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瑜呼吸急促起來，張信禮此刻就在這里，就在他的身邊，假如他爸此刻知道了……他不敢想象后果，他看向他爸，道：“不……不！”

    林懷南攥著手機，眼里滿是怒火：“說，你到底和誰發(fā)生了關(guān)系？”

    林瑾瑜目光從左轉(zhuǎn)到右，又從右轉(zhuǎn)到左……林懷南把免提打開，讓催命般的嘟聲一下下響在餐廳里，林瑾瑜的心跳呈指數(shù)式爆炸般加快，那未知的嘟聲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接通。

    他甚至動起手來，瘋了一樣上去搶他爸的手機，林懷南毫不留情地把他推開了，電話接通，客服溫柔的女聲響徹在餐廳里：“您好，歡迎致電……”

    就在林懷南馬上要按下數(shù)字的時候，林瑾瑜終于說：“沒有誰！”他崩潰一般道：“是不認(rèn)識的男人！我在外面隨便約的！我不知道他是誰、叫什么，你滿意了嗎？”

    死一般的寂靜，過了片刻，林懷南忽然伸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那是非常用力的一個耳光，比高中時發(fā)現(xiàn)他日記的那一次還要重。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兒子居然會做這種事。

    這突然的一巴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張信禮、林mama都來不及反應(yīng)，林瑾瑜舔了舔嘴角的血，感受著臉上火辣辣的鈍痛，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爸，說：“你滿意了嗎。”

    他不愿意說的東西，他爸非要逼著他說。

    林懷南氣得幾乎發(fā)起抖來：“你……”他說：“你知道這到底有多危險？那些人，那么多病，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和你mama啊……”

    “反正我在你眼里本來就是這樣的，”反正也沒什么所謂的遮羞布了，林瑾瑜索性把什么都攤開在臺面上說：“就是惡心的同性戀，又齷齪，又臟又糟糕，加上這個，也沒什么差?！?/br>
    他說：“爸爸，現(xiàn)在這樣你高興了嗎。”

    林懷南恨鐵不成鋼，為什么他的孩子會變成這樣呢，這樣不自愛，對自己不負(fù)責(zé)任，他上前揪著林瑾瑜胸前的衣服，他要問他，到底為什么要這樣。

    “你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他用的力氣那么大，幾乎勒得林瑾瑜喘不過氣來……林瑾瑜無所謂地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就在他打算隨便罵點什么臟話，最好能氣得他爸動手把他打死的時候，忽然一只手伸過來，一點一點掰開林懷南的手指，讓他松開了手。

    那只手是健康的小麥色，那么穩(wěn)，又那么有力。

    林瑾瑜和林懷南一同轉(zhuǎn)頭，原本站在另一邊的張信禮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他掰開了林懷南抓著林瑾瑜衣服的手，然后插進他們兩個之間，擋在林瑾瑜面前，就像某種屏障，隔開了林懷南。

    “夠了……”張信禮看著林瑾瑜的爸爸，臉上的表情沉重、堅毅，但是又痛苦：“夠了叔叔，”他說：“是我……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那個人是我。”

    桌上飯菜凌亂，沾著油花和飯粒的筷子掉在地上，椅子亂七八糟，一片歪斜，林瑾瑜愣愣地注視著那個擋在他面前的背影，除了張信禮的聲音，他好像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

    他聽見張信禮一字一句，認(rèn)真而鄭重地說：“……我們就是戀人?！?/br>
    第190章 決裂

    林懷南這輩子感到無比震驚的時候有三次，第一次是見到林瑾瑜mama時，第二次是看見林瑾瑜日記時，第三次就是現(xiàn)在。

    當(dāng)那個高而挺拔的身影站到他面前，向他訴說一個早已既定的事實時，林懷南只覺得，這好像是比泰戈爾去世更荒謬的消息。

    張信禮的語氣并不咄咄逼人，可一字一句，落到林懷南耳朵里有如驚雷。

    他是那樣平靜，但也不容反駁，他告訴林懷南他和他的兒子是一對戀人，他們相愛，且曾經(jīng)彼此交融。

    “你……”林懷南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甚至說不出話來，他抬手指向張信禮，指尖微微顫抖著：“你怎么能……”

    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怎么能把他唯一的兒子……

    “我很抱歉，”張信禮說：“……盡管我也許不用為此感到抱歉?！?/br>
    林瑾瑜曾經(jīng)告訴他，不管對方為自己付出了什么，他們都不必為此感到抱歉，因為愛原本不是一場銀貨兩訖的交易，愛是崇高的給予。

    是林瑾瑜自己選擇了他，是他們同時選擇了彼此。

    “為什么……”林懷南嘴唇發(fā)白，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面前的這個人，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他幾乎把每一個有可能的人都在腦海里篩過一遍，從林瑾瑜的同班同學(xué)，到朋友、到室友，他反復(fù)思量每一個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名字的人，但總是一再地排除了張信禮。

    地理條件是一個方面，父親戰(zhàn)友的孫子是一個方面，情感上的推測又是一個方面。林懷南以為，就算年少時候他們真的對對方產(chǎn)生過什么沖動，張信禮也絕不會越過那條不該越的線的。

    他說：“我把你從山里接到上?！医o你找關(guān)系、交擇校費，給你跑上跑下安排所有的事情，找班級找老師……逢年過節(jié)，我給自己兒子多少錢，一分不差地也都給你一樣的……我不欠你的?！?/br>
    “沒有人說你欠我的，叔叔，”張信禮說：“……我欠你的，我會還?！?/br>
    “你還什么？”林懷南在怒不可遏的邊緣：“我送你讀書，是想給你機會讓你去受更好的教育，我從來沒想過讓你還什么，但是你！你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他指著張信禮的手指挨得極近，幾乎要把他戳個窟窿，在這樣無理的指摘面前，張信禮只是低垂著眼簾，沒有還手。

    “我不知道為什么……”張信禮慢慢說：“叔叔，我們只是相愛了?！?/br>
    他們只是相愛了。

    林懷南覺得不能理解，兩個男人之間，到底怎么產(chǎn)生愛情呢？

    他依然指著張信禮，直到林瑾瑜忽然上來把他的手推開。

    “就是這樣，”就像多日的壓力終于找到了出口，他再也不必苦苦支撐，背著所有的東西三緘其口往前走，林瑾瑜忽地順暢了，他看著他爸，說：“爸爸……從來就是這樣的。”

    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從高中到大學(xué)，他最好年紀(jì)里愛過的那個人從來就是張信禮。

    林瑾瑜說：“爸爸你記得嗎，你說過的，有一天我還愛他，你就不再阻止我。”

    過去的許諾并沒有消散在他的記憶里，相反林瑾瑜一直記得這句話，他已經(jīng)為此等待了許多年。

    林懷南覺得自己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你找個女孩談戀愛結(jié)婚不好嗎？”他積攢著最后一口氣大聲質(zhì)問：“你又不是完全不可能喜歡女孩？！”

    男孩女孩，高矮胖瘦，這些都只是一個人的生理特征，愛情雖然始于荷爾蒙的涌動，但本質(zhì)卻是愛人與愛人的靈魂相伴一生。

    就像薛定諤的那只貓，可能，或者不可能，有什么意義？

    “可是……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绷骤た粗职l(fā)紅的雙眼，他的眼里也積蓄著一層淚光：“我想……我再也不會像愛他一樣去愛任何人了?！?/br>
    不會再有人跟張信禮一樣在傾盆大雨里背十六歲的他，不會再有人在他發(fā)了脾氣以后半夜打著手電淌著一灘蚊子出來叫他回家，也不會再有人在空蕩、只有他們兩人的家里，給他做一桌滬菜不像滬菜，川菜不像川菜的飯。

    不會有人再那樣恰到好處地走進他的生命，帶給他一生里彌足珍貴的悸動。

    在他爸心里，林瑾瑜總有一股小孩氣，吃不得苦，三分鐘熱度，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就要那個，可大概人長大就有了殼子，越來越難被激怒、被感動，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眼淚也沒有幼稚簡單的喜悅，那些最初的愛與感動都來自于年少。

    林瑾瑜其實比誰都固執(zhí)，比誰都剛強，比誰都有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勇氣。

    他就是自己嘴里那只逐火而生的飛蛾。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們以后可能要面對什么？”林懷南好似筋疲力盡，他用微微發(fā)顫的手扶著桌子邊緣坐下了：“你們不能結(jié)婚，也不能生小孩，就打算這樣一直過下去嗎？”

    林瑾瑜說：“不能生小孩又怎么樣，傳承血緣，真的那么重要嗎？”

    然而林懷南說：“曾經(jīng)我也沒有想過要生你?！?/br>
    那是1991年，二十出頭的林懷南大學(xué)畢業(yè)，作為那個時代的天之驕子，他也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

    “……那個時候社會劇變，一切都是新鮮的，除了結(jié)婚生子?！绷謶涯险f：“我沒有想過要結(jié)婚，也沒有想過會有你……直到遇見你mama。”

    林瑾瑜的母親站在另一邊，默默地注視著他們，她曾經(jīng)是她丈夫的學(xué)生。

    “小瑜，我想你結(jié)婚生小孩，并不是為了讓你傳承什么血脈，而只是想你體會到更多的東西，”林懷南說：“那些我曾經(jīng)在你身上體會到的，一個生命的誕生，還有成長，想你體會到愿意為一個生命付出、奮斗，去做那些你原本不愿意做的事情的心情。”

    他說：“你們這樣，一年兩年、十年也許可以，可到了四五十歲，你們都老了，沒有了愛情也沒有新鮮感，你還能像今天這樣篤定嗎？”

    林懷南說：“那個時候你后悔了，怎么辦？兒子，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老了，再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了?！?/br>
    林瑾瑜不知道那么久遠(yuǎn)的以后會怎么樣，可又有誰會知道呢？沒有人能在故事的開始就預(yù)見故事的結(jié)局，但千萬年來人類依然彼此相愛。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林瑾瑜靜默片刻，沒有噼里啪啦說出一串信誓旦旦的擔(dān)?；蛘呤难?，他只是看著自己的爸爸，說：“你教過我的，要自由地飛，愛自己想愛的人，走自己想走的路，成為想成為的那個人，不是嗎？”

    路總要走了才知道通不通，要受傷才知道痛，林懷南終于明白，他是不可能說服他的兒子的。

    餐桌上的飯菜亂七八糟，正如現(xiàn)在的這一家子。過了很久，林懷南摘下眼鏡，微低著頭，說：“……你們走吧?！?/br>
    “什么？”林瑾瑜起初并沒有理解這句話。

    “走吧。”林懷南眉眼間滿是倦色，連日的高壓氛圍不僅摧殘著林瑾瑜，同時也摧殘著他，他覺得自己真的已經(jīng)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去保護林瑾瑜，讓他遠(yuǎn)離那些原本可以不必經(jīng)歷的苦痛。

    林懷南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不會再管你，但你也不可以再靠家里，既然你覺得自己是對的，那么小瑜，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br>
    張信禮眉峰微挑，林mama也倏然站直了身體。

    他要讓兒子親身知道，到社會上，兩個永遠(yuǎn)不能締結(jié)法律聯(lián)系的男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會有多么脆弱，讓他知道他們將會面對什么。

    林瑾瑜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但林懷南把眼鏡放到桌上，開始打電話給趙叔，讓他現(xiàn)在過來送他們下去。

    他很累，需要靜一靜，就此時此刻。

    “……現(xiàn)在卡里的錢你留著吧，”他爸說：“過去留下了多少，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你可以回去上學(xué)，也可以不去，我不會干涉你的選擇，但社會不是家里，你總得明白你們可能會遇見什么?！?/br>
    他作為父親的忠告好似就到這里了，一直到趙叔來，林懷南都沒再說話。

    林mama有些不忍，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終沒有當(dāng)面出言反對丈夫……那是一種心理慣性，她的丈夫同時也曾是她的老師，無論她在酒桌上如何豪氣干云，鞋跟高到恨天高，眼影飛到后腦勺，林懷南也永遠(yuǎn)是她最親密也最尊敬的人。

    林瑾瑜有些無措，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不明白這究竟代表著什么，是拋棄嗎？還是斷絕關(guān)系……就像王秀那樣？

    就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攥成拳頭的手。

    張信禮寬厚的掌心就像溫暖的火源，讓他緊攥著的拳頭慢慢松了開來。張信禮看著林懷南，道：“……謝謝你，叔叔，”他說：“我會照顧好他的。”

    林懷南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們，只是靜默地坐著，像尊一動不動的雕像。

    不多時，趙叔來了，林懷南說：“送他們?nèi)ヒサ牡胤健闶前职肿詈笠淮螏湍??！?/br>
    張信禮拍了拍林瑾瑜的肩膀，摟著他，和趙叔一起往門口走去。走出那道他進進出出了二十年的大門前，林瑾瑜最后偏過頭往里望了一眼，看見他的mama很輕地朝他點了點頭。

    林瑾瑜半個身子已經(jīng)出了門，但他忽地又停住腳步，轉(zhuǎn)了回來。

    他的爸爸mama一個站一個坐，一個背對著他，一個面朝著他，靜靜地待在餐廳里，桌上是四雙碗筷。

    林瑾瑜忽然問：“爸爸，如果……mama變成了一個男人，你還會愛她嗎？”

    這是兒子離開前問他的最后一個問題，這次他爸抬頭，轉(zhuǎn)過來看著他：“……”林懷南思緒紛亂，最后心煩意亂地說：“不會。”

    林瑾瑜點點頭，駐足在門口，片刻后，說：“但是我會的?！?/br>
    他說：“不管mama和你是什么樣子，我都愛你們?！?/br>
    第191章 黑云壓城城欲催

    張信禮暫時帶林瑾瑜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車站附近人流復(fù)雜，張信禮領(lǐng)著他，一路擠開各種拉客的黃牛還有賣充電寶的大媽，徑直回了小旅館。

    床上放著他拉鏈都沒拉開的包，想來下車剛到地方，他放了東西后一秒鐘都沒耽擱，就直奔林瑾瑜家里了。

    自從出門后林瑾瑜就沒說過話，張信禮讓他坐下，問：“想不想吃飯？”

    晚上那頓飯的氣氛簡直就跟加了氣的高壓鍋內(nèi)部一樣，不管多好的美食也得難以下咽，但林瑾瑜搖了搖頭。

    他沒胃口，什么也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