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像個炸藥包，每次自己一找他談有關(guān)取向的問題就爆炸，聲嘶力竭地和他爭吵，也不再和父母針鋒相對，讓做什么偏不做，還不怎么和他們說話，哪怕讓他去洗個手吃飯他都要冷著臉，把門摔得砰砰響。

    只要他們在家，林瑾瑜大部分時候都沉默地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既然交流無效，那就拒絕交流，大家誰也不理解誰，各自在同一個屋檐下過著自己無聊的日子。

    醫(yī)院還是照常跑，林瑾瑜說不上配合，但也不算不配合，反正有什么檢查就做，問什么就答，像個單方面接收指令的機器。

    ……

    “做一下這幾個問卷。”

    一眨眼便到了下一次就診的時候，出發(fā)前趙叔跟他說過，這是北京來參加交流會，順便坐診一下午的某某某專家，很有名望云云……林瑾瑜煩透了這些頭銜說辭，越是擁有這些頭銜，好像越站在他的對立面。

    診室里窗明幾凈，桌上放著盆枝葉青嫩的綠蘿，女醫(yī)生漆黑的馬尾扎得很高，那讓林瑾瑜想起自己的mama，他mama年輕的時候也總愛梳很高的馬尾。

    桌上分門別類地攤著好幾份打印紙，林瑾瑜斜眼掃了一下，不太想動。

    “沒關(guān)系，就當(dāng)玩?zhèn)€游戲，”女醫(yī)生聲音沉緩而富有耐心，連眼角的皺紋也是和緩的，她看向站在一邊的林懷南，問：“大概多大了？”

    “二十一，”林懷南回答：“剛滿二十一?！?/br>
    “好的，”女醫(yī)生道：“家長現(xiàn)在門外等待吧，這邊好了會叫的?！?/br>
    林懷南遲疑片刻，答道：“好……那麻煩您了?！?/br>
    林瑾瑜聽著診室的門在背后關(guān)上的聲音，十分無趣地拿起筆，開始在紙上打勾。

    那些紙上一行行一列列印著題目，并沒有中文標題，標題位置只印著些不知所云的字母，什么sas、sds、mdq……之類亂七八糟的。

    他填表的時候女醫(yī)生并沒有盯著他看，而是也拿著筆在桌上寫著什么，還時不時翻翻文件，好似就在做自己的事情，和他各不打擾，這讓林瑾瑜感覺舒服了點，他實在受夠了那種圍著他，死盯著問問題的氛圍。

    “你讀大學(xué)嗎，”他填表時，女醫(yī)生一邊寫寫畫畫，一邊閑聊一般問：“這時候應(yīng)該開學(xué)了吧，怎么沒去上學(xué)？”

    說到這個林瑾瑜就憋火，他道：“你問我爸吧。”

    “那挺難辦的，”女醫(yī)生道：“其實也沒必要耽誤學(xué)業(yè)，哪個大學(xué)呀，在上海？”

    “沒。”林瑾瑜百無聊賴地說了學(xué)校名字，女醫(yī)生又問他學(xué)什么專業(yè)，覺得上課怎么樣、喜不喜歡現(xiàn)在的專業(yè)。

    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到林瑾瑜把那些令人看得頭大的問卷全都勾完了，她也沒問任何和取向或者談戀愛有關(guān)的問題。

    林瑾瑜松了口氣，他把筆放下，推開椅子準備站起來，道：“填完就行了吧，可以走了嗎？”

    “不急，等會兒，”女醫(yī)生看了下墻上的掛鐘，道：“還沒到時間呢，再待會兒?！?/br>
    待在這兒干嘛啊，林瑾瑜費解：“還有表？”

    “暫時沒有，”女醫(yī)生不怎么咄咄逼人：“就問幾個問題?！?/br>
    ok還是老一套，林瑾瑜坐下，整個人懨懨的，沒什么興趣的樣子，道：“行，問吧。”

    然而女醫(yī)生并沒有逼問那些前幾個醫(yī)生問到爛而毫無意義的問題，比如“你喜歡女的嗎”、“你喜歡男的嗎”、“你可以喜歡女的嗎”、“你怎么確定這不是錯覺”云云，而是道：“我伯伯也是同性戀，不過他到很晚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的……比你晚很多，大概四五十歲吧，那時候他孩子都工作了。”

    這很新奇，林瑾瑜一愣，問：“真的？不可能吧，怎么可能那么晚?！?/br>
    “可能的，”女醫(yī)生說：“絕大多數(shù)人對取向的探索會在二十歲之前完成，但也有極少部分，會到四五十歲才發(fā)現(xiàn)，通常環(huán)境越封閉，探索時間越長……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林瑾瑜想了想，說：“高中……大概高一高二?！?/br>
    “哦，大概是青春期后期，”女醫(yī)生道：“很正常，比我伯伯好多了……你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什么感覺，是很新奇，還是覺得很恐懼，或者覺得自己很特別、很了不起？”

    雖然猜測這可能是安撫就診對象情緒的一種手段，但林瑾瑜還是有些感激她說的“很正?！边@三個字。他道：“……會有一點新奇吧，只有一點，更多還是恐慌吧……覺得自己不正常什么的?！?/br>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林瑾瑜道：“現(xiàn)在很好啊，不然怎么樣？”

    女醫(yī)生笑了笑：“沒有，不怎么樣，只是問問，你知道有些人沒辦法走過這一關(guān)，明明自己是，還覺得這個反自然之類的?！?/br>
    林瑾瑜接觸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暫時倒是沒人這么認為。

    女醫(yī)生道：“那你有想過去喜歡女孩子嗎？畢竟根據(jù)以往的記錄，嚴格來說你屬于雙性戀，對吧？”

    她用“記錄”代替了“病例”一類的字眼，林瑾瑜再次回答了這個已經(jīng)回答過無數(shù)遍的問題，道：“沒想過，不感興趣，我很好，謝謝?！?/br>
    女醫(yī)生沒說什么，只抬了抬眉毛，露出一種“哦，挺有趣”的神色，點了點頭。林瑾瑜忍不住道：“您不覺得很搞笑嗎，這種事情也能人為干預(yù)？是不是誰家爹媽不滿意女婿兒媳，都可以上醫(yī)院做矯正？無稽之談！”

    “你說得有道理，”女醫(yī)生完全沒有反駁他，只略微提了一嘴，道：“嗯……只是國內(nèi)目前的社會條件你也知道，并不是理想國，你有沒有想過……你相比于那些天生是gay的人要幸運一些？我不是說gay是不好的，只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是這樣，如果你愿意有意識地去嘗試的話，你的生活可以輕松很多?！?/br>
    林瑾瑜說：“不需要，難道當(dāng)大多數(shù)生活就一帆風(fēng)順了嗎？仍然要挑挑揀揀，婆媳矛盾、彩禮嫁妝、什么時候生孩子、生了孩子誰帶、月子該不該坐、教育過程中到底聽誰的、幼兒園上哪所、小學(xué)上哪所、中學(xué)考不上怎么辦、過年該回誰家……為什么我爸總好像以為交個女朋友，談婚論嫁就沒有煩惱了一樣？不過是在雞零狗碎的苦難里選一種承受而已?！?/br>
    女醫(yī)生有一點驚訝，大概沒想到這個從進門開始就不再那么說話的接診對象竟然挺能說……她一開始以為是內(nèi)向型人格之類的。

    林瑾瑜道：“不要再就這種問題進行討論了，沒意義。誰的生活沒有苦難，你以為自己走了某條路就逃過了一劫，可新的路上又有新的，你能逃得完？”

    “好，”女醫(yī)生看了他一會兒，把手里最后一張表遞給他，道：“這是最后一張，填完就ok，可以嗎？”

    ……

    數(shù)分鐘之后。

    接診室的門被推開，林瑾瑜頭也不回地出來，在走廊里找了個位置坐下，他爸和他擦肩而過，進了診室。

    “……您的兒子在取向方面沒有任何問題，”女醫(yī)生扶了扶眼鏡，耐心道：“情感障礙測試結(jié)果也沒有問題，反而焦慮指數(shù)很高，有輕度抑郁傾向。”

    “什么意思，”林懷南說：“意思就是不能治？”

    “怎么說……您也可以這么理解，”女醫(yī)生道：“如果是焦慮或者抑郁方面我建議開一些藥物，他有抑郁加重的趨勢，但是就您咨詢的這個取向方面……不能做任何治療，”她道：“我們目前能夠針對同性戀做的治療只有‘指向障礙’，也就是說如果他自己不能認同自己的取向，我們可以給他做一個針對治療……但是您兒子的自我認同目前來說完成得很好，各方面都沒有問題。”

    “可是他不是同性戀。”

    “確實，”女醫(yī)生說：“看您怎么理解，您要是非要追求純粹概念上的一個定義，也可以說不是?！彼咽掷锏囊粡埍磉f給林懷南：“您大學(xué)學(xué)的是心理學(xué)相關(guān)的專業(yè)，或者從事相關(guān)的精神醫(yī)療行業(yè)嗎？”

    林懷南回答：“不是?！?/br>
    “那我簡短跟您說吧，”女醫(yī)生想了一下，盡量通俗地道：“我給他做了取向量表測試，結(jié)果顯示您的兒子位于第4級，也就是說基本偏向同性取向，異性取向側(cè)重低?！?/br>
    林懷南看著那張表，很久沒有說話。

    女醫(yī)生等了他一會兒，給他時間消化，接著道：“所以……情況就是這樣，您兒子他除了抑郁和焦慮之外不需要任何治療，反而就取向這個問題……我想，我只能跟您聊一聊?！?/br>
    ……

    開車回家的路上，林懷南跟林瑾瑜一樣沉默。

    林瑾瑜也不和他爸爸說話，父子兩一路一路無言地到了家，周嫂已經(jīng)把飯做好走了，他mama剛從公司回來，看他倆進門，問道：“小瑜，今天怎么樣？”

    林瑾瑜不說話，林mama看向林懷南，他爸也不說話。

    大概是察覺除了氣氛的不對，林mama道：“洗手吃飯吧?！?/br>
    從林瑾瑜說出他喜歡男人以來，這個家里幾乎就沒有過笑聲了，林瑾瑜反應(yīng)有點遲鈍，過了幾秒才拖著腳步去洗手臺洗手。

    進去前他隨手把手機放在插座邊充電，出來時卻看見他爸站在那里，好像在翻他的手機。

    他剛從彌漫著消毒水味兒的醫(yī)院回來，這會兒正是敏感的時候，積累多日的不滿還有焦慮、憤怒在在這一瞬間爆發(fā)，林瑾瑜幾乎立刻沖上前去，一把從他爸手里奪回他的手機，問：“你在干什么？”

    他的鎖屏密碼已經(jīng)改了，林懷南看起來沒能打開，林瑾瑜低頭，看見屏幕顯示“iphone已停用，請五分鐘后再輸入一次”。

    正常五次輸錯密碼只會鎖定屏幕一分鐘，這意味著他爸已經(jīng)連續(xù)嘗試了7次。

    林瑾瑜大聲道：“你偷偷翻我手機？從小到大你忘了你怎么教育我的嗎？你到底還是不是我爸！”

    他幾乎從不在室內(nèi)抽煙的爸爸右手夾著一支煙，忍無可忍道：“你以為我想翻？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愛翻你的手機嗎？你回答我，你到底有沒有和男人談戀愛！”

    他似乎也已經(jīng)焦慮到極點了，無論去哪里，看多少醫(yī)生，他得到的答復(fù)永遠只有一個：沒有辦法，不能治療。

    所有人都告訴他，他的訴求是不對的。

    就算掛了最貴的專家號，也依然是這樣，他不明白，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個不一樣的偏偏是他的兒子。

    “我沒有，”林瑾瑜冷冷地說：“不要妄想你有機會怪別人?！?/br>
    確實像他猜的那樣，假如從林瑾瑜嘴里說出了某個人名，他爸媽就多少會覺得是這個人帶壞了他。

    “妄想？什么叫妄想？”林懷南說：“我希望你自由、健康地成長，我希望你成為更好的人，但不是讓你岔開大路走歪路！”

    “你的希望就是甩手不管？”林瑾瑜從前積累的怨氣，那些從青春期以來一直存在的失望也爆發(fā)了，他用詞毫不客氣：“你的希望就是答應(yīng)了生日陪我看電影人不到、放暑假有多遠送多遠把我送到?jīng)錾?、就是現(xiàn)在每天帶我去醫(yī)院，不斷說我有病有病有??？你配當(dāng)我爸嗎！”

    “……”

    這大概是世界上沒有鋒刃，然而卻最鋒利的刀子，每一下都劃在一個父親的心口。

    “我想你自由的，”林懷南喃喃道：“以前我在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工作很穩(wěn)定，但是沒什么錢，上海的房價那么貴，我想你能喝貴的奶粉，想你能上最好的學(xué)校，想你想買什么玩具爸爸都能給你買，所以辭了工作跟你mama去做生意……一開始什么都沒有，后來好不容易都有了……可你為什么就這樣了呢？”

    林瑾瑜要學(xué)小提琴，他就送他去學(xué)了，林瑾瑜要滑滑板，他就給他買最好的進口板，林瑾瑜數(shù)學(xué)不好又發(fā)懶不想補習(xí)，那就不去，他希望他開開心心的……從小到大，他要什么，林懷南都給他，唯獨這次，他沒法理解林瑾瑜。

    他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路，兒子就是不愿意去走。

    林懷南說：“手機給我。”

    林瑾瑜道：“不?！?/br>
    林懷南道：“那你告訴我，和你處對象的男人是誰？”

    林瑾瑜依然道：“不?！?/br>
    他爸終于伸手去搶，林瑾瑜反抗，父子爭奪間，林懷南夾著煙頭的手揮了一下，好巧不巧，正好甩過林瑾瑜的掌心。

    橘紅色的煙頭像塊微縮的火炭，狠狠地撞上林瑾瑜的掌心，就像極熱的火苗摁進掌心，林瑾瑜瑟縮了一下，鉆心的灼熱，熱到痛，熱到發(fā)癢。

    他顫了一下，但拽著手機的手沒有放松一絲一毫。

    “小瑜！”林mama本來在廚房拿碗筷的，聽見父子倆再次吵起來了便趕忙過來，剛好目睹這一幕。

    她把兩個人拉開，忍無可忍道：“好了！”這個一直溫柔的女人終于把身上那股上海女人的潑辣氣質(zhì)拿來對待兒子和丈夫了：“兩個都給我吃飯去！不要一天到晚吵來吵去的，不愛說就不要說，閉嘴！”

    林瑾瑜嗓子發(fā)干，一手死死捏著自己的手機……他掌心很痛，心里也無比難受：“不了，”林瑾瑜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艱難地說：“我不餓，回房間了?！?/br>
    然后任憑爸媽怎么說，他都沒回頭，自己回房，關(guān)門、鎖門。

    陽臺玻璃門外，夕陽宛如一大桶傾倒的暖色顏料，在壯闊的蒼穹上流淌……那橘色熾熱，讓他想起燙傷他的煙頭。

    傷口面積不大，但是很痛，林瑾瑜隨便扯了張紙，沿著圓形的焦口邊緣把血擦了擦，看著暴露出的、猙獰的真皮層和血絲遍布的rou，然后創(chuàng)可貼也懶得貼，就這么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陽臺外的夕陽發(fā)呆。

    最近他經(jīng)常陷入這種狀態(tài)，就好像一下子無欲無求，對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他覺得有趣、好玩快樂，過去如癡如醉追的漫畫、游戲、電影……好像不知道從哪個瞬間開始變得全無意義了。

    林瑾瑜就這么一直盯著窗戶外面，一直到短暫的夕陽收走了最后一絲余暉，天黑了下來，他被籠罩在漆黑的陰影里。

    別人家的燈火變成了唯一的光源，林瑾瑜覺得很累，也不想開燈，盯著一個地方看久了眼睛發(fā)酸，他遲緩地轉(zhuǎn)動著眼珠，視線掃過陽臺上堆放著的譜架，還有架子上一大摞譜子。

    上高中以后，由于課業(yè)繁忙，他沒有再繼續(xù)學(xué)小提琴了，他不在家時爸媽并不會動他的東西，至多是打掃一下衛(wèi)生，擦完了桌子，東西也都還是原樣放回去。

    所以此時那個譜架上放著林瑾瑜拉過的最后一首曲子，譜子紙張已經(jīng)有些老舊了，從許多年前，文藝匯演結(jié)束之后，它就再也沒被動過，始終都在那里。

    林瑾瑜疲憊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一點，他動了起來，下床，去門口檢查了門鎖，然后拉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靠在那個他曾經(jīng)和十八歲的張信禮一起靠著仰視夕陽、俯瞰上海的欄桿邊解開密碼，拉出那個已經(jīng)在黑名單里待了一個月之久的號碼。

    他不想打擾張信禮的，可是在這個瞬間，他真的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