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慢了半拍，還沉浸在佳軒剛才說的話里，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向往：“呂萌是你們班主任？我怎么會不知道他呢？他是多厲害的舞蹈家呀！他還是奧運火炬手呢?！?/br>
    “對對。”佳軒道，“我好像就是那一年進的遼芭，就是奧運會那一年。噢不對，瞧我 這腦子，之后那一年，09年?！?/br>
    她說到這里，孫瑩瑩又一次抬頭看向佳軒：“你說你是09年去的遼芭？”

    “對?！?/br>
    “你上過電視，你也在跳過《天鵝湖》？”

    “對呀。”佳軒道，“少年宮排的?！?/br>
    “哪一個少年宮？沈陽市少年宮？”

    佳軒說：“不?；使脜^(qū)少年宮。我嫌市少年宮遠。不愿意去?！?/br>
    孫瑩瑩緩緩地，若有所思地：“哦… …我也在那兒，在那兒練過芭蕾。也許，”她繼續(xù)看著佳軒，目光向著從前追溯，如夢如幻，“也許我們當(dāng)時還認識，還一起跳過舞呢?！?/br>
    佳軒像是被提醒了，這時也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起瑩瑩來，半晌，她搖頭道：“我一點都不記得了?！?/br>
    一只黑色的貓?zhí)湓谖璧附淌业拇扒啊?/br>
    孫瑩瑩終于也笑了：“我也不記得你了。”

    她兩人說話，佳軒的輕佻，瑩瑩的追問，越到后來越讓我提了一口氣，終于在得到這個否定的答案的時候一顆心落了地，恨不得趕緊擦汗：“那什么，走不？吃羊rou串去不？我請客?！?/br>
    第二十三章 （3）

    后來的我在腦袋里面構(gòu)想過他們的事情，關(guān)于孫瑩瑩和天朗。

    她像她的父母一樣，心有怨氣，但是本質(zhì)善良，她也記得小時候跟那個小弟弟相處的情景，也不難猜測出他尾隨她，而后在那個尋釁滋事的壞孩子范小鵬面前保護她的理由——他對她心懷愧疚，仍然想要盡力補償。

    但孫瑩瑩原本不打算原諒天朗。

    有什么可原諒的呢？大火已經(jīng)卷過去了，傷害已經(jīng)造成，始作俑者劉瘋子死在精神病院里，而她不可能再回到從前，她不可能再成為舞蹈家，汪寧再留在她身邊也只是徒增兩個人的疲憊和痛苦，她得自己走下去了，眼下看似正常的生活可以說是一種自救，也可以看成是無奈的妥協(xié)，湊活吧，湊活著過吧，還能真的去死嗎？

    可是有人連湊活著過的權(quán)力也沒有。

    當(dāng)年同樣被大火傷害的鄰居找到家里來，跟她的父母商量，不能讓瘋子的兒子留在這兒，得弄走他！他們告訴房東郭姐敢把房子租給他，以后你的文具店生意也別想好好做了。小生意人最怕得罪街坊，趕緊想方設(shè)法地把男孩的定金退還給他。鄰居們還想出了更直接的辦法，他們讓她爸爸每天都把垃圾倒在樓下男孩的家門口，以此侮辱更是謾罵：你是垃圾！

    她爸爸孫好忠人如其名，是個膽小又笨拙的好人，覺得這事情不太好，但又認可自己跟鄰居們立場一致，這事兒得 去做，于是撿了自己家的干垃圾倒了幾次在三樓男孩兒的門口，然后趕緊輕手輕腳地飛快離開。接著她在自己家里聽見男孩的姑姑在門口叫罵，也透過窗戶看見男孩兒把那些東西收攏起來，扔在樓下的垃圾箱里。她說爸你別那樣了，有什么意思呢？

    男孩也有個倔勁兒，他不能開鋪子就在樓下鋪上報紙給人剪頭發(fā)，她在樓上一直看著，看著老頭子們?yōu)榱讼胍赓M理發(fā)而排隊，也看見自己的爸爸接了電話被人指使而上前驅(qū)趕，男孩這一次卻不肯退讓，接著她看見我來了，也看見了汪寧，孫瑩瑩可能會在那個時候覺得有點放心，當(dāng)我們趕到的時候，鄰里之間哪怕再聒噪棘手的局面也會緩和下來。但這一次并沒有。樓下的沖突因為李博揭開了男孩的身份而愈演愈烈，他到底是被逼急了，動了手。那場面像是觸發(fā)了她腦海中一個小小的開關(guān)，她記起很久以前的事情，矮小瘦弱的男孩兒被人摁在地上打，把他的瘋子父親心疼得哭起來，驚聲吼叫起來：“你們?yōu)槭裁雌圬撐业暮⒆?！不許你們欺負我的孩子！”… …大火就發(fā)生在那之后！

    孫瑩瑩飛奔下樓，她要阻止那場沖突，也覺得自己似乎在阻止另一場可能由此引發(fā)的大火。她自己拿了折疊椅子坐下來，她讓男孩兒幫她修剪假發(fā)，她告訴在場的所有人自己不想要再活在過去——在這 個時候，她已經(jīng)原諒了劉天朗，她把自己和他放在了天平的同一端，兩人同病相憐，他們都是命運的苦主。

    … …

    直到這故事的最后，我都沒有能夠跟孫瑩瑩詳細聊過。如此拼湊起來的情節(jié)有我自己的猜測，有跟汪寧的討論，還有一些來自于天朗的只言片語。但是天朗說得也不多。他本來也不太會講話，而且我覺得他還是有意地在我們面前保護著孫瑩瑩。

    這事情也好理解。

    病人之間很容易因為類似的痛苦，同樣的經(jīng)歷而結(jié)成情誼深厚的病友，但是醫(yī)生和病人之間卻不容易成為真正的朋友。

    我這樣說并不是要把我和汪寧放在一個更高的，如同醫(yī)生一樣的位置上，我是想說無論一個醫(yī)生如何高明或經(jīng)驗豐富，如果他沒有得過自己主攻的病癥，他自己不是病人，那么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對這個病或它帶來的疼痛有足夠的切膚的認識。他可能非常負責(zé)，兢兢業(yè)業(yè)，他每天每晚甚至每個小時都在照顧病人，關(guān)心病人，您還好嗎？您服了藥舒服一些了嗎？病人會說，是的，我好了，好多了，謝謝您，您看我什么時候出院呢？可是他可能在兩次服藥的間隙再次經(jīng)歷劇痛，或者明明癥狀減輕狀態(tài)穩(wěn)定的時候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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