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一年的秋天，程朝已經(jīng)滿六周歲了，該上幼兒園了。

    鎮(zhèn)上沒那么多講究，幼兒園不必從小班讀起，讀個一年走走過場即可，甚至沒上幼兒園也不會有人追究，只要七歲準時去上一年級就行。

    幼兒園離家不遠，鎮(zhèn)上又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的熟人，鄭集英放心地讓程朝自己走讀。

    倒是程夕，沒了玩伴陪她，一個人待在家里十分無聊。

    鄭集英的年紀越來越大，除了cao持兄妹倆的一日叁餐外，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精力陪程夕玩了，而她偏偏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

    程朝每每放學(xué)回家，便看到她搬一張小板凳坐在門口，支一條手臂撐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院門。一見到他的身影，便立刻飛撲過來，像超市門口的促銷氣球，充了氣，瞬間便生動起來。

    程朝知道她無聊，白天在幼兒園里學(xué)了什么，晚上回來都一字一句地教給她，還布置了作業(yè)，說第二天回來之后要檢查的。

    程夕被哄得服服帖帖，每天準時守在門口等他回家。

    她有時也會想起胡向云，想她帶回新玩具，想她懷抱的溫度，想她身上的香味。于是程夕發(fā)明了一個新游戲，閉上眼睛，心里默數(shù)到五，再睜開眼時——

    胡向云果然沒有出現(xiàn)。

    她說過第二天就回來，卻始終未見蹤影，但哥哥說下午四點半到家，從來沒有遲到過。

    不過也有例外。

    幼兒園排練節(jié)目，程朝肢體不協(xié)調(diào)，沒有被選作“表演嘉賓”，他被指派了一項更重要的任務(wù)——吹氣球。

    吹氣球是力氣活，程朝一鼓作氣，再而衰，叁就頭暈?zāi)垦Ａ?，沒留神錯過了回家的時間。

    程夕在家等得著急，四點半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門外還是不見程朝的身影。她跑進廚房，看到鄭集英一臉閑色，正圍著小爐子慢悠悠地做蛋餃。

    鄭集英注意到了她匆匆的腳步聲：“怎么了夕夕？”

    “哥哥還沒回來?！?/br>
    她抬頭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鐘，“沒事，他馬上就回來了?！闭f罷又低頭舀了一勺蛋液淋在燒燙的大湯勺里，“夕夕，蛋餃想燒湯吃還是燴菜吃？”

    沒人回答她，剛剛還在的程夕已不見蹤影。鄭集英搖搖頭：“又跑哪里去了？”

    程夕站到院子門口，往路盡頭眺望，人來人來，不見程朝。

    時間已經(jīng)又過去了五分鐘，等待把它拉長為漫長的煎熬。

    哥哥，你也要不守信用了嗎？

    程夕決定去找他。

    程朝告訴過她，沿著門口這條路走到底，就是幼兒園，于是程夕一邊默念著路線，一邊沿著馬路邊走下去。

    往來的車輛呼嘯著從身邊駛過，風(fēng)撲起外套的一角，拉鏈頭拍打在手臂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紅痕，像仙女棒燃燒后的余燼。

    路越走越荒涼，屋舍離她越來越遠，農(nóng)田倒是越來越近。兩邊盡是和她齊高的水稻，有的田塊里還有人在勞作，鐮刀抵著稻稈，“咔擦”聲一下接著一下。程夕瑟縮著低下頭。

    這條路仿佛永遠走不完，她好像永遠也找不到程朝。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程夕的腳步也猶豫起來，饒是她再怎么不懂事也反應(yīng)過來了，沒有哪個幼兒園會開在這種地方，她一定是走錯了。

    只是一路悶頭走到這里，回去的路要往哪個方向完全沒了主意。她站在田埂上環(huán)顧四周，黑漆漆一片不見人影，只有晚風(fēng)穿過尚未收割的水稻田，窸窸窣窣響成一片。

    程夕害怕起來，跌跌撞撞地闖進夜色里。

    程朝，程朝，程朝。

    你和mama一樣不守信用，你騙人，你要把我弄丟了。

    程夕忘了那天最后跑到什么地方了，只記得黑黢黢的一片，連哭聲都被吞沒。她站在曠野里，恐懼像鐮刀一樣架在脖子上。她在等待收割時，隱約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不知來自哪個角落，被夜風(fēng)吹散成碎片，恰好有那么一兩片剛好飄進了她的耳朵里。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胡向云。

    mama，是你回來了嗎？是你來找我了嗎？

    程夕忽然鎮(zhèn)定下來，一邊小聲地喊著“mama”，一邊向前走。她莫名地篤定，一定就是這個方向，是胡向云的聲音在指引她。

    她跑起來，mama，你等等我，這次我一定會趕上，不再讓你離開了。

    風(fēng)在耳邊催促，快一點，再快一點。

    程夕越跑越快，夜色在她身邊飛速閃過，眼前亮起一片一片的白光。屋舍的輪廓越發(fā)清晰，人聲犬吠從遠處響起來。

    她和對面的人撞了個滿懷。

    “夕夕！”是一臉兵荒馬亂的程朝。

    沒有胡向云，只有程朝。

    程夕在那一刻終于意識到，mama只會出現(xiàn)在闔家團圓的美夢里，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她所能倚靠的，只有程朝。

    她再也忍不住了，“哇”一聲哭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