到,難聽的又在它上面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