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這事還沒法跟人說道，總不能說家里日子不好，養(yǎng)不起，這話說出來，沈堯青都得打自己幾個嘴巴，可那陣日子確實難，不得不這樣。

    他倆沒多說這些，不過沈家其他人是知道一點原由的，可外人不知道，對農(nóng)戶人家來說，娶妻生子都是一道的，她嫁人三年了一無所出，背地里有些閑言碎語，也叫她聽了一耳朵去，免不了心里頭不舒坦難受。

    好在紀(jì)秋月很快不低著頭了，打起幾分精神，衛(wèi)蘭香自知說錯了話，特意把她愛吃的菜往那邊推了推，說道：“秋月啊，你不是愛吃這個兔子rou，多吃點?！?/br>
    沈堯青更是沒有客氣，直接端到媳婦面前了，惹來紀(jì)秋月一聲嗔怪。

    ——

    太陽落山，又是一天過去了。

    夜里不干活，自然是不會長久點燈的，天黑了之后，沈家人各自回了屋歇息睡覺。

    陸谷直挺挺躺在床里邊，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不敢隨意動彈。

    按理來說，嫁人后雙兒是要睡在外邊的，夜里好防著給夫君端茶倒水，可沈玄青一個人睡慣了，外邊擋著個人覺得不舒坦，就將他推了進去。

    之前進房的時候，門窗一關(guān)只剩他倆，陸谷差點被站在床邊高大健壯的漢子嚇破了膽。

    說起來，他還從未和沈玄青離得這樣近，甚至因壓迫感太強，他都沒敢去瞧沈玄青的模樣，直到今日都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他大概知道，沈玄青是冷硬兇惡的，但只要不去招惹就好。

    至于長相，他忙著小心謹(jǐn)慎討生活，還得想法填肚子，連自己長什么樣子都不在意，更遑論他人。

    兩人就這么躺在了一起，陸谷連喘氣都是輕微的。

    夜?jié)u漸深了，后院傳來幾聲犬吠，很快就消寂下去，他以為自己會睜著眼睛一晚，但隨著身邊的沈玄青沒有大的動靜，呼吸也逐漸變得沉穩(wěn)，讓陸谷也慢慢閉上了眼睛。

    額角的傷勢還未痊愈，讓他總感到頭暈，身體又因這幾年吃不飽虧空了，是以即便白天他睡了一下午，最后還是睡沉了。

    第8章

    農(nóng)人一年到頭沒幾天能閑下來的，雞鳴沒多久，山腳下的清溪村漸漸有了人聲。

    陸谷昨天睡得好吃得好，沈玄青一有動靜他也醒了，好歹沒睡過頭，他不免有些慶幸。

    昨天紀(jì)秋月和衛(wèi)蘭香的話讓他在昨晚睡著之前，弄清楚了自己雖然被賣給沈家，但和那些員外富戶家里的下人奴仆是有些不同的，他還要給沈玄青做夫郎。

    這事不比別的，他壓根沒想到自己還有做夫郎的一天，是以有些措手不及。

    沈玄青起了，陸谷也惶惶坐了起來，生怕被說賴床偷懶。沒人教他嫁人后要如何伺候夫君，搭在薄被上的手下意識就攥了起來。

    沈玄青穿了鞋下地，對他來說，陸谷的存在是十分明顯的，畢竟夜里只有一床被。事已至此，雖說和陸家徹底鬧翻了，但陸谷已經(jīng)是他的夫郎，晾著冷著總是不妥的。

    他站在床邊，見陸谷緊張不安，連臉色都白了點，頭上纏的細(xì)麻布因睡了一晚有些松垮，終是讓他找到了話，說道：“王郎中說今日要過去換藥，起來收拾收拾，趁早上涼快過去?！?/br>
    陸谷連連點頭，又怕自己不說話惹來沈玄青不快，趕忙低聲細(xì)氣道：“好好?！?/br>
    夫郎膽子比兔子還小，叫沈玄青眉頭皺了皺，幸好陸谷低著頭沒看見，不然非得膽戰(zhàn)心驚好幾天。

    沈家人陸續(xù)起來在院里盥漱，連陸谷都在昨晚用上了新盆新布巾，甚至還有潔牙漱口的青鹽。這原本也是為了娶新夫郎備下的，畢竟陸文在鎮(zhèn)上念過幾天書，鎮(zhèn)上雙兒常用的東西他多少都有些。

    在陸家的時候，得花錢買的青鹽可沒陸谷的份，怕被人說腌臜臟污，他就去折楊柳枝，咬破了來潔齒，亦或是在口中嚼一嚼。

    煙囪冒起一縷淡淡炊煙，紀(jì)秋月燒了水，順便熱了些雜面蒸餅。

    尋常來說村里人一天就兩頓飯，除非農(nóng)忙的時候會吃上三頓，而沈家有兩個正值青壯年的漢子，干活多胃口大，連早起都得吃上一頓飯，不然餓著肚子做事沒力氣。

    不過這也是最近日子好了，才能照這樣吃，往前兩年是決不會的。除了沈玄青沈堯青吃兩張蒸餅，其他四人都是半張，這幾日大油大葷吃多了，便撈了一碗小咸菜就著吃。

    早起的吃食簡單，用不著擺桌上筷子，是以紀(jì)秋月分餅子的時候直接遞進手里，連小咸菜都是拿手捏，幾人或蹲或站在院子里就開吃了。

    陸谷攥著半張蒸餅，餅子軟和溫?zé)?，等別人都拿了后，他才從碗里捏了小咸菜，學(xué)著沈家其他人夾在餅子里，一口咬下去又咸又脆生，倒是和蒸餅無比般配。

    這么早就能喝上幾口熱水吃上東西，連他都有一份，叫陸谷在惶然之余，生出些感激來。

    莊稼漢子吃東西少有細(xì)嚼慢咽的，再說蒸餅也不算大，沈玄青三兩口就解決了，兩張餅子也夠他早起墊肚子了。陸谷一直在偷偷看眼色，吃得也快，怕耽誤了出門的功夫。

    “娘，我跟他去換藥?！鄙蛐喔l(wèi)蘭香說了聲，兩人一前一后就出去了。

    此時尚早，太陽才剛升起來。

    今年夏天比以往熱，不過清溪村離山近，早晨還是有些冷意的，但好歹不會讓人凍到。

    陸谷跟在沈玄青后邊往村外走，沿路碰到了幾個人。

    沈家的事在清溪村傳開了，人都有好奇，此時看沈玄青后邊跟了個陌生雙兒，就猜到是陸家另一個雙兒了，便拿眼睛去打量。

    任誰攤上這種事都覺得憋屈，也沒人這么沒眼色湊上前去問，這不是觸人家霉頭嗎，所以只悄悄打量觀望。

    被人盯著看，陸谷頭更低了，要不是他一直能看到沈玄青的腿腳，怕是早嚇得渾身哆嗦了。

    早起都是婦人夫郎在院子和門口掃灑，男人出來的不多，雖說眼光大多都是朝陸谷去的，但沈玄青察覺到也有人悄悄打量他是何神色。

    他不喜被人盯著，于是直坦坦看了過去，還問道：“林叔起早下地去？”

    林金虎被抓了個現(xiàn)行，幸好他看的是沈玄青而不是陸谷，還有個臺階下，訕訕撓著頭打哈哈：“是了是了?！?/br>
    沈玄青雖是家常問話，但他一開口有眼色的人就知道收斂了，落在陸谷身上的視線少了許多。兩人沒停留，出了村徑直朝安家村方向走。

    ——

    草藥郎中家里，王郎中取下陸谷頭上染血的細(xì)麻布，重新給糊了草藥在額角。

    他懂一點把脈，還給陸谷診了診，末了搖頭嘆道：“底子虧空了，別人需十天，你這得二十天才能養(yǎng)好傷，就這一時半會兒還沒法把虧空養(yǎng)回來?！?/br>
    王郎中有了年紀(jì)，見陸谷瘦成這樣不免絮絮叨叨起來，還是王阿嬤給他遞了個眼色讓別說了，他才后知后覺一驚住了嘴，抬頭見沈玄青神色不變，沒厭棄陸谷才放心。

    一般人娶夫郎是為了過日子，莊稼人娶妻都不容易，沒幾個愿意娶個病秧子回去拖累，再說陸谷還是被人家買回去的，哪能管他養(yǎng)不養(yǎng)身子，沒丟出來都是好的。

    藥上好了就不便再留，回去還有各種事忙，沈玄青問了下次來換藥的日子就帶陸谷走了。

    都說冤家路窄，他倆走的小道是不會從陸家門前過的，誰知卻跟杜荷花撞上了，她在村后的野地里挖野菜，往常這可都是陸谷的活。

    在她眼里，平白多了個活干哪能不埋怨，嘴里時不時就咒罵幾句，不曾想正罵著就叫她碰到了正主。

    對沈玄青她是怵的，陸大祥到今天還在床上躺著呢，沒人給她出頭，所以就算是再怨憎陸谷，她跟那河里的水蚌一樣，嘴立馬就閉緊了，只在人家兩個走遠(yuǎn)后，她才回頭朝地上啐了口。

    打女人雙兒是最沒本事的，杜荷花今日也沒撒潑，沈玄青連一眼都懶得瞧她。

    至于陸谷，這兩日在沈家沒挨打還能吃飽，見到杜荷花竟叫他生出種恍然來，他再也不用聽到那些刺耳難聽的尖聲喝罵，耳邊都似清凈了許多。

    ——

    回來后家里只有衛(wèi)蘭香在，沈堯青送媳婦回娘家了，沈雁在屋后的水塘放鴨子。

    見衛(wèi)蘭香在剝豆子，陸谷連忙過去幫忙，他急著干活就直接蹲下了，還是沈玄青搬來個小凳讓他坐下。

    在陸家的時候，可沒人會順手給他拿個凳子，叫陸谷對沈玄青越發(fā)恭謹(jǐn)微小。

    他明白今日沈家對他的好是因為人家是好人，不像杜荷花那樣黑了心腸，可越是這樣，就越叫他惴惴不安，也決心要好好干活好好聽話，生怕再回到吃不飽還要被打罵的日子。

    衛(wèi)蘭香看他手上麻利，一點不見偷懶耍滑，心里就踏實了點。

    后院狗叫雞咯咯，她看陸谷今日臉色比昨天好太多，又見沈玄青從廚房拿了藥包出來，就說道：“你先到后院把雞蛋收了，過來點爐子煎藥，剩這點就不用你干了?！?/br>
    陸谷連忙起身去廚房屋檐下取竹籃，他昨天看到沈雁用這個收雞蛋。

    沈家后院要從靠著東邊泥墻的路進去，約莫有個半丈寬，足以兩人并行。

    原本穿堂屋而過就能到后邊，但近些年蓋的房子大多都是把堂屋后邊用泥墻封了，跟后院隔了起來，沈家也是如此。

    這原本是離豐谷鎮(zhèn)近的村子才有的布局，慢慢朝周邊傳了開來。

    日子稍好的農(nóng)家多少都會養(yǎng)些牲畜，自己舍不得吃也能賣了多掙些銀錢，但養(yǎng)牲畜就意味著會有糞便味，到了夏天更是有糞蠅亂飛。

    把養(yǎng)牲口的后院跟堂屋隔起來后，飛進來的蠅蟲自然就少了許多，屋里的氣味能好點，也更干凈些。

    鎮(zhèn)上的金貴人都講究不凈不食，而腌臜里的臟污暗蟲本就易使人染病，那些大夫郎中都說過的，如今又是太平盛年，這些就逐漸傳開，連村里人都愿意講究講究，說出去跟鎮(zhèn)上的人一個排場，也算有面子了。

    陸谷聞到了一股燒灼的藥味，就在地上看到窄道里四處散落著草木灰，還有些沒燒凈的干草莖，知道是點了青藥葉用濃煙和味道來驅(qū)掃蠅蟲的，阻攔它們在這里嗡嗡亂飛擾人。

    后院三堵墻都是泥墻，而非籬笆墻，可見沈家蓋房的時候也是費了心的。

    雞鴨分開養(yǎng)，沈家后院也算大，雞圈是用竹籬笆圍起來的，里頭十來只雞正到處刨地啄食。

    陸谷一到后院就看見拴著的三條狗，大灰警覺了一瞬，但看見他之后就趴下了，只有兩條細(xì)犬吠多叫了幾聲，幸好雞圈離狗窩遠(yuǎn)，他不至于不敢進去。

    雞圈兩邊上都有干草墊的雞窩和竹雞籠，陸谷張望著尋找雞蛋。

    也不知這母雞是怎么下蛋的，竟叫他在雞窩底下翻到一個。

    要摸人家下的蛋，自然是要趁母雞不注意的，陸谷飛快拾了起來，拍著翅膀趕過來的母雞沒啄到他手，咯咯叫著就走開了。

    忽然，大灰“蹭”一下站起來，對著陸谷的方向咬個不停。

    與此同時，陸谷背后一寒，轉(zhuǎn)頭就看到那條本該拴著的黑色細(xì)狗不知何時脫繩了，悄無聲息就他到了幾步開外，眼露兇光，白森森的尖牙叫人膽戰(zhàn)心驚。

    第9章

    那黑色細(xì)狗幾步跑來凌空而起，一躍就進了雞圈，陸谷幾乎能感受到一陣腥風(fēng)迎面襲來。

    他哪里見過這樣兇惡的狗，連雞都被闖進來的惡犬嚇得到處亂竄，有只笨的一頭撞到了他腿上，叫本就腳軟手軟渾身發(fā)軟的陸谷一下子晃了幾晃，渾身是不自覺的顫抖，連雞蛋掉在地上都不曾察覺。

    大灰吠咬不止，但更像是在喝止細(xì)狗。

    千鈞一發(fā)之際，忽然有怒喝響起，卻是沈玄青出現(xiàn)在窄道口，這一聲就叫到了陸谷面前的狗一下停了攻勢。

    細(xì)狗轉(zhuǎn)頭看到沈玄青拿了墻上靠的鐵锨，氣勢洶洶要來打它，神態(tài)姿勢立馬變了，喉嚨里發(fā)出幾聲可憐微弱的嗚嗚叫，夾著尾巴縮到了墻角。

    見它退縮不敢來犯，沈玄青才沒打過去，擰著眉站在陸谷面前看他如何，有沒有被咬。

    猛叫了一陣的大灰停歇了，它方才叫聲太大，前院的衛(wèi)蘭香也聽見了，心里正納悶，剛想喊一聲問怎么了，大門口就進來個跟她差不多年紀(jì)的夫郎，提了個癟癟的小油紙包跟一捆山野菜。

    陸谷回過神，還記掛著雞蛋，不曾想手里沒東西了，叫他登時慌亂起來，一低頭就看見摔碎在地上的蛋。

    差點被咬的時候他沒哭，一看雞蛋碎了嚇得陸谷直掉眼淚。

    他其實不?？?，這次掉豆子是純粹被嚇出來的，瑟縮著抬頭去看沈玄青，眼睛一眨就涌出淚水，壓抑著口中喉中的泣音。

    沈玄青如何不知他的懼怕，要是沈雁哭他還有應(yīng)對的法子，無非就是給弄點好吃的好玩的，糊弄過去就止住了，但陸谷他還不知要怎么對癥下藥。

    蛋黃蛋清全散了，撿都撿不起來，沒有補救的法子，沈玄青從一旁鏟了土蓋在散碎的雞蛋上，還把蛋殼踩碎了，黃土一蓋，再沒法分辨雞蛋在哪里。

    陸谷眼淚還流著，見狀愣住了，他淚眼朦朧去看沈玄青臉色。

    “碎就碎了，你不說我不說，娘就不知道，只當(dāng)沒這個?！闭f完見陸谷眼淚止住了，沈玄青又去看墻角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