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黃家耀正拎著拖把在拖地。他見許釗夾著一摞試卷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問他：“你這拿的什么？”

    許釗沖他道：“噓！”

    黃家耀更奇怪了：“到底在搞什么，這么故作神秘的?！?/br>
    許釗走過去，把那一摞東西堆到走廊靠外的臺子上：“別跟別人說。”

    黃家耀戴著眼鏡掃了一眼，看到上面的名字：“喂，”他說：“這不是你的吧？”

    斜飄的雨絲沾濕了最上面的冊子，許釗道：“當(dāng)然不是我的了，我的我怎么會往下扔?！?/br>
    高一的教室雖然全在二樓，往下也就不到十米，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可這會兒正下著不小的雨，地面上全是渾濁的積水，還混著灰塵和落葉，紙張要是被這么一泡肯定別想再用了。

    許釗正作勢要往下推，黃家耀遲疑著叫道：“……喂，”眼看那摞本子就要被扔下去了，他趕緊過去扯住了許釗：“喂喂喂，這過分了吧?！?/br>
    “什么，”許釗道：“大不了我周一賠他一套，我就想看他急個幾天?！?/br>
    “你看看他做完沒啊，”黃家耀道：“人家都做完了?！?/br>
    許釗滿不在乎地說：“做了更好，讓他重新做一遍，不就作業(yè)嗎，多大點(diǎn)事，我還經(jīng)常交白卷呢?！?/br>
    “那和你能一樣嗎？”黃家耀道：“你別做太過火了，你不在意這點(diǎn)作業(yè)別人沒準(zhǔn)在意。”

    許釗卻不以為然：“能插班插到附中來你以為是什么小蝦米啊，沒準(zhǔn)人家爹比咱們家還牛逼，少一天作業(yè)算什么，還能開除怎么的？你在這兒閑吃蘿卜淡cao心的。”

    “可是……”

    許釗向來睚眥必報(bào)，他打定了主意，今天是一定要以牙還牙的，你搞偷襲我也搞，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誰怕誰。

    黃家耀還欲說什么，卻聽后門傳來一聲質(zhì)問：“你們拿的什么？”

    黃家耀一驚，回頭看去，見張信禮站在門口，眉頭緊鎖著，看著他們。他雖然不是共犯，可也算知情不報(bào)，一時便也窘迫起來，道：“我們……”

    那邊許釗見正主來抓現(xiàn)行了，不僅沒把本子拿下來，反而直接動手了。

    他把那摞東西往外一推，虧得黃家耀反應(yīng)快，慌忙探身撈了一把，把張信禮的作業(yè)撈進(jìn)懷里，阻止了他?？蛇€是有張卷子飛出了走廊，在大雨里下落，飄進(jìn)樓下泥濘的積水里，白色的卷面很快被完全浸得透明。

    張信禮三步兩步走過來，把那摞東西從黃家耀手里奪了回去，同時問：“誰允許你們動我東西的？”

    黃家耀試圖挽回點(diǎn)局面，說：“對不起，你聽我說，他……”

    許釗截住了他的話頭，揚(yáng)起下巴看著張信禮，道：“就是我動的怎么了，跟他沒關(guān)系，你要用就下去撿啊?！?/br>
    黃家耀無語，心說您倒是敢作敢當(dāng)，就是腦子缺根弦，也太無法無天了。

    張信禮簡單翻看了一下手里的東西，大部分練習(xí)冊、試卷上都沾上了大大小小的雨點(diǎn)子，好似人臉上的麻子，難看極了。他全部草草翻過一遍后，抬頭直視著許釗，眼神變得很兇。

    “喂，這……”黃家耀一個頭兩個大，他朝張信禮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說：“那個……我知道這件事……呃，但是暴力沒辦法解決任何問題，我們心平氣和地想一想，看有什么解決辦法，好嗎？”

    許釗偏偏頭鐵，仍在不知天高地厚地挑釁：“怎么？動手嗎？怕你??？挨了揍可別哭著喊爸爸！”

    張信禮彎腰把那摞布滿麻點(diǎn)子的作業(yè)放到剛拖干凈的走廊地上。

    風(fēng)刮得更急更猛了，無數(shù)高挺的樹冠在暴雨里宛如發(fā)了瘋病一般亂顫。

    黃家耀放棄搶救了，他把拖把靠在窗沿上，看著這兩個人越站越近，兩雙眼睛里都噌噌噌冒火星子……要不現(xiàn)在去辦公室看有沒有老師在？只要不捅到平頭那兒去就好，好歹拉幾個成年人過來勸架……

    就在這一觸即發(fā)的節(jié)骨眼上，林瑾瑜的聲音忽然從張信禮背后傳來：“你們這在干什么？”

    張信禮沒轉(zhuǎn)身也沒動，許釗則伸長脖子越過他往他身后看：“鯨魚，”他說：“沒什么，你先進(jìn)去等我一會兒，我弄完這檔子事就回家?！?/br>
    林瑾瑜看了張信禮一眼，狐疑地走過來，黃家耀說：“呃，就是……”他實(shí)話實(shí)說了：“許釗把……他的試卷扔下去了?！?/br>
    林瑾瑜瞳孔放大，震驚了一秒，隨后臉色兀地沉了下來，他問：“許釗，他說的是真的？”

    許釗還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邀功道：“我扔了，怎么著，叫他一副牛逼樣……”

    林瑾瑜眼角余光瞄到地上那些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的作業(yè)本，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有他知道張信禮家里根本不是什么“背景人家”，因?yàn)樗麍?zhí)意不肯要林懷南的錢，因此什么書本費(fèi)都是他家里自己湊錢交的，張信禮平時不吃零食不喝飲料也不買什么非必需品，一支筆擠了再擠，一定要一個筆畫都寫不出來了才會扔，他連一本草稿本都只挑最便宜的，每頁都寫兩遍，第一遍用黑筆寫數(shù)學(xué)草稿，第二遍用藍(lán)筆默寫英語單詞。

    那些試卷、本子、練習(xí)冊，如果要重新買，他又得從哪里省錢？

    許釗說：“看我不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br>
    張信禮嗤笑：“做你的……”

    他話還沒說完，忽地林瑾瑜以大他十倍的音量憤怒道：“你瘋了吧？”他大聲對許釗說：“誰讓你隨便亂動別人東西的？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么做？一次兩次小打小鬧就算了，丟別人作業(yè)算怎么回事？你不學(xué)習(xí)是因?yàn)槟銦o所謂，你將來你們家可以給你安排進(jìn)私企、可以出國、甚至可以不參加高考，你有很多路可以走，所以怎么樣都行，但是你有沒有為別人想過？人人都跟你一樣嗎？”

    所有人都被他的突然發(fā)作吼蒙了，一時間沒人說話。

    許釗被吼得莫名其妙，也火了：“你吼我干嗎？你不也看不慣這家伙嗎？一套一套道理講得很好，什么我有路但是人人不是都跟我一樣，誰跟誰不一樣啊，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的，不就是張卷子嗎？復(fù)印一張不行嗎？就算不交又能怎么樣?。俊?/br>
    “不一樣的，”林瑾瑜說：“不一樣?！?/br>
    許釗道：“不是，什么都讓你叭叭了，說得好像你跟他很熟似的，家里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里幾頭牛都知道，人家認(rèn)識你嗎你在這里給他造人設(shè)，你……”

    林瑾瑜說：“我認(rèn)識啊，”他說：“我們本來就認(rèn)識。”

    許釗就像舌頭被人砍了一刀似的，驟然無聲了。他腦子還沒轉(zhuǎn)過彎來，還在消化剛剛聽到的話是什么意思。

    林瑾瑜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跟張信禮早就認(rèn)識，在四川就認(rèn)識，一起吃過飯一起洗過澡一起淋過雨一起睡過覺，他家里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里幾頭牛我都知道，你明白了嗎？”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擼起衛(wèi)衣袖子把手腕上的手表露出來，無比嚴(yán)肅地說：“還有這個表，黃家耀沒看錯，就是一對的，是我們一起在涼山同一個店里買的，他是我朋友，是我們兩個人的同學(xué)，所以……所以不要再做一些亂七八糟、互相傷害的事了！”

    黃家耀眼睛動了一下，想了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許釗費(fèi)勁地捋著他的話，問：“你什么意思？”

    林瑾瑜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br>
    許釗說：“所以你們早就認(rèn)識？他就是那個……”

    林瑾瑜說：“是的?！?/br>
    “那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裝作一副不認(rèn)識的樣子是耍誰？很好玩嗎？”

    “我不是故意的，”林瑾瑜說：“那時候我們……吵架，所以……”

    許釗說：“鯨魚，你是把我當(dāng)猴耍嗎？你覺得很好玩是嗎？”

    林瑾瑜說不出話來：“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他說：“對不起，我本來在想怎么跟你說的，我也不想這樣，我是想找個機(jī)會好好說，但是你一次比一次過分！”

    許釗說：“我過分為了誰啊，就為了我嗎？從小到大，你喜歡的我從來不說一句壞話，你討厭的我跟你一起討厭，現(xiàn)在跑出來說我過分？”他余光瞟見黃家耀站在旁邊屁都不放一個，捅他：“你說話啊，這會兒裝什么啞巴？”

    黃家耀冷不防被扯進(jìn)來，他“啊”了一下，說：“……我覺得鯨魚沒說錯什么……你確實(shí)……”有點(diǎn)過分。

    許釗聽了他的話，點(diǎn)頭道：“好啊，都怪到我頭上了是吧，鯨魚，你但凡說過一句他是你朋友，你兄弟，他再做什么我都不會說他一句壞話，不要說他喜歡沈蘭夕，就算沈蘭夕也喜歡他我都不會說什么的，因?yàn)槟闩笥盐耶?dāng)自己人，現(xiàn)在倒好，惡人都讓我當(dāng)了，你跑出來說你們認(rèn)識了？早干什么去了？”

    林瑾瑜說：“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所以我給你道歉，是我的錯，沒告訴你，沒把實(shí)話跟你說，你可以也為你的行為對他道歉了嗎？”

    這場鬧劇里最無辜的人其實(shí)就是張信禮，他幾乎什么也沒做，可林瑾瑜生的氣也好，許釗的怒火也好，大部都在朝他發(fā)泄，所以林瑾瑜希望許釗給他道歉。

    許釗抬眼看了眼林瑾瑜背后的張信禮，他的怒意不僅沒有平息，反而變成了雙倍，他指著林瑾瑜說：“關(guān)我屁事，我真是瞎了眼他媽認(rèn)識你，想我給他道歉？等他死了吧?！闭f完他一轉(zhuǎn)身，推開來勸他的黃家耀，頭也不回地走了。

    ……

    黃家耀剛小下去的頭又大了起來，簡直膨脹成剛剛的兩倍，這這這，這看起來怎么變得比十分鐘之前更棘手了？

    林瑾瑜看著許釗的背影逐漸遠(yuǎn)去，消失在樓梯拐角。

    他心里也不好受，又氣又急又愧疚又煩躁的，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既煩現(xiàn)在這么個亂成一團(tuán)麻線的局面，又愧疚自己確實(shí)沒早點(diǎn)告訴他還嗶嗶了他一通，還氣許釗這做法實(shí)在不怎么妥當(dāng)，難道換成別人就能隨便把他的試卷本子扔進(jìn)雨里嗎？

    黃家耀安慰他道：“鯨魚，你別往心里去，他不是……”

    “我知道的，”林瑾瑜說：“我沒怪他也沒覺得怎么，以后再說吧。”他道：“你把他書包給送過去吧，雨下大了，早點(diǎn)回家。”

    黃家耀點(diǎn)點(diǎn)頭，進(jìn)教室了。

    林瑾瑜呼出一口氣，裝作沒什么大不了的樣子，也準(zhǔn)備拿書包回家。他吵架吵得忘了自己剛剛氣急沖上來就攔在張信禮面前了，一轉(zhuǎn)身“砰”一聲跟張信禮撞了個滿懷，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我擦，”林瑾瑜心臟狂跳：“吱個聲行嗎，這都第幾次了，你怎么又悄無聲息站我后邊？”

    張信禮看著他，說：“明明是你自己站在我前面?！?/br>
    林瑾瑜道：“懶得跟你說，還回不回家，回家就趕緊，許釗走了我沒傘蹭了，都賴你，別一個人背著書包拿著我的傘扔下我就走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br>
    張信禮說：“哦。”

    兩人一前一后回了教室，這會兒大家都回家了，里面一個人也沒有。張信禮去收拾東西，林瑾瑜順手關(guān)了燈，回到座位上時看見自己的桌上干干凈凈，要收的東西許釗已經(jīng)一樣樣一件件地幫他收好了，拉鏈拉得整整齊齊，什么都沒落下。

    他看著那個書包靜默了一瞬，隨后聽見張信禮在門口叫他回家。

    林瑾瑜答應(yīng)了一聲，背起書包走出去。

    “今天得自己坐地鐵回家，”林瑾瑜說：“爺爺家有事，趙叔幫忙去了。”

    張信禮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一起沿著樓梯走出教學(xué)樓，一路往校門口走。

    雨越下越大了，噼里啪啦的雨點(diǎn)爭先恐后砸在地上，又濺起一蓬蓬水花，好似騰起了一層白霧。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雷聲倒停了許多，不見響了。

    他們只有一把傘，只能肩膀挨著肩膀，緊緊靠著，在瓢潑大雨里踩著水往外走。

    林瑾瑜今天穿的是雙新買不久的阿迪小白鞋，不太愿意弄臟，他一邊避開水坑一邊嘟囔：“這雨可真夠大的?！?/br>
    張信禮舉著傘，微微朝他那邊打了點(diǎn)：“這種暴雨一般下不長，等會就停了。”

    他說話一向靠譜的，可今天的雨偏偏沒被他說中，幾分鐘之后，雨勢不僅沒有轉(zhuǎn)小，反而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剛停沒幾分鐘的風(fēng)也起了，狂風(fēng)挾裹著暴雨，吹得無數(shù)背書包的學(xué)生東倒西歪。

    張信禮把傘斜著擋風(fēng)和斜飄的雨滴，兩人還沒走到車站就走不下去了，林瑾瑜從沒在三月份見過這樣的暴雨，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到最后一個路口，見口子上嘰嘰喳喳圍了好多人，個個打著傘裹足不前。

    林瑾瑜伸長脖子去看，好家伙，因?yàn)橥唤当┯?，前面路口積了一大攤子水，雨水沖起地面的灰塵，渾濁一片，都看不清底。

    正是下午五六點(diǎn)，圍在這邊的大多是附中放學(xué)的學(xué)生，大家你看著我我望著你，沒誰愿意身先士卒去試個深淺。

    張信禮和林瑾瑜也在人群里站住了，打算先觀望一會兒，不多時，有輛小排量的摩托從這兒過，師傅也是頭鐵，仗著雨衣在身，油門一擰筆直就沖了過去，一開始還好，水只沒到四分之一個車輪，可行駛到中部的時候就完全不是這樣了，只見那輛摩托油門轟得嗡嗡響，直飆射起一人高的水花，師傅一開始應(yīng)該也沒想到這么深，這會兒退回去也來不及了，減速反而有可能導(dǎo)致熄火。

    他罵了句超大聲的臟話，沒減速，硬著頭皮往前沖了過去。積水漫過大半個輪胎，司機(jī)跟玩了次激流勇進(jìn)似的，留下一連串罵罵咧咧的土話，轟油門走人了。

    圍著的學(xué)生有好些哈哈哈笑了，經(jīng)過這么一試，這片積水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最深的地方大概在膝蓋下面一點(diǎn)點(diǎn)，不過下不了多少，大部分女生依然打著傘在路邊猶豫，有好些男生卻已經(jīng)開始擼褲腿準(zhǔn)備大展身手了。

    這雨絲毫沒有轉(zhuǎn)小的趨勢，等它停還不知道要多久，等排水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兩人又還沒有吃晚飯，張信禮看了眼對面，遠(yuǎn)倒是不怎么遠(yuǎn)，淌個幾十米也就過去了。

    張信禮道：“只能淌過去了?！?/br>
    林瑾瑜也沒那個耐心呆杵在這里等雨停，他看了眼對面，老不高興地道：“只能這樣了，我cao我這鞋還新買的呢?！?/br>
    張信禮開始卷褲管，他道：“那你就負(fù)責(zé)打傘，”他說：“我鞋便宜?！?/br>
    林瑾瑜道：“干嘛？”

    張信禮把書包脫下來遞給他，道：“背你?！?/br>
    林瑾瑜挑眉，也不推辭，把他的書包和傘一起接過來，就像從未鬧過別扭一樣，一躍而起蹦到他背上，無比自然地?fù)ё∷?/br>
    張信禮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往自己背上送了送，往下踩進(jìn)水里，頂著暴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前淌。水很涼，還帶著沙子和各種被沖起來的小垃圾，泡得人皮膚發(fā)癢。

    林瑾瑜摟著他的脖子，打著傘，賊兮兮地問：“你不生氣了？”

    張信禮說：“我生什么氣，沒生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