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妖魔亂世
天昶末年,昏帝失道,外戚公乘揮師逐帝于幽,擁昏帝幼子辟稱帝,年號為興。 興帝元年,妖魔四起,自北溟入境,濫殺無辜,所過之處寸土付炬,伏尸百萬,血染山河。 時值上元,國師扶乩問天,諸天不應(yīng),人巫身獻(xiàn),群臣亂,攜興帝遷都南澈,興帝叁年,南澈淪陷。 舊乾陽宮 雍朝太祖本于南澈城十二洞橋黃袍加身,此曾為六代古都,然而這座古韻深厚見證過江南學(xué)子執(zhí)戈救國的城池,此刻也要在戰(zhàn)火里目睹四百年大雍如何在妖魔鬼怪掌中轟然崩塌。 天子曾有十二衛(wèi),而今還能護住舊乾陽宮的,不足百人。 整座皇宮被烈火燒灼著,四處可見幽冥鬼火噬人骨rou,還有被羽箭釘在青磚上的妖魔尸體散發(fā)惡臭,惹來同類相食。 此時,已是退無可退。 昏帝失道被逐時,雍辟只有七歲,他不是皇后的孩子,也不占長子身份,本只是昏帝二十四子當(dāng)中最年幼無奇的一個。 直到太子二哥的舅舅、已故皇后的母家公乘家將軍公乘暉公乘明鑒于邊關(guān)舉兵入中原。聽太公說,將軍仁義之師,所行之處百姓跪迎,最終于十月六日抵京,當(dāng)晚,太傅柳公親開城門迎公乘軍入京。 興帝知道自己的父親在位時荒yin無度,濫用jian臣,還放縱買官賣官,大雍四百年基業(yè)付之一空。 天下苦昏帝已久,公乘軍入京后,太子二哥持皇后令震懾御林軍,又有太公買通叁衛(wèi)將軍,其余幾衛(wèi)疏于兵事,很快被公乘軍擊破,公乘暉入宮,羈押昏帝。 當(dāng)時雍辟和自己宮中的小太監(jiān)躲在宮中一角,不敢出去,更不敢好奇,那夜喊殺聲與求饒聲刺破黑夜,直到黎明前才被整齊劃一的軍士步伐聲鎮(zhèn)壓。 雍辟不明白為什么太子二哥的首級也會掛在東宮前,不明白柳公為什么要“自殺謝罪”,但是很快他便被公乘暉的人找到。 幾個小黃門不知從哪弄了一套黃袍強硬套在他身上,七歲的孩子,披著寬袖長袍并不合體的龍服迷茫著被推到了龍椅上。 群臣大喊“陛下萬歲”,公乘暉也跪在他腳下,雍辟坐在硬木椅上只覺得屁股疼,他囁喏了幾聲,可聲音太小,連身邊的公公也未能聽清。 群臣安靜地跪著,等他下令,雍辟攥緊拳頭,深吸一口氣,把肺腑里一口氣全喊了出去,也只有身邊的公公聽清:“陛下有旨,眾卿平身!” 從那以后,他便是興帝了。 好像大家都在期待他能如年號一般扶著行將朽木的大雍王朝再度輝煌,所以太師太公傾囊授其治國之道;所以公乘暉留任京中重整王師十二衛(wèi);所以柳公自刎前泣血萬字長篇書盡昏帝苦萬民,求他親賢臣遠(yuǎn)小人再興大雍。 可誰也沒告訴他,為什么要選他當(dāng)皇帝。 后值新春,太公進(jìn)言新帝登基應(yīng)有初赦,雍辟還未曾想好要大赦什么,北溟的溟洧關(guān)便被妖魔攻破了,軍驛跑死了五匹千里馬才拼死將塘報送抵帝前,公乘暉隨后請命增援溟洧,可一切都晚了。 妖魔所到之處無一生還,村鎮(zhèn)淪陷,州郡短則叁四多則六七日,血水沖毀了尸體鑄成的防線,大雍叁十六州,未足一月,淪喪大半。 不只是大雍,周圍五國皆是如此,妖魔自北而來,迅雷之勢侵占人間,人族的大地上,已盡是妖魔的腥煞。 雍辟被幾個小黃門擋在身后,他們幾個和他差不多大,卻已經(jīng)是這位大雍朝最后一位皇帝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線。 在乾陽宮內(nèi)門和外門之間,還有兩個執(zhí)劍的將軍在交流。 他們身上鎧甲殘破,噴濺在臉上的血污已經(jīng)干涸,各自的兵刃也因為接連斬妖崩開了缺口。 左邊的將軍是金吾衛(wèi)右將,名郭巨嘯,他低頭打量著手中的殘劍,漫不經(jīng)心開口:“仁璧,你說,小皇帝還能活下去嗎?” 陸聘,字仁璧,時任御林軍統(tǒng)帥。 陸聘正了正鎧甲,雙眸如鷹,緊緊盯著乾陽宮外門,他道:“若要弒君,人臣先亡?!?/br> 他的聲音堅定儒雅,想必洗凈了這層魔障,該是個溫潤忠義的儒將。 他聽見了郭巨嘯的笑聲。 “怎么?良林怕了?”陸聘皺著眉問身邊這個二十年好友。 “倒也不是怕了。”郭巨嘯抬頭,看外面已被魔火遮蓋住的蒼穹:“人間要沒了吧?!?/br> “一個沒有封地、沒有子民,只有皇室血統(tǒng)的人,算是皇帝嗎?” 陸聘還要反駁,然而外面又起了軍士的喊殺聲,新一輪的妖魔又攻來了。 乾陽宮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郭巨嘯調(diào)整了一下甲胄,用胳膊肘戳了戳陸聘,說:“你走吧?!?/br> 陸聘不敢置信地看他:“生死關(guān)頭,良林何陷我于…” “仁璧!”郭巨嘯打斷他,將軍的眸子并沒有因為妖魔之血而失去光澤,他拍了拍陸聘的肩膀:“小陛下曾經(jīng)問過叁公,他是否得罪了上蒼,是否興帝應(yīng)該改名叫棄帝,是否因為他萬民才有此災(zāi)難?!?/br> “一日為雍臣,至死為雍臣。若我們還認(rèn)為這樣的小陛下是大雍的希望,就該有一個人帶他逃出去?!?/br> “可是…” “仁璧,逃出去以后,別把他當(dāng)做是皇帝,而把他當(dāng)做是希望。”交代完正事,郭巨嘯的聲音輕松了不少,他聳聳肩:“快走吧,別打擾我去找我家娘子?!?/br> 陸聘回頭看向屏風(fēng)后躲藏的興帝雍辟,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比興帝小上幾歲,不知道逃出去了沒有,也許今早兒子的睡顏是他見到的最后一面。 陸聘哽咽:“出去以后,我會修書給漾陽軍?!?/br> “啊,我家那個臭小子啊?!惫迖[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笑著說:“他會嫉妒我先去見他娘了吧?!?/br> 興帝叁年九月初十,乾陽宮破,興帝失蹤,天子十二衛(wèi)死戰(zhàn)不退,自此,雍亡。 荊州南陽郡某處官道 一隊衣衫襤褸的百姓互相攙扶著走在去往郡城的管道上,隊中多是老人孩子,只有五六男丁,大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這種情況在妖魔亂世中已是常態(tài)。 祝好也跟在隊伍里,她手上還拿著把菜刀,這是她家里唯一能用來防身的了,刀上有血,不過不是妖魔的血,而是人的血。 天上突然下起了細(xì)雨,隊伍中陸陸續(xù)續(xù)響起咒罵老天的聲音,坐在貨車上的老人用拐杖敲了敲扶手,讓大家小聲些,他說道:“快點走,郡城有宵禁,咱們要在天黑之前趕到!” “村長,漾陽軍真把郡城奪回來了嗎?”隊里有個年輕人問他:“咱們這些人過去,不會被趕出來吧?” 青年話音剛落,一大幫人期盼地轉(zhuǎn)頭看他,老村長無力地嘆了口氣:“走吧,就你話多?!?/br> 祝好回頭看向來路,可是不往郡城去,又能如何呢? 天邊第一縷朝陽亮起時,那幫赤眼鳥妖已經(jīng)將他們的村子搶掠一空了。 頭頂?shù)臑踉坪孟癖娙说男那?,潮氣漸起,水霧混進(jìn)每一口空氣里,黏在胸腔里半上不下,祝好摸著胸口上下舒氣,突然間,余光瞥見一道灰影——“不好!有妖魔!” “是狼群!” “我們被圍住了!” “我cao他媽,馬上就要到郡城了啊,我還想活著啊!” 妖魔亂世的年月,死人比大米還要常見,祝好握緊手中菜刀,她眼睛里滿是痛苦和絕望,眾人身前十幾匹妖狼全都流下了口水,它們灰毛赤眼,頭狼爪子刨了刨地,嘶吼一聲率身后群狼撲了上來。 隊伍中都是農(nóng)民,很快狼妖尖銳帶毒的利爪便穿透了胸腔,血腥味一瞬間蓋住水汽,猛然拍在眾人眼前,幾個拿著鋤頭的村民大喊著沖上去,可是沒什么用,他們這些人只是狼妖案板上的rou。 祝好舉著菜刀亂砍一氣,倒是因為沒有章法嚇退了一只狼,可當(dāng)?shù)诙焕巧w住她的視野時,她絕望且害怕,僅能閉上眼舉起刀沖過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利箭破空而來直接盯穿妖狼的額心,綠色的妖血特地為祝好下了一場雨。 灰蒙雨色下,有道黑色身影強有力地貫穿了魔障,青年渾身上下全是武器,她背后是把長刀,右手是劍左手是勁弩,青年動作利落,勁弩接連救下幾個人后反手貫穿身后撲來的一只妖狼,她抬腳踹開劍上尸體又旋身殺向遠(yuǎn)處。 這么一道行動如風(fēng),武藝高強的身影硬是給眾人殺出一條生路。 祝好一時間看呆了,幾瞬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摸了一把臉上的血,大喊:“是綠的!它們都是低階妖魔,我們能殺了它!” 經(jīng)過人類叁年的抗?fàn)帲呀?jīng)給妖魔大致分出了等級,按照由低到高的鮮血顏色,分別是綠血、藍(lán)血、紫血、黑血、赤血。 綠血妖魔和普通的野獸差不多,眾人看清鮮血顏色后破釜沉舟的勁頭上來,紛紛再度舉起了手中工具,嘶吼著沖向正在被青年一個人包圍的妖狼群。 青年聳了聳肩膀,她對祝好點點頭,算是謝過了。 等金烏余光徹底落進(jìn)大地,劫后余生的眾人看向滿地殘尸,終于有人繃不住跪地大哭。 “我們活下來了!” 老村長扶著車把手跪到女子面前磕頭:“謝謝您,謝謝大俠救了我們?nèi)宓男悦?!?/br> “不用這樣。”女子單手扶起老村長:“付給我點貨物感謝就行?!?/br> 村長愣了一下,隨即窘迫:“我們村子早晨剛被鳥妖劫掠過,沒剩下什么了,只有點糧食…” 女子探頭看了貨車一眼,確實,他們只有幾袋子糧食,甚至沒裝滿一車,女子聳聳肩說“算了”,又問村長:“你們這是要去哪?” “郡城,聽說漾陽軍打回來了,那兒暫時還收難民?!?/br> 女子點頭:“確實收,不過你們今晚是趕不到了,城門日落不開,今晚你們得睡在外面了。” 隊里聞聲又再起哭泣,誰都知道入夜以后就是妖魔的天下,老村長回頭看自己帶出來的這些人,原來垂涎在性命頭上的那些爪牙一直沒走。 “大俠…”老村長把女子當(dāng)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您能不能…您…” 女子颯爽地拍了拍老村長肩膀:“放心吧,我也是去郡城,今晚我也進(jìn)不去了,只能跟你們湊合。” 這句話莫過于是眾人的定心石,隊伍里響起歡聲,很快大家便按部就班的準(zhǔn)備過夜。 有人展開鋪蓋準(zhǔn)備睡覺,有人升起火堆驅(qū)寒,樂飏穿過人群,找到剛才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女人。 她正坐在火堆邊安靜地烤火,樂飏撿起她身邊的菜刀掂了掂。 “恩人…”女人小聲叫她。 “你這刀不能用了,”樂飏手指劃過刀刃:“刃崩了,砍不傷那幫畜生的?!?/br> 女子有些局促:“我知道,可我就這么一把刀了?!?/br> 樂飏順勢在她身邊坐下:“怎么沒帶鋤頭之類?” “早晨鳥妖來的時候,砍斷了?!?/br> “你們是一個村的嗎,都要去郡城?” “是一個村的?!迸它c點頭又搖搖頭:“但我和大家不是一道,我要北上。” “哈?妖魔都從北面來,你北上找死嗎?” 火光下,女子的眸中越發(fā)堅定,她的聲音里沒有絲毫俱意:“不是找死,是去找我兒子,他被那群鳥妖抓走了,我看見它們飛向了北方!” 樂飏這才歪頭借著火光打量身旁女子,她穿著尋常布衫,頭上還裹著沾了血的發(fā)巾,她剛剛才洗凈臉上被噴到的綠血,沒有那些魔障,眉眼很溫順。 樂飏支著頭看她,女子先有了些不好意思,害羞著向后縮了縮身子。 “那你丈夫呢?” “死了?!?/br> “也是鳥妖殺的?” “不是?!迸咏z毫沒有隱瞞:“鳥妖來抓我兒子,我去救兒子,他不讓,拽著我往屋里拖,我氣急回身砍了他,他是被我殺死的。” “哦?!睒凤r倒是不驚訝,妖魔橫行的年代,豬能吃人都不奇怪,何況是錯手殺了枕邊人。 樂飏又問女子道:“可以跟我講講鳥妖襲擊你們村子的事情嗎?” “當(dāng)然可以?!弊:没貞浿f:“天還沒亮的時候它們就來了,這些鳥妖很大,它們的翅膀張開有叁四米長,通體黑色,但是翅尖上有鮮紅的紋路,它們的鳥喙也是鮮紅色的。” “很奇怪,這些鳥妖不似尋常的妖魔,它們看見男人就殺,看見孩子就搶。我當(dāng)時去救我的兒子,可那只鳥妖竟然沒殺我,搶走我兒子便飛走了!” 樂飏若有所思點點頭:“謝謝,這些信息很重要。” “如果能幫上您,那便是最好的。” 亂世里,一個女人只憑著一把鈍了刃的菜刀是沒法活下去的,樂飏從懷里一側(cè)抽出一柄匕首交給她:“你拿著這個?!?/br> “這是…” “沙煥軍的軍刀,我戰(zhàn)友死前交給我的,我不愛用短兵器,你拿著,也許有用?!?/br> 原大雍境內(nèi),南有漾陽,北有溟浪,東有公乘,西有沙煥,沙煥軍鎮(zhèn)守沙漠邊陲,北溟妖入侵后沒多久雅朵沙漠的沙暴引來遮天妖魔,沙煥軍以rou身筑最后一道防守,除樂飏外全軍殉國。 祝好眼里有光亮起,恩人在她眼中的身影更高大了幾分:“您曾經(jīng)是沙煥軍的軍士嗎?” 眼前女人的眼睛溫良柔善,過于沒有防備的眼神總讓樂飏想起自己在沙煥軍中時撿來的小獰貓,沙暴沒滅城之前,小貓也喜歡用濕漉漉的干凈眼神這么看她,還會蹭著她的掌心“喵喵”叫。 樂飏強忍住摸一摸女人頭頂?shù)臎_動,她站起身來,右手緊握成拳扣在心口,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沙煥軍軍禮:“原沙煥軍倏忽營營長向您報道!” “哇——!” 女人的崇拜徹底沖到巔峰,樂飏笑得不行,她還是沒忍住拍了拍女人頭頂,笑著說:“行了,快休息吧,明天你們還要趕路呢?!?/br> “還沒來得及問恩人的名字呢!” “樂飏。鼓樂齊鳴的樂,風(fēng)所飛揚的飏,你呢?” “祝好。” 樂飏回甘著這個名字,誠懇道:“很好的名字?!?/br> “我也這么覺得!” “有字嗎?” 祝好搖頭:“升斗小民,不必取字。” “沒事,我也沒有。” “可是恩人不是將軍嗎?”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