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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雪中春信在線閱讀 - 雪中春信 第34節(jié)

雪中春信 第34節(jié)

    夕陽斜照,被街道兩旁的商鋪遮擋出了狹長的陰影,人在陰涼處走著,天氣雖炎熱,卻多出一點脈脈溫情,沖撞得人心頭直打顫。他緊握住她,不時轉頭望一望她,視線相撞,有笑意忍也忍不住地,從眼梢眉角流淌出來。

    肅柔還有些摸不著頭腦,見他一笑便下意識閃躲,暗里思量著,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呢,和他在街頭招搖過市,還要這樣牽著手……

    不過男人的手,確實比她大得多,她暗暗拿自己的來丈量,拇指和中指相扣,兩下里離得好遠好遠。

    可是她的一點細微動作,他都能感覺到,剛才她也回握他了吧,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多相處一段時間,就算是塊冰,也該被捂化了。

    向前指了指,“那里就是太傅府。”

    驅趕著馬車的小廝將車停在樹蔭下,搬了食盒到門房上通稟,說嗣王與張娘子前來拜訪了。

    門內太傅與夫人很快就迎出來,熱熱鬧鬧見了禮,把人接進了廳房。

    杭太傅雖然位列三公,但素來淡泊節(jié)儉,家中不喜豪奢,一應都是最清雅的擺設。他們老夫婦育有三個子女,兩個兒子帶著家眷在外埠做官,唯一的小女兒前幾個月也出閣了,因此家里人口很簡單,只有老夫婦兩個,領著一幫家仆住在這大宅子里。

    杭夫人熱絡地請他們坐,笑道:“今日是家宴,讓廚上弄了幾個家常的小菜,一會兒介然陪著老師喝上兩口?!?/br>
    赫連頌應了聲是,復和太傅商談朝中事去了,杭夫人便與肅柔閑談家常,問家中老太君好不好,“早年在金翟筵上,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但后來因我身子不好,連著幾年不曾參加,因此未能結交貴府上老太君。”

    肅柔溫聲回話,“家下祖母一應都很好,就是近來家中兄弟姊妹的婚事讓她有些cao心。”

    “那都是喜事,上了年紀的人,最愛cao心兒孫的婚事?!焙挤蛉耸婷夹χf,“我家今年也才嫁出一個小女兒,下請?zhí)O宴等事還有些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上回老師同我說起,說你與介然的婚事定在九月初六,我想著到時候身子若能支應,也過去替你們打點打點。介然不像別的孩子有長輩幫襯,他一個人苦得很,倘或能幫上忙,我這做師母的絕不能袖手旁觀?!?/br>
    肅柔如今處在這個局勢下,自然要說順風話,很誠摯地道了謝,復又道:“他也同我說過,這些年在上京承蒙恩師與師母照應,您二位就像他的至親一樣。至于婚宴,師母暫且不必擔心,到時候請四司六局代為置辦,應當能夠妥善料理的?!?/br>
    可杭夫人尤不放心,“那婚床呢?什么時辰安床,請哪家的孩子翻鋪,都很要緊。記著要找屬龍的男孩兒,還得落地的時辰好,不與你們相沖的,能保你們早生貴子。成親可是大事,一輩子只這一次,千萬馬虎不得?!?/br>
    肅柔尷尬不已,硬著頭皮應承:“師母放心,家下長輩們也會幫著張羅的,若有顧及不上,再請師母代為周全,到底這種事我們都不曾經(jīng)歷過,唯恐有哪里失當,日后會不吉利?!?/br>
    “正是這話?!焙挤蛉说?,“反正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千萬不要見外,只管同我說。我如今家中沒什么可cao心的,孫子輩的親事還要等上兩年,閑著也是閑著,正好可以替你們搭把手?!?/br>
    這里說著話,外面仆婦進來,說菜已經(jīng)上齊了,請貴客移駕。

    杭夫人便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牽著肅柔的手進了花廳,安排她在赫連頌身旁坐下。

    再瞧瞧菜色,有蟠桃飯、蟹釀橙、東坡豆腐和玉帶羹等,都是極精致可口的。席間赫連頌很照應她,替她取橙蓋、遞巾帕,一派君子風度。邊上杭夫人看得很欣慰,笑著說:“我早前還和你老師說,只怕介然不知道討好姑娘,引得二娘子不高興。如今看看,二娘子將來跟著他必不會吃虧的,像這樣體貼的郎子,打著燈籠也難找?!?/br>
    赫連頌仰唇笑道:“師母過獎了,我既然聘了二娘子,自然一心對她。她在禁中十年,吃了很多苦,日后嫁了我,我會將她以前受的那些委屈慢慢填補上。人都說先苦后甜么,既然吃苦在先,后福必定無窮?!?/br>
    這回連杭太傅都對他投去了贊許的目光,發(fā)現(xiàn)外面?zhèn)髀勀信槭律峡胺Q木訥的學生,原來遇上了對的人,也是個懂得討巧哄騙人心的。

    先前他是真有些擔心,坊間傳聞張家要和嗣王府退親,他以為果真兩個人不成事了,但今日看來,不是郎情妾意好得很么。不光眼波款款有來有往,甚至連腰上玉佩都是成雙的,杭太傅終于能夠松口氣了,原本因為朝堂上反對官家擴充后宮,與好些言官都結了怨,給赫連頌保媒,也算對皇權一次正式的沖擊。只要他們有好結果,自己就是勝利的,倘或他們就此分開,那么便是一場極大的失敗,連著他都要受那些言官的恥笑。

    所以太傅興致高昂,“算算日子,還有兩個月,現(xiàn)在就可以籌備起來了?!?/br>
    赫連頌道是,“唯恐賓客多,已經(jīng)提前命人包下了九月初六的潘樓。”

    肅柔聽了,不由愕然看了他一眼,也鬧不清這話究竟有幾分真假。直到宴罷從太傅府辭出來,她也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坐上馬車便問他:“包下潘樓那件事,是真的嗎?”

    天上的弦月只剩細細一線,星輝卻大盛,倒映在他眼底。他起先沒有答她,待坐進車內才道:“潘樓生意忙,九月初六又是個好日子,成親的未必只有咱們一家,早些未雨綢繆,到時候就不必著急了。”說罷望了她一眼,“這件事我沒有與你商量,就擅作主張了,還請小娘子見諒。若是你覺得潘樓不好,我可以命人另外約地方,班樓怎么樣?或是方宅園子、梁宅園子都可以。”

    等等……肅柔艱難地理清了思路,“現(xiàn)在不是說哪間酒樓好,是婚事……就這么定下了嗎?”

    車外的燈火照著他的臉,即便是湊得那樣近,也找不出一點瑕疵來。

    他說:“怎么了?定下來不好嗎?小娘子還要繼續(xù)猶豫嗎?或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讓你不稱意,你告訴我,我可以改?!?/br>
    肅柔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讓你改……”

    他又浮起委屈的神氣來,“還是你覺得我人才相貌不夠好,配不上你?身家地位可以掙,若是長得不稱你的意,那我只有投胎了?!?/br>
    說得肅柔汗毛直豎起來,忙說:“不不不,王爺不必投胎……我的意思是我還沒有想好,畢竟還有兩個月……”

    他聽罷,哀聲嘆口氣,凄涼地往后一靠,靠在車圍子上喃喃:“還有兩個月……要是明日就是九月初六,那該多好!”

    語氣雖惆悵,那雙眼睛卻笑吟吟望著她。從入廟儀上再次直面她,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是八風不動的樣子,簡直讓他懷疑是不是十八歲的軀殼里,裝著一顆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的心。可是現(xiàn)在,他竟從她的閃躲中發(fā)現(xiàn)了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靦腆,原來她也會臉紅,也會不知所措。他忽然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如果不出所料,除了能迎娶到一位無可挑剔的王妃之外,還能收獲一段青梅微酸的感情吧!

    輕輕閉了閉眼,他自言自語:“其實我也想過,干脆婚期之前離開上京,這樣就不會有變故,到了正日子,小娘子也只能嫁給我??晌矣稚岵坏缅e過兩個月與你相處的機會,對我來說,要一段表面婚姻不費吹灰之力,我在乎的是心……”他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含笑調侃,“可能小娘子幼時那一撞,撞進我心里來了,人生就是這樣兜兜轉轉,狹路相逢。我現(xiàn)在只想問你一句,你有沒有心上人?”

    肅柔難堪地搖搖頭,“沒有?!?/br>
    “可是上回你同官家說過,說心悅我,想與我廝守終生,我當真了?!彼粤T,直起身來灼灼望住她,“既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話,就應該負責?,F(xiàn)在婚期定了、酒樓包了、人也是你的了,就請小娘子不要猶豫,笑納了我吧。”

    第48章

    肅柔不知道怎么回答,和這個人的相處也變得越來越讓她彷徨,她有些看不透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無意之間給過他錯誤的暗示,讓他覺得這樁婚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

    固然,先前祖母也和她說過了,到最后無計可施,只有嫁給他這一條路,但他這份篤定來得太早,讓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F(xiàn)在大方地要將人也贈給她,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難道這輩子果然要和眼前這人捆綁在一起了嗎?

    仔細看看他,年輕的嗣王并不像一員武將,他臉上沒有武將的滄桑,反倒更像高樓上讀書的錦衣公子,一副不知人間疾苦的模樣??墒沁@種表象會騙人,明明少時離家,生死一線過,他經(jīng)歷了別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jīng)歷的事,在這上京走到今時今日,也必有他的艱難。

    然而她的心里百般想頭,他卻只有一個執(zhí)念,并且堅定地向著目標進發(fā)。那雙眼睛里飽含千言萬語,燈火微漾,光線在他眸底明滅,他低頭說:“你還是不愿意嗎?”

    肅柔啞然,現(xiàn)在再說不愿意,也太過虛偽了,明明自己沒有退路,做什么還要裝得那樣高潔呢。一面說不,一面又苦于應付官家,到最后也許還是那樣的結果,那么現(xiàn)在的苦苦掙扎,又有什么意義?

    “王爺果真要娶我,一輩子與我在一起?”她抬起眼望向他,“當初你與我伯父商定登門提親,是看在早年家父救過你的恩情上,我知道你是一片赤城,但王爺不必混淆這種感情,把自己的婚姻葬送進去。”

    他認真聽她說完,模棱兩可地一笑,“小娘子看到的只是表面,有沒有想過,或許咱們之間的淵源,比你想象的更深呢?況且報恩有許多種辦法,未必要把自己填進去,既然填進去了,我就沒打算再出來?!?/br>
    肅柔訝然,“你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退親嗎?”

    他窒了下,發(fā)現(xiàn)險些穿幫,忙道:“小娘子不了解官家,官家要做的事,沒有那么容易放棄。你說前兩日他來了園探望過你,其中深意就算我不說,小娘子也應當明白。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只要咱們這頭不出變故,官家也沒計奈何?!闭f罷挪了挪身子,忽地溫柔了眉眼,“我先前說過的話,就不再重復了,只要小娘子記住一點,我從來沒有將婚姻當兒戲,迎娶了小娘子,一生一世都只有小娘子,那么你呢?今日能給我個準話嗎?”

    他神情殷切,仿佛她要是再出言拒絕,接下來便會傷心滅頂。

    肅柔緘默下來,自己心里也仔細思量過,這兩日又是牽手,又是收人家祖?zhèn)鞯挠?,再來推三阻四,就矯情得沒邊了。賭上一口氣,也下定了決心,她泰然道:“不瞞你說,近來因官家造訪一事,弄得我六神無主,不知應當如何應付。王爺說得沒錯,以不變應萬變,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你要我一句準話,我暫且不能應你,要回去問過繼母的意思,畢竟這樁婚事不單關乎你我,也要顧及繼母的心情。再者,我要在爹爹墳前卜卦,若是爹爹也愿意成全,那么我就答應你,九月初六嫁給你,自此一體同心,永不相負。”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一時有些發(fā)怔,待回過神來,又恨這車輿太小讓他施展不開手腳,只能急切又無措地撫著膝頭追問:“是真的么?小娘子說的都是真心話?”

    一體同心,永不相負,短短的八個字,幾乎要讓他歡呼起來,果然這陣子的心思沒有白費,無論如何,她已經(jīng)松動了。

    肅柔點了點頭,“我應下你,并不算數(shù),王爺先不要歡喜,待問過了爹爹和繼母,才能知道結果?!?/br>
    確實,活人懂得審時度勢,但占卦全靠天意,萬一有個閃失,那這樁婚事怕是又要止步了??捎譀]有辦法,她要問過父親的意思也是應當,他想了想道:“這樣,小娘子回去盡力說服潘夫人,待到要上岳父大人墳前占卜的時候,我陪你一道去。”

    就是想第一時間知道結果吧,這樣也好,若是不成,也省了好多口舌,肅柔頷首:“屆時我會打發(fā)人知會王爺?shù)??!?/br>
    說話間馬車到了舊曹門街,張宅前已經(jīng)有仆婦和女使候著了,他先行下車,再回身接應她,然后將輿內的食盒搬出來,交到了女使手上,沖肅柔笑了笑道:“里頭裝著乳糖圓子,小娘子帶回去吃?!?/br>
    肅柔向他道了謝,轉身準備進門,他又喚了她一聲,赧然道:“我等著你的信兒。”

    肅柔點了點頭,“王爺請回吧?!闭f罷攜雀藍邁進了門檻。

    回到千堆雪,這半日一直在外,渾身粘膩難受得緊,讓人回祖母一聲說人已經(jīng)到家了,請祖母不必擔心。自己先去洗了澡,換上寢衣回到房內,見桌上擺著一個汝窯葵口盞,過去看一眼,盞中浮著清透的小圓子,一個個圓潤喜人。

    其實她并不是多愛吃這個東西,不過那日因為擺放離她最近,隨意吃了兩個罷了,他竟然以為她喜歡。既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好辜負,于是叫了幾個貼身的女使來,大家分食了。

    第二日如常去了園教授貴女們,到了下半晌課業(yè)結束早早回來,在太夫人那里討了主意,便上潘夫人院子里去。

    潘夫人平常也沒什么雅好,不過制制香,抄抄經(jīng)書,因丈夫去世得早,人生也跟著早早凋謝了,仿佛活著除了帶大兩個孩子,沒有什么其他的趣致。這日正在廊上看書,見肅柔從門上進來,站起身道:“今日回來得早,晚間在我這里用飯吧!”

    三房各有小廚房,除了有事聚在一起,平時都是各開各的火倉。肅柔回來這么久,一向跟著太夫人,難得來這里一回,繼母既然相邀,自然要欣然答應。

    讓楊mama去吩咐廚房一聲,今晚加兩道菜,潘夫人也很樂于張羅這些。待一切安排妥當,比了比手道:“坐下吧,特意上我這里來,可是有什么話要同我說?”

    肅柔有些為難,低頭坐在那里,猶豫了好久,也不知從何說起。

    潘夫人掖著袖子坐在一旁,待女使放下香飲子,擺手把人遣退了,自己端起瓷盞抿了一口,偏頭道:“你連女學都開了,知道怎么教授學生,卻不知道怎么同我說話嗎?”

    肅柔抬起頭,訕訕道:“這話確實不知道應當怎么和母親細說,嗣王來下聘那日,我曾和您說過,一切都是為解目下困局,等事情過去便會退親,如今看來……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官家前幾日來找過我,問我愿不愿意再跟他入禁中,我不敢讓他知道定親的內情,更不敢提起要和嗣王退親,只好先含糊著。昨日官家又遣黃門賞了個香爐,愈發(fā)讓我寢食難安了,這樣下去,嗣王那頭的親事退不掉,九月初六又轉眼即至,恐怕到最后,真的只有嫁給嗣王一條路了?!?/br>
    潘夫人聽了,沉吟良久才道:“當初我就覺得這件事險得很,又苦于沒有別的辦法,唯有將計就計。前幾日老太太也同我說起過,如今是進退兩難,只怕退親會得罪官家,到時候要是問罪,張家滿門都難逃干系?!?/br>
    肅柔紅了臉,訥訥道:“因為我一個人的緣故,弄得闔家都擔驚受怕,我心里很是過意不去。”

    潘夫人嘆了口氣,“如今說這個還有什么用,這件事總要圓滿解決了才好。老太太那日同我說了好多,我知道,她是怕我不答應,怕我還為你爹爹的死耿耿于懷……”

    她忽然沉默下來,心里的酸楚裝不下,便涌上了唇角。肅柔心頭頓時揪痛了下,凄然說:“母親,你別難過……”

    潘夫人擺了擺手,“說句實在話,我哪能不耿耿于懷,十二年了……你爹爹死了十二年,他走的時候,你弟弟meimei才剛會走路??墒桥f惡真能念一輩子嗎?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大事當前,我不能從中作梗,拖累全家。但這也不表示我能接受這門親事,我原覺得你應當配一個平凡些的人,踏踏實實過完這輩子,我希望你不要嫁武將,尤其這武將還與隴右有關……隴右那地方最不平靜,隔上幾年就有戰(zhàn)事,男人總在沙場上出生入死,你有多少心力,能為生死消耗?我一直害怕你們姐妹會走我的老路,所以給至柔尋的婆家,郎子是個文官,只要不用征戰(zhàn)我就放心了??赡恪枪婕蘖怂猛酰蘸笠惠呑犹嵝牡跄?,該怎么辦!”

    她平常都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今日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且句句都為兒女cao心,肅柔才知道她果真也拿自己當親生的孩子看待。不過平時自己有祖母護著,與她并不十分親近,也忽略了她的關心,這么一想紅了眼眶,低頭道:“我明白母親的意思,也知道您這些年有多不容易?!?/br>
    潘夫人悲戚地搖頭,“我這輩子最不甘的就是嫁給你爹爹,更恨他半路上拋下我們孤兒寡母,一個人先走了。我本以為小輩里會好些,至少繞開武將,誰知兜兜轉轉,你還是和嗣王糾纏不休?!边@番話說罷,又長出了一口氣,“萬般皆是命,想必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你不必顧忌我,只要自己覺得對的事,就去做吧?!?/br>
    肅柔一時哽住了口,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略頓了會兒方道:“昨日我答應嗣王,回來問過母親和爹爹的意思,再決定九月初六是不是嫁他。在我心里,母親的看法很要緊,您若是不答應,那我就再想想辦法?!?/br>
    潘夫人依舊搖頭,“怨就是怨,恩就是恩,不能混為一談。大勢所趨,今時今日已經(jīng)不由人左右了,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途,那就擇一條最簡單有利的路,新仇舊怨又算得了什么,保住眼下的太平才最要緊?!?/br>
    最后的幾句話,很有殺伐決斷的氣魄,肅柔豁然開朗,先前一直擔心繼母不會答應,擔心對她的感情造成傷害,如今看來是多慮了。闔家的前途與平安當前,確實沒有什么是不能屈服的。

    輕舒一口氣,轉頭看夕陽漸漸沉下去,晚間至柔和頡之也一道來了,這是第一次,最親近的一家子單獨在一起用飯。席間說起至柔的親事,過兩日開國郡公家就要來請期了,姐妹幾個因年紀相近,張家今年的門檻都要被人踏平了,說起來興隆得緊。

    肅柔又問頡之,“那日祖母說,相看了資政殿大學士家的孫女,打算何時上門提親?”

    頡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這會兒給我提親太早了些,我和祖母說了,好歹等我有了功名,對人家也是個交待?!?/br>
    潘夫人給他們布菜,一面道:“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等你秋闈中榜,萬一人家姑娘已經(jīng)許人了怎么辦?”

    頡之笑道:“那就等以后,好姑娘多的是,只要我自己有了出息,總有慧眼識珠的姑娘會看上我的。”自信滿滿的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飯后至柔送肅柔回千堆雪,也說起她與嗣王的婚事,至柔道:“外頭確實流言漫天,昨日我出去挑繡線還聽見有人閑話,言之鑿鑿說張家要退親了,真叫人窩火?!?/br>
    肅柔苦笑了下,“這么一來就退不了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br>
    “那天嗣王來下聘,我看這人諸樣都好,唯一不順心的,就是和爹爹過世有關。”至柔踱著步子,放眼遠眺園中景象,緩聲道,“其實我早就記不清爹爹的樣子了,對嗣王也沒有那么深的恨,若是比起進宮來,我寧愿你嫁給他,這樣我們姊妹將來還能往來走動。要是你進了宮,那就誠如沒有這個手足,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了?!?/br>
    肅柔聽了心下發(fā)酸,很慶幸自己生在這樣人家,長輩慈愛,兄弟姊妹也親厚,并不因為這次的無可轉圜責怪她,反倒處處替她周全。自己此時也確實可以坦然了,她不是個多情的人,情多累人,這點在禁中時候就深有體會。反正自己對郎子沒有過多的期許,萬不得已時這個人是赫連頌,也沒有那么難以接受。

    心里的包袱一旦放下,人也活泛起來,第二日照常教授貴女們。

    如今四雅,掛畫插花,焚香點茶,后三樣是閨中常用得上的,這段時間反復探討過了,譬如一段時間專教插花或是制香,也有令人倦怠的時候,今日便來說一說廚藝,教大家做《山家清供》里的一道小菜——藍田玉。

    兩只瓠瓜放在清水中,襻起袖子袒露出一截藕臂,那雙纖巧的手撩起清水,仔細將瓠瓜洗凈。

    “平素大家沒有下廚的機會,若是某一日愿意一展身手,那么這道‘藍田玉’是最簡單的小菜,不登大雅之堂,做來自己佐酒消遣最相宜。”

    她說著,取過刀來將瓜皮削下,邊上的小鍋中燒了滾滾的熱水,瓜皮焯水搗汁過濾,濾出的汁水如藍田玉一樣清透晶瑩,調味擱在一旁。然后把瓜rou切成兩寸見方的小塊,放進蒸籠里,一面道:“小火燜煮,蒸得熟爛,出鍋后蘸醬配以瓠瓜汁,就是山野人家最常吃的小菜。”

    說簡單,實在是簡單,可是對于那幫貴女來說不然,別說下廚,她們就連削皮都是顫顫巍巍,看得人懸心。

    肅柔在過道上游走查看,再三叮囑小心,到最后瓠瓜的皮都是女使幫著削的,她看了,只得無奈發(fā)笑。然后切塊,切得大小不論,那瓜rou幾乎要被盤爛了。好不容易一個個都上了蒸籠,再來搗皮取汁,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看得暗暗嘆氣,果真實cao比想象的更不容易,本來就挑了最簡單的讓她們上手,到底還是做得不盡如人意。

    到最后出籠,一個個小碟子放在桌上,這“藍田玉”的賣相簡直五花八門。但大家并不氣餒,即便做得不好看,也都壯著膽子試吃了。一試過后居然覺得還不錯,頓時信心大增,吵著鬧著下回要做春繭包子,要做蜜煎櫻桃。

    肅柔應承了,眾人又說笑了一會兒,方紛紛告辭。

    她將人送到廊下,掖袖看著她們出門,夕陽斜照在頸間,那片皮膚轉眼曬得發(fā)熱?;厣碚巧吓_階,見有人到了院門上,還是一身散淡的禪衣,打著一柄白綢覆油紙的傘。

    她頓住了步子,先前見官家,每每都倉惶無措,因為自己打了誑語,心里沒底。如今好了,說服了自己就能平靜下來,自覺地轉換一種身份,開始為日后作打算,也要兼顧郎子的平安與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