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1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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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天道。 靈臺天道與他有特殊的牽連,也算是同根同源,皆由神木而生。 當(dāng)初神木封禁時,生死輪回化歸于天,成了后來的靈臺天道。而受凡人感念所化生成的他,被點(diǎn)召成了仙都的靈王,賜字為昭。 雖然同根同源,卻終究不似同物。 天道無形無狀亦無心無情,凌駕于整個仙都之上。 它不問生死,只問善惡相依、福禍相隨。既然這世間有仙,那便必然要有魔。既然有人生,就必然有人死。仙越多,魔越多。生死越多,不甘者便越多。 既然人間有貪嗔癡妄,又既然神木尚存,那便永遠(yuǎn)有人能想出辦法鉆其漏洞。反正引發(fā)的麻煩和亂線盡頭,還守著一個靈王。 所以…… 他明明斬了數(shù)不清的亂線,卻依然頻頻接到天詔。 所以,只要神木存在一天,他所走的這條路就望不到頭,他要?dú)⒌娜司蜎]有盡數(shù)。 烏行雪在那一刻幾乎是笑了出來。 他抬起頭。 封禁之地的上空并沒有仙都那樣蒼藍(lán)無際的天,只有一片望不穿的烏黑,像終年不散的濃霧。 他瞇著長長的眸子,眼里泛著微微的紅。他想起那些亂線中的面孔,陌生的、驚恐的、無奈的、悲慟的…… 無論是哪一種,死去的時候都會變成空茫一片。這百來年里,他不知看過多少那樣瞬間而至的空茫。 他望著那道望不見的天,動了一下唇。 他想說…… 你知道,那些看上去都是活生生的人么? 你知道這百來年里,我一共殺過多少那樣的人么?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靈王…… 受天賜字為昭。昭者,光輝燦爛。 他哪一樣算得上光輝燦爛,又哪一樣能堪當(dāng)一句仙都靈王? 光是那些亡魂,就足夠他成為這世間最該死的魔頭了。 第84章 山火 那些倒懸在廟宇頂上的靈魄在哭叫中掙扎著, 伸長了脖頸和手臂,像藤蔓一般試圖朝烏行雪纏繞過來。 烏行雪沒避也沒擋,只是任由那些攻擊朝自己淹沒過來。 有那么一瞬間, 那些靈魄愣了一下。它們近乎茫然地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看著這個孤身站在曠野禁地里的人。 很奇怪, 它們在他身上看到了澎然肆張的怒意……以及無邊悲憫。 或許是怒意太盛又帶著威壓,它們有點(diǎn)被嚇到了。又或許是那種悲憫浩瀚如海, 讓它們有了剎那的安靜。 那是一幅極為詭異的畫面—— 數(shù)以千萬計(jì)模樣可怖的靈魄拉長了身體,手指繃緊成利爪,卻凝固一般停在烏行雪身前, 只差毫厘。 其中一個靈魄盯了他許久, 茫然道:“奇怪, 我好像見過你……” 烏行雪看著他拉長變形的面容, 良久后輕聲應(yīng)道:“嗯,是見過?!?/br> 落花山市入口處不多遠(yuǎn)有一家茶肆,店里日日有一位先生拍著醒木說書, 講些不知真假的稀奇故事。店里的小二嘴碎話多,哪個客人進(jìn)店他都要聊上好一會兒,常被調(diào)笑說熱情過頭。 有一回烏行雪斬了太多亂線, 不想回仙都,便來到落花山市, 在那茶肆臨窗處坐過一會兒。那個嘴碎話多的店小二便搭著布巾過來倒水,莽莽撞撞地看了他好幾眼,忍不住說:“公子瞧著臉色有些郁郁, 是碰到煩心事了么?” 那時候?yàn)跣醒┿读艘幌? 沒有計(jì)較他出言莽撞,而是道:“我明明帶著笑, 你從何看出我有煩心事?” 店小二沒答,只是一邊擦桌子一邊道:“公子往后再碰到煩心事,就來這坐坐。咱們這別的沒有,就是熱鬧,我給您逗悶?!?/br> 茶水被店小二拉成長長的弧線,他一邊得意洋洋地展示身手,一邊道:“一壺茶下肚,再聽聽話本,就什么煩心事都不見了。方才掌柜的交代了,給您免茶單?!?/br> 他笑嘻嘻地說:“天大地大客人最大,您高興了再走?!?/br> 烏行雪記得他那張笑嘻嘻的臉,如今那張臉卻被拉得極長,要仔細(xì)看才能勉強(qiáng)認(rèn)出。 而當(dāng)初給他逗了許久悶子的人,如今卻哭叫得兩眼浮腫,不人不鬼地說:“我們好難受……” “你知道嗎?我們好難受……” “你能明白嗎……” “那真是生不如死?!?/br> “生不如死啊?!?/br> …… 烏行雪就那么聽著,一字一句聽進(jìn)耳里。 天道無形無情,不會管這世上某一個人的生死苦痛。但靈王不同…… 怪只怪他化成了人,長了耳朵長了心,所以他能聽到所有的叱罵和哭喊,能明白那些靈魄口中說了一遍又一遍的“生不如死”和“我很難受”。 當(dāng)荒謬和悲哀鋪天蓋地漫到了頂,便是憤怒。 而當(dāng)憤怒又到了頂,就只剩下笑了。 靈王終究不算人。 他不會哭,也從來沒有哭過。他這漫長的一生,只會笑。 黑霧太濃,陰霾太重。他不想再看天了,便垂下目光。 他聽見那些靈魄問:“你為何笑啊?” 他扯著嘴角,道:“……因?yàn)榭尚??!?/br> 他又聽見那些靈魄問:“那你為何看自己的手?” 他看著自己手指上結(jié)了霜,透著冷冷的白,答道:“我在看……這上面沾有多少血。” 靈魄說:“有血么?明明很干凈?!?/br> 他又笑起來,雙眸落在眼睫深濃的陰影里,不透一點(diǎn)光。他說:“你們看不見而已?!?/br> 靈魄道:“那你就能看見?” “嗯?!?/br> “有多少?” “……太多了?!?/br> 太多了,多到難以計(jì)數(shù)。 可即便難以計(jì)數(shù),他卻全都記得。 他明明算不上記性很好,明明很多事掃一眼就過,并不入心。唯獨(dú)劍下殺過的人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張面孔,每一次闔眼,每一回感受那些蓬勃跳動的生命在他劍下慢慢微弱、安靜,最后歸于永久的死寂,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死亡的靜同世間任何一種安靜都不一樣,它會讓所有喧鬧都戛然而止,它會把人困在望不到邊的云霧里,好像除了自己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 所以……他在安靜無人的時候,從來都睡不好一場覺。 那會讓他想起太多人死去的瞬間。 但如今,即便頭頂有數(shù)千靈魄哭叫不休,他還是陷入了只有死亡才有的寂靜里。 那種孤寂漫天席地,他笑著站在那里。 他聽見靈魄們議論紛紛,同他說:“你身上好像有黑色的霧?!?/br> 烏行雪掃量著自己,道:“看到了?!?/br> 一些黑色的、煙霧似的東西正縈繞著他的手指、肩臂,甚至整個身體。 那黑霧讓靈魄們有些瑟縮,他們半是畏懼、半是厭惡,再次陷入了躁動里。整個封禁之地都被攪動得震蕩不息。 他們問:“這是什么?!” “這是什么東西?” …… 烏行雪靜靜地看著那些黑氣纏繞滿身,良久之后答道:“邪魔氣。” 那是世間獨(dú)一無二的矛盾場景——縹緲澄澈的仙氣和絲絲縷縷的邪魔氣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xiàn)在靈王身上,就像一種莫大的諷刺。 可偏偏又再合適不過。 真的再合適不過了…… 他在心里說。 世上還有比他殺人更多的邪魔么……憑什么同樣沾血無數(shù),那些邪魔會被斬殺殆盡。而他卻端坐于九霄的云層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俯瞰人間呢? 憑什么…… 就憑那靈臺天道要善要惡,要福要禍么? 這不公平。 烏行雪嗤笑了一聲,閉上泛紅的眼睛。再睜開時,他抬頭看向那千萬靈魄,問道:“想解脫么?” 那些靈魄似乎沒聽懂。 過了好久,它們才像是聽明白了這句話,瞬間停止了哭叫、掙扎、責(zé)問和嘶吼。 那一刻,整個封禁之地寂靜無聲。 那些靈魄眼中燒起了一團(tuán)團(tuán)明火,它們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烏行雪,良久之后陷入了興奮和癲狂。 想解脫么? 自然是想的,想得快瘋了! 烏行雪看著他們,將那些拉長變形的臉一一看進(jìn)眼里,看著他們難以置信、欣喜若狂的表情,看著他們幾乎要沖他磕頭說“多謝”,說“神明下凡”、說“感激不盡”。