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16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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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這道貢印,他能以靈神牽系,控住亂線“靈王”的軀殼。 或者說…… 在此時此刻,他就是亂線的“靈王”。 烏行雪將本體軀殼留于原地,然后只身躍下仙都。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不得已卻也是唯一的辦法。 他在被蕭復(fù)暄強行暫停的剎那里,如一道銀芒星線,從九霄云上直貫入地。 他所去之處,是亂線的落花山市。 *** 烏行雪以亂線“靈王”之軀,進到了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然后,他做了三百年前曾經(jīng)做過的事—— 他在封禁之地蒼青色的天幕之下,分劈神木,生生刮盡自己一身神力。 他又一次承受了分靈之痛,又一次血流遍地,看著自己這副身軀仙氣散盡,邪氣滔天。 而在他由仙變魔的那一刻,與三百年前相同的懲罰被觸發(fā),又一次落到了他身上—— 那是天道的抹殺。 那是世間最浩大也最孤寂的影響,所有關(guān)于亂線“靈王”的一切、不論是存在還是痕跡都就此消亡。 于是,亂線“靈王”自始不存。 而就在同一時刻,原本僵止的亂線突然動搖起來。這次動搖卻并非是要將誰橫掃出去,而是真正的天崩地裂、萬物虛無。 因為…… 倘若這亂線從未有過“靈王”,當(dāng)初便從未有人帶著另一只夢鈴踏入現(xiàn)世,也沒有人為了尋找源頭,循著現(xiàn)世的時間回溯向前。 于是不會有人在回溯的間隙里路過一片荒野,也不會有人看見當(dāng)時在邪魔口下瀕死的云駭,不會在那一刻響起夢鈴之聲。 云駭沒有在瀕死之際聽見那道鈴音,沒有在那一刻想起自己曾身為仙的過往。 他沒有不甘、沒有遺恨。 曾經(jīng)的仙都郎官、后來的凡人云駭沒有在那一刻掙扎著反噬成魔。他安靜地輪回往生,而非死于大悲谷花信劍下。 亂線自始不存,于是萬物崩塌。 靈臺天道抹殺亂線“靈王”的那一刻,便等于抹殺了它自己。 *** 烏行雪在劇痛之中再不能支,跪坐在荒蕪孤寂的封禁之地里,袍擺鋪散一地,血從各大要xue流淌而下,染得滿處殷紅。 他在昏沉中咽下口中的血,在兩耳的嗡鳴聲中抬了一下頭。他五感褪盡,什么也看不見。他所見的最后一幕,是滿眼黑寂。 可其實那日的天并非黑寂無色,而是亮的。 亂線分崩殆盡的那一刻,現(xiàn)世終于顯露出來,那是幾近天明的時分,有旭日天光從最高遠(yuǎn)處緩緩地漫過來…… 他做了與三百年前一樣的事,卻不再是徒勞無功,也不再是孤注一擲。 *** 盡管后來的凡間已經(jīng)甚少有人知曉了…… 但這世間曾經(jīng)是有過一位靈王的。 他字號為昭。 昭者,旭日之明也,光輝燦爛。 第125章 天宿 靈臺崩毀消亡似乎只是一夕之間的事, 很快,快到人們來不及反應(yīng)。好像就是太陽落下山去,寂靜一夜, 又一如往常升了起來。 但對烏行雪來說卻并非如此。 那不是一朝一夕, 更不是短短一瞬, 而是漫漫不知盡頭。 當(dāng)年他由仙成魔,坐在落花臺的滔天大火里, 烈火焚身、靈魄撕裂、仙元盡碎……種種加之于身的痛楚,都抵不過這次。 因為這次是他最抗拒的那種死寂。 這與當(dāng)初的三年靜坐也不一樣。在那靜坐的三年里,他至少知道自己氣勁正在流轉(zhuǎn), 靈魄正在休養(yǎng)。 這次卻什么都沒有。 就好像……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 只是自己尚未知曉。 *** 其實烏行雪確實是死了的, 就在天道徹底崩毀的那一刻。 他先前責(zé)問靈臺時說過的那些話, 在那一刻得到了印證—— 它確實有了“生死”,也確實有了“善惡”。 所以它在消亡之時衍生出了它本不該有的東西,凡人常稱之為不甘, 仙門中人則稱之為臨終之前的“怨恨”。 凡人怨恨會纏繞在殺他的人身上,而靈臺消亡時,那些“怨恨”如云如龍, 如天之蓋,統(tǒng)統(tǒng)砸向了與它因果最深的兩個人、也是親手將它送向覆滅的兩個人。 沒人能在強弩之末下再承受這樣的怨恨。 所以, 在靈臺崩毀消亡的那個瞬間,蕭復(fù)暄和烏行雪其實都是死了的。 可這世間還有一個凡人常掛口中、卻又總無從印證的東西,叫做“一報還一報”。 無從印證是因為這并非規(guī)整的平衡, 也并非必定的道理 , 沒人敢說它一定會來,會在何時來, 它永遠(yuǎn)無可預(yù)料。 它之所以存在,僅僅是因為人行天地間,任何善惡都會留下痕跡。有人記得,就或許有人會還回去。 而很久很久以前,曾經(jīng)有一個人在神木樹底、雷劫聲中豁出過一命。 他自己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卻在又一次將死之時,等來了故事的后續(xù)—— 天道“怨恨”砸落到蕭復(fù)暄身上的那一刻,久違世間的神木之力光華盡顯,抵了一切。 于是,他在死去的那個瞬間新生,曾因雷劫而碎的靈魄復(fù)歸完整。 時隔數(shù)百年,善意和庇佑終有結(jié)局,一報還一報。 曾經(jīng),人間有過一個傳說。說落花臺最高的崖石之上有一株參天神木,華蓋如云。它悲憫有靈、記刻生死。 不論是顯貴還是乞兒,不論有人惦念還是無人問津,在那棵樹上,永遠(yuǎn)生是繁花,死為落英,燦若云霞。 傳說那株參天神木,常人一生能得見兩回。一次是呱呱墜地,一次是將死之時。 后來白云蒼狗、物是人非,連傳說都已銷聲匿跡,世間自然再無人能得見。 可這一次,蕭復(fù)暄“見”到了。 他在將死之際,于一片黑寂之中恍然看見了一片高崖,那崖上是融融樹影。 直到他感覺自己提著一把劍,艱難地走向高崖。他才猛然反應(yīng)過來,他并非真的“看見”,而是想了起來。 他在這一世的將死之時,終于想起了上一世的末端—— 他穿過葭暝之野的狼煙戰(zhàn)地和無邊死寂,走上那片高崖,在神木腳下以劍支身,抬起了頭。 他沒有看到傳說中燦如云霞的滿樹繁花,但他在滿眼血色中隱約看見樹冠間有一道倚坐的素白身影,像枝椏交錯間漏下來的煦和日光。 他知道是看錯了,但那確實是他那一生所得見的最后一道白日光。 那是烏行雪。 *** 蕭復(fù)暄在將死之時記起了一切,那是后來所有糾纏最初的開端。從此往后,兩個人的事完整如初,再不會只有一個人記得。 蕭復(fù)暄死而復(fù)生的那一刻,腰間錦袋中的白玉雕像咯咯震動起來,無數(shù)道金色絲線在白玉之中透照出來,將所雕之人纏裹得嚴(yán)絲合縫。 那是三百年前留在雕像里的深濃愛意,是他靜坐于極北之地,一劍一劍刻下的咒術(shù)。在這道咒術(shù)之下,他和烏行雪生死牽連。 所以他軀殼里的萬象生機,都在那一刻供往這世間另一個人身上。 所以蕭復(fù)暄活了,烏行雪便活了。 他們曾經(jīng)與太多事物因果相連,而其中牽連最深的便是神木和天道。如今天道消亡,神木還報,兩相抵消。 他們死去過又復(fù)活,從此,一切最深的羈絆只在彼此之間,再無負(fù)累因果。 *** 亂線“靈王”被抹殺之際,現(xiàn)世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皆不復(fù)存。 而神木抵去天道“怨恨”之時,不僅還了當(dāng)年蕭復(fù)暄身擋雷劫的一報,還應(yīng)了它曾聽過的無數(shù)祈愿,還了眾生一個清明世間—— “靈王”不存,亂線“不存”,于是天道強行平衡善惡之下所干涉的那些,也不復(fù)存在。 整個世間于自洽之中,落在了最平靜的時候,然后由此緩緩向前…… 如此種種對于烏行雪和蕭復(fù)暄而言,是一條生死拉鋸的漫漫長路,他們走了三百年才堪堪望到盡頭。 但對于現(xiàn)世人間來說,一切只是一場夜來驚夢。 他們只是囫圇睡了一覺,夢到了暗無天日和尸殍遍野。 等到東方既白、天光乍亮,他們瞇著眼醒來,看到燕雀掠過屋檐,那一切悲慟嚎哭和驚魂不定就像清早籠罩在河上的薄霧一樣,倏然渺遠(yuǎn)了。 世間一切都落在煦和日光中,人們怔怔坐了片刻,那場驚夢就甚少有人再記得起來。 后來的后來,也只在一些民間話本的只言片語中偶爾乍現(xiàn)。 話本里說,世間曾經(jīng)有過一株神木,也有過一座仙都,只是后來都不見了。它們徹底消失之時,正是三月。據(jù)說有天光籠罩萬物,于是所有杏花在初三那天一夜綴滿枝頭,在初七開到最盛。 繁花動山城。 人間滿是春色,唯有落花臺最高的山崖之上,站著一株斑駁枯樹。那棵樹很大,參天而立,卻無一葉、也無一花。 有人說那就是神木的遺跡,它之所以斑駁干枯,是因為世間有萬般杏花在恰好的時節(jié)替它開了。 還有人說,神木不開人間之花。倘若你在某處看見一株無花無葉的枯樹,而當(dāng)下恰好有云霞漫天而來,映襯枯枝……那就是有緣見過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