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肇又說：過會兒換我開吧，你歇歇。

    朱天運還是一個字都不說，緊抿著嘴唇，換擋，打方向盤，專心致志，山路越走越窄，好幾次過彎的時候，斯肇不得不把他這一側(cè)的車外后視鏡往里收起來，轎車才能勉強通過。好在前后都沒有別的車，山路上散落著被風(fēng)吹開的樹語，車輪蹍過碎石的聲音，還有那錄音磁帶里抑揚頓挫地說著話的朱天運的聲音：為什么我會說這是一個概念呢？難道這不是一個事實嗎？是人都會犯錯啊，難道不是嘛？其實犯錯有什么要緊呢，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啊。

    但是，因為人，其實是不會犯錯誤的。你們是不是要覺得朱老師在開玩笑，在胡說八道？大家一定都聽過人之初，性本善是不是？是不是朱老師是這個意思呢？就是我們?nèi)吮緛矶际呛苌屏嫉?，是在長大的過程中，因為生活環(huán)境，成長的環(huán)境，而形成了一些不好的習(xí)慣，比如貪婪啦，嫉妒啦，朱老師今天要講的不是這些，要是你們是來聽這些的，我覺得啊，這個佛教課啊，天主教會啊可能比較適合大家。

    我們在這里今天要討論的是是什么呢？先請大家回想一下啊，我們小時候，你一生下來就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嗎？你餓了就去吃東西，你用手抓東西吃，大人就說，你不能這樣，你要學(xué)習(xí)用勺子，用筷子，用手是不對的，我可以斷言啊，用手抓東西吃，是很多人人生中犯的第一個錯誤，是很多人第一次被大人罵的原因，但是大家仔細(xì)想想，這真的是錯誤嗎？大人，也就是一個權(quán)威禁止我們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因為如果我們在別人面前用手抓東西吃，大家是不會指責(zé)我們小孩子的，因為小孩子，不懂事嘛，大家只會批判說這個小孩沒有禮貌，沒有教養(yǎng)，缺乏基本常識，大家就會指責(zé)是這家的大人沒有教好這個小孩，大人會被怪罪，會被非議，什么叫人言可畏，這就是人言可畏，但是人言針對的不是我們，但是因為人言，最終，心里會產(chǎn)生畏懼的卻是我們，錯誤就被嫁接到了我們的身上，我們就覺得吃飯用手是錯的，但是人是怎么進化來的呢？用手狩獵，用手吃飯，這是一種本能，這其實無關(guān)乎對錯，所以我說人犯錯其實是一個概念，是一個群體性的，催眠式的概念，我們從來都不是犯錯的主體，是群體制造出的一個道德標(biāo)準(zhǔn)，一個道德的審視是犯錯的主體

    朱天運的神色平和了一些，他跟著錄音帶喃喃復(fù)述了起來：犯錯的主體人都會犯錯

    錄音帶里的朱天運說：我們都說法不責(zé)眾，也就是說很多人一旦都做了錯事，是不會得到懲罰的，因此錯誤的行為，行徑，不斷地經(jīng)由群體流傳

    車速漸漸放緩。斯肇這時說了一句：錢的事你不用太擔(dān)心

    朱天運點了點頭，他把音量調(diào)大了些。他看上去很平靜了。

    就是在我們長大的這個過程中

    山路坎坷，車子顛簸了下，車后發(fā)出箜隆一聲。朱天運擦了把額頭，雙手緊握方向盤，嘴里念念有詞：世界上沒有愚蠢的人，沒有笨的人，只有不符合這個人所處群體的標(biāo)準(zhǔn)的人罪犯也是同理

    斯肇就問了：小甄還好吧？長得挺高了吧？

    朱天運的音量陡然拔高，咆哮道：我們的愚蠢實際上都是出于為群體服務(wù)！不是因為我們自身?。∥覀円龅木褪庆畛@些群體的錯誤！我們要凈化整個群體！以達到凈化自身的目標(biāo)??！我們要承認(rèn)自己的愚蠢！我們要直面自己的愚蠢！！一切都是為了！

    車輪蹍過一塊大石頭，車子又是一顛，后備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來回滾動，好像有人在敲打車門。砰砰砰砰。

    斯肇坐直了身子，抓著車頂上的扶手就說：朱老師不然停一下吧，我有些暈車

    朱天運卻越開越快，幾乎是踩著油門過了下一個彎道：很快就到了！你忍一忍！

    我想吐斯肇捂住嘴，又一個甩尾，又過了一個彎，他真的有些想吐了。他發(fā)出了干嘔的聲音，

    朱天運大罵了一聲，停了車。斯肇一把推開車門，踉踉蹌蹌下了車。朱天運坐在車上點香煙，斯肇偷偷摸摸溜去了車后頭，他打開了后備箱，映入他眼簾的赫然是一個女孩兒小甄就躺在后備箱里，雙手被一條領(lǐng)帶綁了起來，嘴里塞著一塊手帕，眼淚汪汪地望著他。斯肇趕忙把小甄嘴里的手帕拿了出來，小甄哇地就哭了出來：叔叔，叔叔，爸爸爸爸他

    斯肇忙去解她手腕上的領(lǐng)帶，試圖安撫：別怕，別怕，小甄，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別怕，叔叔馬上

    小甄嚎啕大哭。領(lǐng)帶解開了，斯肇一抬頭，恰和坐在車上看后視鏡的朱天運的眼神對上了，朱天運的眼里閃過一絲惶恐，猛地把車往前開了出去，小甄還在后備箱里，斯肇伸手要抓她出來卻抓了個空，車子一晃，小甄往邊上倒去，后備箱的車蓋上下拍打了兩下蓋上了。

    斯肇追著車疾呼：老朱??！你瘋了？？！

    就在這時，一輛桑塔納轎車突然從山上開了下來，車速飛快，砰地就和朱天運的車撞在了一起，斯肇下意識閉上了眼睛，抱頭蹲下，就聽到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汽油味彌漫，似乎還有什么東西燒了起來。片刻后，山中恢復(fù)了安寧，樹又開始低語。斯肇睜開眼睛一看，朱天運的車翻進了山道邊的樹林里，那從山上飛馳下來的桑塔納倒掛在了一棵楠木樹的枝頭，樹枝搖搖晃晃，只聽咔的一聲，樹枝斷裂，桑塔納掉下了山坡。斯肇倒抽了口涼氣，追過去一看，依稀看到幾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樹林里。他吞了口唾沫，想到小甄，四下尋找，這就在附近的一片矮樹叢里找到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